梅子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
外婆一连几天都反复问她是怎么逃出生天,而梅子也不厌其烦得一次一次复述着。
福生似乎又长大些,每到此时,总是静静地听姐姐说话。
唉,真是吓死人,那么远,你说你一个小女子怎么跑了一晚上呀。每次听到最后,外婆都会以这句话结束。
其实外婆心里还有一个担心,就是怕那家人找上门来。不过,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记得那天董副官临走时说:如果那家人找来,问他们要契约。如果有契约,问他们要签字的人。如果都没有,那就来点花样,他们那些人贪财怕死。
花样,贪财怕死。外婆一直琢磨着这个词。想来想去,她已经有主意了。
梅子并不知道外婆的打算,她也很担心,却没有说,一则因为不想再让外婆担心,二则因为还没想好对策。
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一天上午,外婆和邻居大婶在院儿里的菜园子中摘菜。
忽然,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外婆抬头一看,来了有七八个陌生面孔,立刻便明白咋回事。急忙对大婶悄悄说了几句。
大婶点点头说:哎呀,你家来这么多亲戚,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快步出了院子。
为首的正是凶女人,她凶神恶煞地叫嚷道:梅子呢?梅子呢?
外婆走出菜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淡淡地问:你是谁?
凶女人指了指自己说:我是梅子她婆婆。赶紧叫她出来跟我回去。
外婆摇摇头说:你怎么来的?
凶女人一愣,立马说:打听呗,鼻子下面有嘴。
外婆嗯了声,一个箭步冲过去,甩手就是一巴掌。
梅子躲在屋里悄悄张望着,她被外婆突如其来的一招吓住了,心想:外婆那小脚居然能跑这么利索,真不简单。
凶女人脸上登时五个手印子,热辣辣的红着,她鱼眼大瞪,正要回手去搂外婆,却感觉脸上刺刺的疼起来,一下子不能忍受,半边脸也肿胀起来。
外婆没有理她,一矮身坐在了当院儿的长椅上等着他们说话。
梅子不敢出声地看着。
凶女人旁边的男人不是她丈夫,显然是他们村里的人。只见他一捋袖子叫嚷道:给我抢!给我砸!
梅子心里陡然一紧,生怕他们冲进来,赶紧抱住福生。福生更是不敢吭声。
七八个人应声附和就要动手。外婆尖声一喝:谁敢!你们要人?有契约吗?!
七八个人立时愣住,看向凶女人。凶女人被来了个下马威,脸上刺疼无比,心里早就恨的牙痒痒,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拿给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抖开一看是张纸,可他不认识字,不知道写着什么。一时有些犹豫。
外婆冷笑一声,又问:签字的是谁?!
凶女人也不识字,被问的有些懵然,急忙向后看去,七八个人都摇摇头表示不识字。
这时从门外进来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披着袄的老头儿,戴着眼镜,看起来颇有学问。
来,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壮汉子扒拉着凶女人带来的人。
凶女人一伙显然已经气势弱了下去,不由得让开道。
十几个村里的壮汉子鱼贯而入,站在了外婆这边,门口还留着几个把门,手里抄着家伙。
凶女人抖落抖落契约,硬逞着说道:我是真金白银买了的,还有契约,你们说赖就赖?
戴眼镜的老头儿对她一伸手,和气地说:别忙,别忙,我来瞧瞧。写着啥。
凶女人急忙缩手说:你是谁?
旁边一个壮汉说:哪来的疯婆子没规矩,这是我们村长!
凶女人撇撇嘴,打量着老头儿,不情愿地把契约递给了他。
村长看了一会,手指弹弹纸张,说:这上面签字画押的是女警察三个字。谁是女警察?
梅子听见女警察三个字,忍不住一乐,心里忽然有些感激后妈。
只见外婆噗嗤笑了,那十几个人也都笑起来。
凶女人张目结舌地楞在当场,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被人耍了。懊恼,恨愤一齐涌上心头。
不对!她猛然想起来,当初画押时,媒婆也看过,不是这几个字。
怎么不对?村长问道。
明明不是这几个字,当初媒婆看过的。我可是给过她好处!凶女人叫喊起来。
那是什么字。村长笑道。
凶女人结巴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当下囧得脸一热,更加刺疼不已,捂着脸直叫唤。
村长看看她对外婆说:好了,给她点教训就行了,快看看吧。
外婆哼了声:看在村长面子上,饶了你。说着走过去抬手往她脸上一抹,凶女人下意识躲了一下,却没躲掉。
村长接着说:你们就没有一个认识字的?这明显就是女警察三个字。就算不认识警察,女字总认识吧。
凶女人此时已经好了很多,脸上的红肿退却不少,她看看身后,有个男的怯怯地说了句:我认识女字,我去过城里的浴池。知道女字咋写。
众人一阵哄笑声中,凶女人把他拽过来。他拿起纸一瞧,又一瞧说:没错,是女字。
村长点点头说:这就对嘛,你看,签字的谁也不认识,你找不着这儿,我看啊,该找媒婆去。
凶女人闻言忽地一声大哭,吓了众人一跳:天杀的,哎呦啊,不能活了。媒婆丧尽天良,你那后妈丧尽天良,骗我钱啊。
村长皱皱眉头,对她说:你看啊,本来么,这事虽然不道德但也是互相情愿的。可这画押的不是王新基,白叶,也不是人家后妈,更不是她外婆,这就是不对卯了。你呀,就别耗着了。
凶女人哪听这些,哭得更起劲了:合着我就白花钱了,不行!给我抢!
跟她来的几个人看看周围又看看她,都犹豫着不敢动。
外婆心想这不是办法,要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哪受得了。于是她也大哭起来:哎呀呀,我那苦命的梅子,每天干得什么活,给人家当牛做马。
啊,梅子心里喊了一声:这不是我大的声音么。
凶女人被外婆唬了一下,止住哭声看着她。
村长奇怪地看着外婆:你这是?
外婆没有停下,嗓音变得粗起来,完全不是她的声音:你这个凶女人,老子生是警察,死了是鬼差,你猪油蒙了心,花钱买我女子,还动不动给脸色,打骂,哄着我女子替你赚钱。
众人惊奇之极,凶女人也诧异无比地听着外婆数落,嘴巴都合不拢。
你从我女子身上赚的钱够买三个了。不信?我来算一算,光手帕你就赚了两百多大洋,还有零散的,加起来也有快三百。算起来你还倒欠我女子。外婆俨然一副男人模样:把多余的拿出来!她猛地大叫一声,径直向凶女人冲来。
凶女人有些惊惧地后退几步,却没外婆跑得快,被她一把抓住,张开手掌朝另一边脸上就是一抹。
诶呦!疼死了。凶女人叫起来。
众人被外婆这招镇住了,村长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拿来!杂货铺掌柜的亲口对我说,你从他那里赚的钱足够买好几个女子了。外婆继续吓唬道。
凶女人顾不得疼,心里吓得直哆嗦:你到底是谁啊。
不等外婆说话,村长接口说道:这是王新基啊,不放心他女子,回来找你算账的。
凶女人知道这个名字,梅子后妈说过,可他明明死了……她越想越惊恐地瞪大眼睛说:不,别找我。我没,没。
外婆仍旧不动地盯着她,直盯得她心里发毛,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村长过来打圆场:我说,就算了吧。真想找回钱财,不如去媒婆那里讨公道。这边你不怕?万一被缠上……
不等村长说完,凶女人连连点头说:不了,再不来了。不来了。说着连滚带爬,带着人走了。
村长叹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契约,抖抖烟杆点燃烧成了灰。
梅子大大地松了口气,连日来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院子里人们都没动,也没说话。过了半晌,有人跑回来叫道:走了,走了,出村了。那女的吓得够呛,一张脸肿的猪头一样。
外婆这才长舒一口气。村长笑呵呵地说:她外婆,还是你有办法,恶人最怕恶人磨。
外婆摆摆手说:没办法的办法。我老婆子也是拼一下。
哈哈。拼的好,拼的妙啊。万恶的人性。村长大笑着一挥手,带人走了。
从此,那凶女人再也没有来过吗?北邪问道。
没有。咱们这也有庙会,救过我的针线摊主每次都来,一来外婆就请他家里吃好的。听他说那凶女人被吓的一病不起,脸肿的找了不少郎中,都没治好,死不死活不活。我一想,也差不多了。就让外婆拿了解药。让摊主捎给她。奶奶回着话,平静的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董副官呢?北邪又问。
董副官很久没来了。梅子念叨道。
外婆说:古话说啊,说曹操,曹操就会到,今早喜鹊叫了几声,我想一定有贵客。
果然下午的时候,董副官来了,他提了好多吃的,来看娘三人。
梅子高兴地张罗着准备留他吃晚饭。
谁知董副官却说:下次吧。我要走了。
迟些回去也没啥吧。梅子说。
不,我要去找杨老师了,是很远的地方。董副官看着她,笑了笑。
去哪?杨老师也在?梅子不禁好奇起来。
他叔。还回来不?外婆问道,她已经把董副官当成了自己人,亲切地称呼着。
是的。还会回来。董副官坚定地点点头,和蔼地说:等我回来时,梅子应该就是大姑娘了。福生也是大小伙子了。到时外婆就享福喽。
梅子不舍地说:那,那,她哽咽起来,一想到最亲的人要离开,心里充满了惆怅。
董副官拍拍她的肩膀,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她油亮的黑发,便转身出门了。
外婆抱着福生和梅子一起送他到路口。
此时的太阳已经隐入了晚霞之中,绚烂如锦,金红的光照在董副官身上,有一种光芒四射的感觉。
梅子一直望着他,他微笑得摆摆手,一步一步走进了华彩之中,直到和光融为一体。
梅子瞬间想起母亲一直说的神仙老虎狗,于是拉拉外婆问道:外婆,你说,真有神仙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