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汉时期的古籍著作辨伪

战国时期的疑古思想已有萌芽,但是真正开始对伪书进行考辨的应当从司马迁开始。这一点,梁启超早有认识:“作史学的始祖是司马迁,辨伪学的始祖也是司马迁。”[28]司马迁作《史记》,是在汉武帝太初年间,距秦焚书也有100多年。汉惠帝废除“挟书律”后,一些先秦古书相继重见天日,散失于民间的书籍也陆续收归朝廷、藩王和私人藏书家之手。由于名利的诱惑,在古书相继出现的同时,造假作伪间杂其中,弄得世人真假难辨。司马迁撰写《史记》,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辨别古书及其史料的真伪。在史籍考辨的过程中,司马迁主要奉行两个原则:一是“考信于六艺”。他认为,儒家经典是核实史料可靠的重要依据,在撰写《殷本纪》时主要是依据《尚书》、《诗经》。二是“择其言尤雅者。”他在作《五帝本纪》时,主要是依据《尚书》、《国语》、《左传》、《世本》等典籍,从中“择其言尤雅者”编撰成书,而对于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内容不去相信,要么存疑,要么弃之不用。

在汉惠帝废除“挟书律”后,一大批所谓的经书古本重新出现,古书造伪现象也在这时泛滥起来。古代经书的出现又和汉代的立于学官进行经学传授结合了起来,进而形成今古文经学的学派纷争。伏胜壁藏的《今文尚书》原本28篇。武帝时,又有人献出具有伪造嫌疑的《尚书》、《泰誓》篇。汉人把《今文尚书》二十八篇比做二十八星宿,把《泰誓》比做北斗。对于《泰誓》篇的来源,说法不一。《泰誓》的内容更是大有问题。到了东汉,古文经学家马融对《泰誓》篇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他说:“《泰誓》后得,案其文似若浅露。又云:‘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及‘火复于上,至于王屋,流为雕;至五,以谷俱来,举火’,神怪,得无在子所不语中乎?又《春秋》引《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国语》引《泰誓》曰:‘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孟子》引《泰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孙卿引《泰誓》曰:‘独夫受。’《礼记》引《泰誓》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于无良。’今文《泰誓》皆无此语。吾见书传多矣,所引《泰誓》而不在《泰誓》者甚多,弗复悉记。略举五事以明之,亦可知矣。”[29]

马融考辨《泰誓》不是孔子所编辑整理的《尚书》里的内容。首先认为,此书是后来得到的,它的文字“似若浅露”。后来得到,来路不明,传承不清,再加上文字浅露,肯定值得怀疑。其次,《泰誓》中比较多地出现了记载神怪之事,这不符合孔子删定《尚书》的创作风格和言行准则,因为孔子主张“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第三,把其他古书中所引用的《泰誓》文字与现在出现的今本《泰誓》的内容进行比勘,发现今本《泰誓》中均无古书中所引《泰誓》的文字。《春秋》、《国语》、《孟子》、孙卿、《礼记》都曾有引用《泰誓》的文字,但在现有的《泰誓》中,上述的内容一句也没有。马融自认,自己见的“书传”很多,书传中引有《泰誓》文字而在今本《泰誓》中不见踪影的很多,不用一一列举,略举五条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这种通过古今版本内容文字对比的辨伪方法,使得假冒的汉人伪作《泰誓》马脚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汉朝中央政府组织进行了大规模的古书集中校勘工作,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辨伪工作。这一工作的具体负责人就是刘向。对此,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有相关记载:“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刘向在对先秦诸子及其他古书典籍进行系统整理、校勘过程中,也对一些古书的真伪进行了考辨。尤其是对不少古书的作者、成书年代等都进行了真伪辨别。刘向著有《别录》,是辨伪的重要著作。其子刘歆据此序录删繁就简,编成《七略》。《别录》唐代已佚,《汉书·艺文志》可考见其梗概。其中有一部分是重要的辨伪成果,共有19处。涉及道家、阴阳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兵家的著作辨伪。如:(1)太公二百三十七篇。注云“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认为该书被近人羼入、添加了内容。(2)文子九篇。注云:“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怀疑此书是后人假托。(3)黄帝君臣十篇。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此书和《老子》一样,开始于六国时期,也是假冒伪托前人之作。(4)杂黄帝五十八篇。注云:“六国时贤者所作。”这也是伪托之作,判定作者是贤人,而非一般人。(5)力牧二十二篇。注云:“六国时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黄帝相。”创作于六国时期,也是假冒伪托前人之作。(6)黄帝泰素二十篇。注云:“六国时,韩诸公子所作。”认为此作是六国时期韩国诸公子的创作,假托为前人之作。(7)孔甲盘盂二十六篇。注云:“黄帝之史,或曰夏帝孔甲,似皆非。”这里没有判定是否伪托,只是认为,在黄帝史书中出现夏帝孔甲文字,是不对的。(8)大禹三十七篇。注云:“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这是从文字判断,作品是后世语言。(9)神农二十篇。注云:“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这里辨定认为,属于诸子作品,依托神农,也是假冒。(10)伊尹说二十七篇。注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虽然判为依托之作,又不敢肯定。因为只是根据语言浅薄来辨别的,没有更充分的证据。(11)鬻子说十九篇。注云:“后世所知。”篇中所说都是后世所知之事。(12)师旷六篇。注云:“见《春秋》。其言浅薄,本有此同,似因托也。”根据语言浅薄,认定其为因袭假托之作。(13)务成子十一篇。注云:“称尧问,非古语。”这篇里的尧问,不是古代表达方式。(14)天乙三篇。注云:“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根据语言使用的时代错误,辨别为伪托之作。(15)黄帝说四十篇。注云:“迂诞,依托。”根据其中的迂诞文字,判断为依托之作。(16)封胡五篇。注云:“黄帝臣,依托也。”封胡是黄帝臣,认定为依托。(17)风后十三篇,图二卷。注云:“黄帝臣,依托也。”(18)力牧十五篇。注云:“黄帝臣,依托也。”(19)鬼容区三篇,图一卷。注云:“黄帝臣,依托也。”

刘氏父子辨别的古书作品,大都辨别为伪托作品。也就是当时的人进行创作的作品,自己不去署名,或者不以自己的名义发表,而是出于各种目的和动机,假托前贤和名人传播出去。通过这种办法,不仅会获得官方的赏赐,还可以通过扩大学派名声,博得更多的学生从学,也可以间接获得功名利禄。这说明,汉代的主流学者,已经对古书作伪的行为表示反感和反对,并有官方组织进行辨别和揭露,使那些假冒伪托的文人,作伪之迹无法逃遁,不再贻误后人。

后世学者[30]还进一步把刘向父子的古书辨伪方法总结为四条:一是从文辞方面辨伪;二是从事实方面辨伪;三是从因袭上辨伪;四是从思想体系辨伪。刘向父子的方法得到了后来的辨伪学者的继承和认同。东汉著作家班固,有鉴于当时一些无行文人把自己的奇言怪语都假冒为东方朔的作品,在撰写《汉书·东方朔传》时,罗列了东方朔的所有作品之后,又严正声明:“凡刘向所录书具是矣,世所传他事皆非也。”班固的这一辨伪和防伪方法,就是后来学者常用的基本方法之一,即,据旧志不著录而定其伪或疑其伪。这一辨伪原则又得到后来学者的继承和发展。明代胡应麟的“辨伪八法”,其中之一就是“核之《七略》以观其源”。可见刘氏父子的辨伪思想影响之深远广大。

由于刘向父子的辨伪还在初始阶段,只能简单地辨识作品的作者和创作时代的伪迹,但这在当时来说,应该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贡献。当然,刘向父子是利用汉朝政府给予的职务作品创作机会,他们的行为带有官方的政治目的。尤其是刘歆利用这次修史、校书机会,不仅对古书进行了大规模的篡改,还伪造古书,为王莽篡权登基服务。他的行为不仅受到当时反对派的攻击,也受到后世学者疵议和诟病。刘歆的书籍作伪行为,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影响。刘歆之后,东汉谶纬书籍作伪之风盛行,更是中国图书创作史上的一个污点。

东汉的王充也是当时著名的辨伪学者。虽然王充不像刘向父子那样,做过中央的著作官员,具有丰富的文献校勘整理实践,只做过县郡椽功曹、从事之类的小官,但他通过自身广泛的阅读,获得了广博的学识,一生精力主要用于著述。王充的主要著作有《讥俗》、《节义》(12篇)、《政务》、《论衡》(85篇)、《养生》(16篇)。其中只有《论衡》传留至今(《招致》一篇有目无文),也是反映他辨伪思想的重要作品。他的辨伪学说大多保存在其所著的《论衡》中。其中《书虚篇》、《语增篇》、《儒增篇》、《艺增篇》、《佚文篇》、《正说篇》、《案书篇》都有辨伪文字。他以史事辨伪为主,涉及文献辨伪的偏少。他在《书虚篇》说:“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圣贤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在东汉统治阶级把儒经和谶纬公开结合起来以后,不断加强儒家神学思想的统治地位。当时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盲目尊古、伪书风行的不良风气。王充于是著《论衡》以考辨“伪书俗文”。《论衡·对作篇》有云: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诠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讥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说,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不得已,故为《论衡》。[31]

王充以大无畏的精神,揭露和批评东汉之时附炎趋势的文人,运用舞文弄墨的才能,去“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继而谬种流传,使得真善美的古书被湮没,徒使造作传播虚妄伪书者“典城佩紫”。王充在忍无可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便创作《论衡》,“实事求是”地开展辨伪,“订其真伪,辨其实虚”。[32]在王充的辨伪实践中,辨及的古书有《五经》,《尚书》、《论语》、《春秋》、《周礼》等,并注重从这些古书的作者、成书、流传等方面考辨其真伪。他认为,伏胜所传29篇今文《尚书》和鲁共王坏孔子壁所得百篇古文《尚书》是可靠的,而张霸所献“百两篇”古文《尚书》是伪作。他指出:“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33]他还针对《尚书》29篇的附会之说予以质问和批评,同时也是在辨别其伪:“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逸《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34]王充“疾妄求实”的思想及辨伪成就,对后来的辨伪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唐代辨伪学家刘知幾在撰写《史通》的过程中,完全继承了王充“疾妄求实”的精神。明儒胡应麟称刘知幾效法王充“犹李斯之学荀况矣”。[35]清儒周中孚认为“(《史通》)《疑古》、《惑经》二篇,排斥上圣,几上同于《论衡》之《问孔》、《刺孟》矣”。[36]王充《论衡》对后世的影响由此可见。[37]

郑玄也是东汉有成就的辨伪学者。他在《三礼目录》中,曾对多种书籍进行了考辨甄别。如在《礼记·月令》录云:“名曰《月令》者,以其记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以礼家好事钞合之,后人因题之,名曰《礼记》。言周公所作。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郑玄在《月令·孟春》中“衣青衣,服仓玉”下注:“凡此车马衣服……非周制也。《周礼》,朝、祀、戎、猎、车、服各以其事,不以四时为异。又《玉藻》曰:‘天子龙衮以祭,玄端而朝日,皮弁以日视朝。’与此皆殊。”在《孟夏》“命太尉赞杰俊,遂贤良,举长大”下注云:“三王之官,有司马,无太尉。秦官则有太尉。今俗人皆云周公作《月令》,未通于古。”据《周礼》载,周代的六官分别是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秦朝建立后,设立三公九卿制,才出现了承相、太尉、御史大夫这样的官名。太尉是秦朝才有的官职。郑玄由事实出发,否定了当时人们认为《月令》是周公所作的错误看法。由于有了郑玄的辨伪,避免了后世文献的误传。[38]

东汉校书郎王逸作《楚辞章句》,对《楚辞》中某些篇章作者,多有疑辨之辞。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郑》,悲其志。”而《楚辞章句》中《招魂》篇的解题说“《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这就对《招魂》的作者提出了异说。《楚辞章句》中作者未定的篇章还有:“《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自注云:屈原赋二十五篇,《渔父》以上是也。《大招》恐非屈原作。《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39]《楚辞章句》是最早的《楚辞》注本,王逸对某些篇章作者的存疑,是后世考证这方面问题的开端。[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