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布衣诗人的涌现与清代文化政策

清代统治者采取了恩威并施的文化政策,造成社会风气的空前压抑,使布衣诗人大量涌现,成为突出的社会现象。

一 清朝统治者高度重视教化

清朝与元朝一样,都是由少数民族统治的朝代,但是,同为少数民族,他们的文化修养却截然不同,汉化程度也判然有别。蒙古贵族集团文化水平极其低下,而清代统治者却汉化程度很高,其深厚的修养来自良好的教育。有清一代,统治者极其重视教育,康熙的雄才伟略即得益于其扎实的学问修养,他自己学养深厚,对其儿子也严格要求,太子是康熙钦定的接班人,更是耳提面命,时刻不曾放松。康熙二十四年(1685),康熙帝巡视京畿,皇太子随侍身边,寸步不离,“帝乘辇,皇太子在侧。帝沿途观书,每至齐家治国、裨益身心之处,及经史诸子中疑难者,必将意义本末善为诱掖,旁引曲喻,一一启发,教之通晓。皇太子心领神会,从容奏对。言词温雅清朗,即侍从近臣不谙文义者,经天语研究讨论明晰,亦皆忻然,不知其手舞足蹈也。在行宫御前,几案周环,皆列图书,帝或翻阅书史,或书大小字,或著文及作诗赋,常至夜分,为时甚久。皇太子在傍读书,未尝先寝”[96]。在康熙的严格督促下,“皇太子从来惟知读书,嬉戏之事一切不晓。即朕于众子,当其稚幼时,亦必究心文学,严厉礼节者,盖欲其明晓道义,谦以持身,期无陨越尔”[97]。其他皇子的学习也绝不放松,“且天潢衍庆,圣子众多,帝以成就德器,皆在自幼预教,四五岁即令读书,教以彝常。是以诸皇子自五六岁,动止进退应对,皆合法度,俨若成人”[98]。同样,乾隆在御制诗中,回忆自己当年读书情景时,十分感慨地说:“余幼时日所授书,每易成诵,课常早毕。先生即谓余曰:‘今日之课虽毕,曷不兼治明日之课?’比及明日复然。吾弟和亲王(弘昼)资性稍钝,日课恒落后。先生则曰:‘弟在书斋,兄岂可不留以待之?’复令余加课,俟其课毕同散。彼时孩气,尝不以为然,今思之则实有益于己。故余所读之书倍多,实善诱之力也。”[99]历史学家、诗人赵翼通过自己的观察,对皇室的教育之严格也钦佩无比:“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余内值时,届早班之期,率以五鼓入,时部院百官未有至者,唯内府苏喇数人,谓闲散白身,人在内府供伇者往来。黑暗中残睡醒,时复倚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有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既入书房,作诗文,每日皆有程课。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及骑射等事,薄暮始休。然则文学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娴熟?宜乎皇子孙不唯诗文书画无一不擅其妙,因上下千古成败理乱已了解于胸中。以此临政,复何事不办?因忆昔人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如前朝宫廷间逸惰尤甚,皇子十余岁始请出阁,不过宫僚训讲片刻,其余皆妇寺与居,复安望其明道理、烛事机哉?然则我一朝谕教之法,岂惟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100]上述记载言论,无不彰显了清代统治者对教育的重视以及持之以恒。在这样的教育下,清王朝统治者之高度汉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清王朝统治者毕竟是游牧民族出身,在高度汉化的过程中,又不得不提防自身原有的文化被汉文化所消融。康熙二十六年(1687)有段话讲得非常清楚:“朕谨识祖宗家训,文武要务并行,讲肆骑射不敢少废,故令皇太子、皇子等既课以诗书,兼令娴习骑射。即如八旗以次行猎,诚恐满洲武备渐驰,为国家善后之策。朕若谓一人行乐,何不躬率遄往?近见众人及诸王以下其心皆不愿行猎,朕未尝不闻。但满洲若废此业,即成汉人,此岂惟国家计久远者哉?文臣中愿朕习汉俗者颇多,汉俗有何难学?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且内廷亦有汉官供奉,朕曾入于汉习否?或有侥幸辅导东宫以为荣名,营求嘱托者,欲令皇太子一依汉人习尚,全不以立国大体为念,是直易视皇太子矣!皇太子其可易视耶?其果自愿效力,何不请效于朕前耶?设使皇太子入于汉习,皇太子不能尽为子之孝,朕亦不能尽为父之慈矣!至于见侍诸子内,或有一人日后入于汉习,朕定不宽宥!且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时成法具在,自难稍为姑息也。”[101]康熙非常严厉地对其子孙进行警诫。

“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可见,早在皇太极、多尔衮、顺治时期他们就已有警惕,坚决反对子孙后代被汉文化同化。这也是清王朝统治者的特殊心态,面对先进文化的自卑心理,他们一方面醉心于汉文化的精致与魅力,另一方面又要警惕自己原有的文化不被汉文化所同化。这种心态,在鄙视汉文化、完全将其拒之门外的元朝统治者那里是不会有的,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走进去过,无法探知这座宫殿神秘的内部,而清统治者走进去了,并且熟谙她的一草一木,一门一柱,当他们发现,在这里的富丽堂皇是他们过去从来就没有的,对比这里的金碧辉煌,他们的过去实在是简陋得无法形容时,很自然地产生了自卑心理,他们既爱这样的温文尔雅,同时又不能忘记自己过去的金戈铁马,显示出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是熟谙汉文化的清统治者的特殊心态。

二 恩威并施:清代文化政策的主导倾向

清代的文化政策的制定,与他们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特殊心态有直接的关系,这种心态导致了他们政策的采纳:“说到底,它乃是汉人素持的 ‘夷夏之防’观念从负面投向新朝集权统治者心理上的阴影,推促他们急遽的糅合有自信又自怯、自大又自卑的心态律变。要稳固入主中原后的政权,必须在以 ‘武功’起家平天下的同时,迅速辅以 ‘文治’,来收拾民心,箝制民心。”[102]这也就不难理解,在清朝的不同阶段,统治者采取了大致相似的文化政策:恩威并施,笼络与高压并行。虽然在不同时期,笼络或高压的比重有所不同,但两者却是一以贯之的。清初,汉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清朝统治者采取了高压兼笼络的政策,以高压来威逼震慑,以笼络来网罗人才尤其是汉族知识分子以期尽快收服人心巩固政权,是高压在前,笼络在后;当天下安定,统治稳固之后,就成了笼络在前,高压在后,将知识分子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一)笼络手段

众所皆知,清王朝入主中原,难的不是“武功”,而是“文治”,彪悍强壮的游牧民族在武力上是强大的,温文尔雅的农耕民族并不占据军事上的优势,但是,“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103]。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汉族文人严守“夷夏之大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入侵者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也加入了反抗的队伍当中,顾炎武、王夫之、归庄、傅山、屈大均、魏耕等诗人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这使清统治者意识到,仅凭借武力是难以使天下臣服的。谙悉中华传统文化的清朝统治者深知,要收服民心,首先要收服知识分子的心。如何收买人心?清初统治者采取的关键措施有三点。

1.恢复科举考试

恢复科举考试是清统治者所采取的至关重要的一个举措。清世祖顺治二年(1645)浙江总督张存仁疏称,“近有借口剃发反顺为逆者,若使反形既露,必处处劳大兵剿捕。窃思不劳兵之法,莫如速遣提学,开科取士,则读书者有出仕之望,而从逆之念自息。行蠲免,薄税敛,则力农者少钱粮之苦,而随逆之心自消”[104]。张存仁深谙读书人心理,为统治者开出了一剂良药,顺治采纳了建议,命南方归顺各省开科取士,迅速举办科举考试,我们从顺治初期三次殿试制策的命题可以一窥统治者的内心世界。

清世祖顺治三年(1646)制策曰:“今欲早成混一,衽席生民,巩固鸿图,克垂永久,以亿万年敬天之休,遵何道而可欤?内外臣工,朕所与所共理天下者也。朕居深宫之中,邪正真伪,不能悉辨,是非功罪,不能尽明,全屏章奏以为进退赏罚。每闻前代朝臣,分门别户,植党营私,蒙蔽把持,招权纳贿。今恐在朝各官,固仍敝习,不能力改前非,所关治乱甚非细故,必如何而后可尽革其弊,俾朕得日闻正言、行正事,以综核名实,修明法纪欤?在外各官贪酷不公者甚众,临民听讼,惟贿是图,善恶不分,曲直颠倒,吏治既坏,民心日离,奸狡计行,善良被陷,斯亦向来有司之痼疾也。必如何而后能使官方清肃,风俗还淳,以致太平欤?欲定天下之大业,必一天下之人心,吏谨而民朴,满洲之治也。今如何为政,而后能使满汉官民同心合志欤?……帝王劳于求贤,而逸于得人。夫以四海之广,人民之众,应有奇伟非常、才全德备之大贤,能佐朕平治天下,以延运祚于无疆者,必如何而后可致之欤?”[105]

清世祖顺治四年(1647)制策曰:“帝王之治天下,莫不以得人为急务,朕深维真才希觏,知人实难。如以言貌取人,虑有内外不符,妍媸互异者;如以荐举进用,虑有朋党援引,真赝混淆者;如以博学能文而遽信其存心行事,又每有下笔千言,侈谈尧舜而中藏奸佞、莅官污秽者。必如何而后真才可得欤?近闻现任官员,伯叔昆弟族人等,以及废绅劣矜,大为民害,往往压夺田宅,估攫货财,凌暴良善,抗逋国课,有司畏惧而不问,小民饮恨而代偿。以致贵者日富,贫者日苦。明季弊习迄今犹存,必如何而后可痛革欤?当今混一之初,尚在用兵之际,兵必需饷,饷出于民。将欲减赋以惠民,又虑军兴莫继,将欲取盈以足饷,又恐民困难苏。必如何而后能两善欤?”[106]

清世祖顺治六年(1649)制策曰:“从古帝王以天下为一家,朕自入中原以来,满汉曾无异视,而远迩百姓犹未同风,岂满人尚质,汉人尚文,习俗或不同欤?音语未通,意见偶殊,畛域或为化欤?今欲联满汉为一体,使之同心合力,欢然无间,何道而可?民为邦本,食为民天,自兵兴以来,地荒民逃,赋税不充,今欲休养生息,使之复业力农,民足国裕,何道而可?尔来顽民梗化,不轨时逞,若徒加以兵,恐波累无辜,大伤好生之意,若不加以兵,则荼毒良民,孰是底定之期?今欲使之革新向化,盗息安民,一定永定,何道而可?”[107]

三次殿试制策题目,分别与网罗人才、清除弊端、满汉同心及休养生息有关,其求贤之心不可谓不迫切。随后,朝廷又多次开设博学鸿词科,对那些拒绝参加考试、隐居山林、声誉隆望的知识分子加以网罗,授予爵禄。康熙朝也是如此。康熙十七年(1678),大举征召博学鸿词,“方是时,高才博学之彦多未忘明,朝廷以大科罗致遗老,于盛名之士,无不揽取,其能荐士者,虽杂流卑官,亦许荐呈。于销兵有望之时,正以此网罗遗贤,与天下士共天位,消海内漠视新朝之意”[108]。尤可注意的是,在康熙十八年(1679)的博学鸿词科下,朝中大臣与各地官员遵旨举荐士人,诸多明朝遗民被列其中。“凡必取之人,概曲加通融。毛奇龄乃名士,卷中有 ‘天倾如此,岂炼石之可补’语,故意语出讽刺,康熙视之不理,仅问 ‘娲皇补天事信乎?’冯溥答曰:‘赋主铺张古籍,宜可用。’遂取中。严绳孙故意仅赋一诗,未完卷而出。康熙帝素知其人,特谕阁臣:‘史局不可无此人。’遂取为二等。”[109]康熙的宽容优待,自然是为了收服文人之心,为此,他对于文人的故意冒犯之举若无其事,其行为的实质正如孟森的分析:“于三藩未平,大势已不虑蔓延而日就收束,即急急以制科震动一世,巽词优礼以求之,就范者固已不少。即一二倔强彻底之流,纵不俯受衔勒,其心固不以夷虏绝之矣。时天下名士推亭林、黎洲。黎洲虽不赴,犹遣子代应史馆之聘。洁身事外者独有亭林,要其著书立说,守先待后,亦无复仇视新朝之见矣”[110]。虽然依然有文人坚守民族气节,拒不出山,可是,“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领,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悔惭周粟,此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蕨薇已精光”[111]。知识分子立刻起了分化,效果非常显著。此后,雍乾王朝也多次开设博学鸿词科,但用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作秀的成分更多一些。陆以湉对康熙十八年(1679)、乾隆元年(1736)两次博学鸿词科试进行了比较:“康熙己未,乾隆丙辰,两次博学鸿词,其制微有不同。己未三月,试一百五十四人,取五十人: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丙辰九月,试一百九十三人,取十五人:一等五人,二等十人;丁巳七月补试二十六人,取四人:一等一人,二等三人。己未试一场,赋一、诗一。丙辰试二场,第一场赋、诗、论各一,第二场经、史、论各一;己未取者,进士授编修,余皆授检讨,其已官卿贰、部曹、参政、参议者,皆授侍讲;丙辰取者,一等授编修,二等进士、举人授检讨,余授庶吉士,逾年散馆,有改主事、知县者。己未,自大学士以下,至主事、内阁中书、庶吉士、兵马指挥、督捕理事等官,皆得荐举;丙辰,三品以下官荐举者,部驳不准与试。己未,凡缘事革职之官,皆得与试;丙辰,部驳不准与试。”[112]这样一对比,乾隆元年取士政策的狭隘性就很明显了,即孟森先生在《己未词科录外录》一文中所揭示的:“己未惟恐不得人,丙辰唯恐不限制。己未来者多欲辞不得,丙辰皆渴望科名之人。己未为上之所求,丙辰为下之所急。己未有随意敷衍,冀避指摘,以不入彀为幸,而偏不使脱羁者,丙辰皆工为颂祷,鼓吹承平而已。盖一为消弭士人鼎革后避世之心,一为驱使士人为国家装点门面,乃士有冀幸于国家,不可以同年语也。”[113]清代的文化政策,经历了求贤若渴到野有遗贤的大转变,当国家已经安定,人才就沦为点缀太平的装饰物了。

2.编撰各类书籍

(1)设馆修《明史》

顺治二年(1645),朝廷即下令开设明史馆,任命内三院大学士冯铨、洪承畴、李建泰、范文程、刚林、祁充格等为纂修《明史》总裁官。[114]康熙四十三年(1704)康熙对修《明史》有一番宏论:“《明史》关系极大,必使后人心服乃佳。……《明史》不可不成,公论不可不采,是非不可不明,人心不可不服。关系甚巨,条目甚繁,朕日理万机,精神有限,不能逐一细览,即敢轻定是非,后有公论者必归罪于朕躬。不畏当时而畏后人,不重文章而重良心者,此也。”[115]虽然史馆的运作有时中断,但是,对知识分子的触动是巨大的。我国向来有着悠久的修史传统,知识分子向来以能够参与修史为荣,《明史》馆的开设,对于笼络知识分子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可以说,清廷此种行为的首要目的,即“以国史大业牢笼遗民志士,可谓苦心”[116]。一语中的。最著名的例子便是黄宗羲。他自己拒绝出山,得知大学士徐元文出任修《明史》总裁时,黄宗羲认为这是事关忠奸评判和子孙后世的大业,于是动员学生万斯同赴京入馆,“三叠湖头入帝畿,十年乌背日光飞。四方声价归明水,一代贤奸托布衣。良夜剧谈红烛跋,名园晓色牡丹旂。不知后会期何日,老泪纵横未肯稀”(《送万季野北上》)。万斯同以布衣身份修撰《明史》,坚持不署衔,不领俸禄,最终保证了《明史》的修撰质量,被认为是继前四史之后质量最高的一部史书。

(2)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大型类书

清代类书数量,据《清史稿·艺文志》及其《补编》著录,共计146部、13847卷,其中由官方主持的大型类书有陈梦雷等编《古今图书集成》、张玉书等编《佩文韵府》、张廷玉等编《子史精华》、陈元龙编《格致镜原》等。其中《古今图书集成》开始于康熙四十年(1701),印制完成于雍正六年(1728),历时两朝28年,采集广博,内容丰富,正文10000卷,目录40卷,共分为5020册,520函,42万余筒子页,1.6亿字,内容分为6汇编、32典、6117部。全书按天、地、人、物、事次序展开,规模宏大、分类细密、纵横交错,举凡天文地理、人伦规范、文史哲学、自然艺术、经济政治、教育科举、农桑渔牧、医药良方、百家考工等无所不包,是现存类书中卷数最多、体例最完善的一部。《中国丛书综录》著录的2797种丛书中,清代丛书占绝大多数,著名者如曹溶《学海类编》、徐乾学《通志堂经解》、阮元《皇清经解》、王先谦《皇清经解续编》、伍崇曜《粤雅堂丛书》等。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四库全书》,这是我国历史上最大的一部丛书。该书收录古籍3503种、79337卷。乾隆在整个编撰过程中不断提出具体的指导性意见,对图书编撰的细节作出具体的部署。如乾隆三十七年(1772)诏书:“著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旨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候汇齐后令廷臣检核,有堪备阅者,再开单行知取进。”[117]乾隆三十九年(1774),乾隆又降下圣旨:“《四库全书》处进呈总目,于经史子集内分晰应刻、应钞及应存书目三项,各条下俱经撰有提要,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览了然。较之《崇文总目》,搜罗既广,体例加详,自应如此办理。”[118]“著通查各省进到之书,其一人而搜藏百种以上者,可称为藏书之家,即应将其姓名附载于各书提要末;其在百种以下者,亦应将由某省督抚某人采访所得附载于后;其官版刊刻及各处陈设库贮者,俱载内府所藏;使眉目分明,更为详细。至现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多至万余种,卷帙甚繁。将来钞刻成书,翻阅已颇为不易。自应于《提要》之外,另刊《简明书目》一编,只载某书若干卷,注某朝某人撰,则篇目不繁而检查较易。”[119]……乾隆要求各地官员在采录书籍时,要标明作者、朝代,并写出内容简介,要求官员们撰写《提要》《简明书目》,最后形成了四库全书的基本体例,可以说,《四库全书》的编撰完全贯彻了乾隆的个人意图。“四库”开馆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乾隆五十二年(1787)全帙初就,又经过6年时间校核、审订、增补,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全工程结束,前后耗费20年时间。编撰《四库全书》实际上有一种导向作用,那就是引导文人皓首穷经,埋头于考据之中。

3.政策引导:推崇文教,右文之治

创业需武,守成需文。清统治者努力酝酿、形成尊儒崇教的社会风气。顺治十二年(1655)顺治下诏说:“诏兴文教崇经术。朕惟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经术为本。自明季扰乱,日寻干戈,学问之道阙然未讲。今天下渐定,朕将兴文教,崇经术,以开太平。尔部即传谕直省学臣,训督士子,凡六经诸史,有关于道德经济者,务必研求通贯,明达体用。处则为真儒,出则为循吏。果有此等实学,朕当不次简拔,重加任用。又念先贤之训,仕优则学,乃传谕内外大小各官,政事之暇,亦须留心学问,俾德业日修,识见益广,佐朕右文之治。”[120]

顺治的旨意传达出一个尊儒崇教的信号。顺治十四年(1657)九月初七,清朝廷举行了历史上的第一次经筵盛典。下月,又以初开日讲祭告孔子于弘德殿。不过,由于顺治时期的社会并不安定,顺治的“右文”并没有得到彻底落实。康熙继位后,康熙六年(1667),内弘文院熊赐履遵旨奏言弊政,其中之一就是“学校废除而文教日衰”。“今者痒序之教,缺焉不讲,师道不立,经训不明,士子惟揣摩举业,以为科名之具,绝不知读书讲学,以求圣贤理道之归。其高明者,又或泛滥百家,沉沦二氏,惑世诬民,莫斯为甚。伏乞皇上隆重师儒,兴起学校,畿辅则责成学院,各省则责成学道,使之统率士子,讲明正学,非六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敦崇实学,扶持正教。”[121]熊赐履此言,深得康熙之心。康熙八年(1669),康熙亲临太学释奠孔子。康熙九年(1670),康熙下诏说:“近见风俗日敝,人心不古,嚣凌成习,攒越多端,狙诈之术日工,狱讼之兴靡已。或豪富凌轹孤寒,或劣绅武断乡曲,或恶衿出入衙署,或恶棍诈害善良,萑苻之劫掠时闻,仇忿之杀伤叠见,陷罹法网,刑所必加,诛之则无知可悯,宥之则宪典难宽。”康熙把这种情形的出现归结于“念兹刑辟之日繁,良由化导之未善”[122]。康熙九年(1670)十一月初三,定经筳、日讲日期,提出了以“文教是先”为核心的“圣谕十六条”[123],形成制度,希望从上化下,以帝王之尊对经典的推崇来引导社会风气。乾隆更是倡导风雅,与诸多臣子的唱酬往来不绝,对某些文人大加扶植,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与袁枚的性灵说,都得到乾隆或公开或隐秘的支持。如沈德潜就受到过乾隆的特别赏识与栽培,乾隆曾言:“朕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124]他为沈德潜的《归愚诗集》作序云:“德潜老矣,怜其晚达而受知者唯是诗”,“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遇,德潜受非常之知,而其诗亦今世之非常者,故以非常之例序之”[125]。在沈德潜里居的20余年,君臣之间的诗歌酬唱更是绵绵不绝。

这些手段颇具成效。胡蕴玉《中国文学史序》论清代文学之风气云:“满洲入关,假托文学,藉收人心,以固皇位:纂六经,兼收诸儒之说;开四库,网罗历代之书。又复设乡会之科,创鸿辞之举。辇毂之下,烟霏雾集,或徒步而取公卿,或累句而膺台鼎。于是有无文学之士,靡然向风。”[126]清廷的笼络手段,可谓立竿见影。

(二)高压手段

与清统治者对文人的笼络相一致,清统治者的高压手段同样是不余遗力的,两者互为表里。这种高压,是伴随笼络同时进行的,“于死者以忠烈褒之,生者则以礼遇笼络之。右文稽古歆动于其前,八旗兵力收拾于其后”[127]。清初著名的三大案件,奏销案、通海案、科场案都是对江南文人横加迫害的案件,矛头对准江南文人,震慑的却是普天之下的知识分子。顺治十四年(1657)南闱科场案发,处理的结果是“方犹、钱开宗俱著即正法,妻子家产籍没入官;叶楚槐等十七名同考官俱著处绞,妻子家产籍没入官。已死之同考官卢铸鼎妻子家产亦籍没入官。方章钺、张明荐、伍成礼、姚齐章、吴兰友、庄允堡、吴兆骞、钱威,俱著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另在逃之程度渊,令速行严缉获解”[128]。清顺治十八年(1661),被判定“通海”的文人有冯征元、王明试、李铭常等65人,与吴县“哭庙案”,大乘、园果“诸教案”等囚犯121人,在江宁执行死刑,“金坛因海寇一案,迷入雾网,屠戮灭门,流徙遣戍,不止千余人”[129]。顺治十八年(1661)江南奏销案起,“四府一县二千一百七十一名乡绅,一万一千三百四十六名生员悉列于降革中。韩菼、徐元文、吴伟业等江南有名望者皆入罚单”[130]。以致人人以有家产为累,“富人往往以田为累,委田契于路,伺行人拾取,遽持之,大呼曰:‘田已属尔。'”[131]田产成了烫手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总之,三大案件的先后出现,一时朝野震动,人人为之色变。

但这还不是高压的全部。清朝最为后人诟病的弊政之一,便是文字狱。陈广逊“非关笔砚生涯拙,总为文章厄运多”[132]道出了文人的不幸,潘柽章、吴炎无辜卷入《明史》案,就是一个例子。

潘柽章,“乙酉后隐居韭溪。肆力于学,综贯百家,天文地理,皇极太乙之书,无不通晓。欲仿司马迁书,作《明史记》。友人吴炎所见略同,遂与共事。柽章分撰本纪及诸志,炎分撰世家列传。柽章长于考核,炎长于叙事。互相讨论,撰述数年,书成十之六七。会南浔庄氏史狱起,参阅有柽章及炎名,俱及于难。然庄氏书,二人未尝寓目,徒以名重,为所摭引。既罹惨祸,其书亦不传”[133]。吴炎,“乙酉后,弃诸生,隐居教授,以诗文自豪。所擬古赋,及今乐府,皆传诵于时。既与潘柽章共撰明史,炎天才矫拔,所撰世家列传,甚有体裁,美恶不掩,有古良史风。书未及成,史案株连,及于难”[134]。潘柽章、吴炎两人仅仅因为庄廷龙在出版《明史》时,仰慕二人的声望,署上他们的名字以自重,竟使二人遭受无妄之灾。这些重大案件出现的结果,是一些宵小之人以诬告为升官发财之道,“近见奸民捏成莫大之词,逞其诈害之术。在南方者不曰 ‘通海’,则曰 ‘逆书’;在北方者,不曰 ‘于七贼党’则曰 ‘逃人’,谓非此则不足以上耸天听,下怖小民”[135],形成了恐怖的社会氛围。

清朝统治者的高压使得知识分子动辄得咎,生存处境显得尤为艰难。就以官场为例,顺治十一年(1654)顺治下诏,“严惩督捕右侍郎魏琯,以其上奏请宽逃禁故也”[136]。之所以严惩,被认为“偏私市恩,殊为可恨!”[137]开始是降三级调用,很快因为吕熿窝逃案发而被革职,流徙盛京。顺治十二年(1655),兵科右给事中李姻上奏痛陈逃人法之弊害,被杖责四十,流徙宁古塔。这样严厉的处置与统治者对汉人为官的偏见是分不开的,顺治一语道破乾坤:“本朝之兴,岂曾谋之尔汉官辈乎?”[138]康熙也说:“从来遇贼迎降,即此等空言作文之辈。流贼李自成进京之际,明文臣迎降,称颂李自成。奏表云,迈汤武而惭文德,比尧舜而多武功。本朝兵至,复降本朝。逆贼吴三桂叛时,贵州巡抚曹申吉降,而提督李本深亦降。王师至,箪食壶浆迎之。贼兵至,亦箪食壶浆迎之,真不可信也。”[139]骨子里对汉官充满蔑视。因此,顺治虽一再强调满汉一体,但实际上严格区分满汉之畛域,他多次训斥汉官不能与满官同心,“朕自亲政以来,各衙门奏事,但有满臣,未见汉臣”[140]。他谴责汉官无报国之心,“今观汉官之图报主恩者,何竟无一人耶?”[141]“与其才高而不思报国,不如才庸而思报国之为愈也。倘明知而不思报效,擅敢乱行,事发绝不轻贷。彼时毋得怨朕,自贻伊戚耳。”[142]顺治训斥汉官:“是朕以一体相视,而尔等蓄有二心。朕以故旧相遇,而尔等猜如新识。朕以同德相期,而尔等多怀异念矣。”[143]顺治即责怪汉官不出力,清世祖顺治十年癸巳(1653)罢大学士陈之遴,是怀疑他对清廷有二心,因为陈之遴奉旨审理李应试案时默无一言[144]。顺治这样,康熙也是如此,对汉族官员大加训斥:“唯唯诺诺,临大事竟归无用。生人杀人,乃朕之权,彼焉得操之,此后尔等皆当省改,凡人既读书知义理,即当以其所学见之于事,非仅作文已也。”[145]

可见,汉人在清廷为官的处境何其尴尬。“世路方险喷,小官亦不易”[146]、“逢人恶说风波险,曾向蛟龙窟里来”[147]的休惕感慨绝非夸张之言。宦海凶险,无处不在。文人动辄得咎,造成社会氛围的空前肃杀,康熙时期熊赐履奏称的社会弊端之一是“士气日靡。近见各衙门大小臣工,大率缄默依阿,绝少实心任事之人,甚至讬老成慎重之名,以济尸位素餐之计。树议者谓之疏狂,任事者目为躁竞,廉静者斥为矫情,端方者笑为迂腐。间有修身体道、读书穷理之士,则群指为道学而非笑之,百计诋排,必禁锢其终身而后已”[148]。康熙朝如此,清中晚期更是变本加厉,士风受到极大的摧残,社会氛围空前肃杀,诗人唯唯诺诺,老气横秋,士风萎靡不振。“诗能兴狱”成为大家的共识。为了保全自身,大家不得不谨小慎微,“一切字迹必须时刻留心,免遗后患”[149]。陈祖范说:“非止口嗌哇,惟恐风波生。”(《桐城方贞观寄诗稿书赠》)使得大家人人自危,成了惊弓之鸟,“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150],或“遇事辄持两端,甚或幸人之急而排挤之,讪笑之,以自明涉世之工,否则自诩为深识远见,以为固早虑其有此”[151],或“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进取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152],因为“莫教行化乌场国,风雨龙王欲怒嗔”[153],“昔人辨听反为累,吁嗟从来口舌真祸梯”[154]。这就是清王朝诗人的普遍心态。

因此,诗人感慨道:“冠盖多风波,相将返故林。”[155]官场不易,如履薄冰的休惕感慨不绝于耳。但凡有个性的文人,不欲仰人鼻息,备受拘束,远离仕途还可换来平安度日,何乐而不为?凌时遇,“真性未漓,初不知世有机械变诈事,既壮后,所如辄阻,气因不平”[156]。金农,“清江三月好风多,自唱年年铜斗歌。莫哂求官我无分,金襕不换一渔蓑。”[157]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自我保全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