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文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¹之于班固²，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³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⁴曰：“家有弊帚⁵，享之千金⁶。”斯不自见之患也⁷。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幹⁸。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⁹，于辞无所假¹⁰，咸以自骋骥騄¹¹于千里，仰齐足¹²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¹³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¹⁴，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¹⁵。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¹⁶，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¹⁷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¹⁸也。应瑒和而不壮¹⁹，刘桢壮而不密²⁰。孔融体气高妙²¹，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²²，理不胜辞²³，以至乎杂以嘲戏²⁴。及其所善，扬、班俦²⁵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²⁶，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²⁷，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²⁸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²⁹为主，气之清浊³⁰有体，不可力强而致³¹。譬诸音乐，曲度虽均³²，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³³，虽在父兄，不能以移³⁴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³⁵，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³⁶，见意于篇籍³⁷，不假良史之辞³⁸，不托飞驰之势³⁹，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⁴⁰，周旦显而制《礼》⁴¹，不以隐约而弗务⁴²，不以康乐而加思⁴³。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⁴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⁴⁵，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⁴⁶，遂营目前之务⁴⁷，而遗千载之功⁴⁸。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⁴⁹，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