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梦不祥

冬夜,刘文辉心事沉沉

这是一个初冬的深夜。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军长、川康边防军总指挥刘文辉从梦中悚然惊醒,拥被坐起。这时,高墙外,正在敲打三更——

“嘡——嘡——嘡!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水波纹一样的金属颤音,越过高墙袅袅传来,再渐渐远去。更声落尽,万籁俱寂。窗外,寒风呼啸,落叶沙沙,平添了一分萧索和孤寂。刘文辉靠在床档头上,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想竭力看清温暖如春的卧室里的一切。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现实美好的一切尚在,这与他好不容易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情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他惊悸不安的心在这会儿感到了踏实,浑身上下觉出了慰藉和温馨。

他宠爱的三姨太杨蕴光,就睡在身边,伸手可及。夜阑更深中,三姨太睡得很熟很甜很沉,发出阵阵轻微均匀的鼾声,热烘烘地散发着只有成熟漂亮女人身上才有的绵软丰腴的可人气息。庭院深处,不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两声轻微的金属磕碰声,这是夜巡的卫兵们手中的枪械不小心磕碰到哪里发出的,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这种声响,这种气氛,是他熟悉的,让他感到特别的安全舒适;这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到的。但这会儿,他却觉得,他这座占了半条街的偌大的玉沙街公馆,似乎在朝一个不可知处潜沉。

他再也睡不着了,心中喟然一声长叹,伸手将身后雪白蓬松的大枕头再往上提提,闭上眼睛假寐,竭力让思维同刚才的梦境对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说得很对,他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开始细细搜索让他深陷噩梦的原因。

时年37岁,却已贵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军长,兼川康边防军总指挥的他,是陆军三星上将,手握川省军政大权,不要说在四川,就是在全国,他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的他,本系一介布衣,却在十余年间靠自己的拼打,而今已是身居高位,拥甲十多万,有占全川三分之二,七十多县的地盘,而且很大一部分还是川西南富庶之区。此外,尚未建省,位于川省和西藏之间地域广大,矿藏丰富,战略地位极为独特重要的西康全境也在他控制之中。细细数来,在四川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军阀中,无论军队数量,所占地盘,财赋收入,他都要数第一。其次,就要数他的侄儿,四川省军务善后督办兼二十一军军长刘湘了。刘湘虽说是他侄儿,年龄上却要比他大四岁,出道也远比他早,于今占据重庆川东三十多县,扼川江咽喉之道;兵虽然比他少一些,却比他精,刘湘手中还握有一支海空军。当然,这些海空军的力量相当有限,但毕竟是川内独有,听起来都吓人。他们叔侄俩于今可说是平分秋色,各据巴、蜀。另外,游动于巴蜀大地上的军阀还有不少。有曾经红极一时,如今却已成残兵败将,只能龟缩在老家广安一隅的第二十军军长杨森以及更提不上台盘的刘存厚、李家钰、罗泽洲等。在他们叔侄之外,川内实力排第三、第四的是他的保定军校同学,目前同他三军共管成都的国民政府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他们三人号称“保定系”。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他们三人是一个“铁三角”。而今天,他心中最清楚,这个“铁三角”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缝隙,最近很可能就会化犁为剑,变友为敌了。

刘文辉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擅长政治权术,精通合纵连横之道,世称“多宝道人”,他同手握中华民国权柄的蒋介石蒋委员长关系向来不好。年前,在决定蒋介石命运的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中,他曾两次通电反蒋。“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蒋委员长,尽管当时乃至以后在取得了中原大战胜利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对他恨得牙痒痒,一直想收拾他,但缓急之间,鞭长莫及,也拿他没法;不得不从现实考虑,不得不让他三分,不得不委他以重任。

刘文辉、刘湘叔侄都是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人。那是一个小镇,处于富饶的,一望无边,二望无际,一派绿色,汪洋大海般的川西平原上;同平原别的地方比较起来,小桥流水,烟村人家,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处。但是,奇怪的是,却在同一个时期,先后出了三军(长)九师(长)十八旅(长),大邑县一时将星云集。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专门研究人才学类的专家们的高度注意。

他们首先从地缘学上去分析。

有如此一说:山东是一山(沂山)一水(沂水)一圣人(孔子),蜀中是多山多水多才子。这话概括得虽不一定准确,却将山水人文与人才的出现作了必然的联系,强调了意识对物质的依赖关系。江南那样的好山好水,富庶膏腴之地,决定了必然出秀士、出文才;反过来,像陕北那样物质相对贫瘠,天高地阔好跑马的茫茫塞外地,也就必然出李自成、张献忠那样揭竿而起,反叛朝廷的农民起义闯将。

细研起来,大邑县的地缘地貌走向很有些奇特之处。它位于川西平原边陲。境内,大部分是富庶的川西平原,而西部却是连绵起伏的清秀山峦,而且越往西,山势越发峭拔奇峻。出了大邑县城往西,过十来里地就到了灌口镇。这个镇不大,却是平原与山地的分水岭。一条由西向东的河流绕镇而去,过了灌口镇,山势陡然抬高,有如一条青龙在碧波荡漾的海洋中猛然抬起头来。一条飘带般的山路,一直向西,蜿蜒起伏于连绵葱翠的山峦间;如丝如缕的白色烟雾在路边升起、蒸腾;路边小溪,流水淙淙声不断。过灌口不到十里,到了鹤鸣山,这山不高,却是涧锁林深,绿得墨染似的山中,有临崖而建的老君殿,终日云遮雾锁,一群群精灵似的白鹤盘旋舞蹈其上。暮鼓晨钟,清韵悠然,这就是道教祖师张天师最初的得道发轫地了。再一直往西朝里走,就到了大飞水,那是山的深处;高山上覆盖着茫茫的原始森林,也覆盖着一个久远的传奇。里面有个唐王坝。这名字的得来是,唐朝,“安(禄山)史(思明)之乱”时,当那个因为一心宠爱杨贵妃,“从此君王不早朝”,引得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唐玄宗李隆基,于仓皇中带着杨玉环、杨国忠兄妹及一大群嫔妃,在六军簇拥下刚出长安之时,远在千里之外,在李白诗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大后方的蜀地大邑县大飞水原始森林里,就已经预先为逃难的唐玄宗李隆基准备了一处行宫。

唐玄宗带着杨玉环、杨国忠兄妹及一大群嫔妃出长安到了马嵬坡,六军鼓噪不前,要求诛杀杨玉环、杨国忠兄妹以谢天下。没有办法,“君王掩面救不得”,杨国忠当然只有死了。而唐玄宗最为钟爱,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在将士们愤怒的鼓噪声中,款款而出,上吊自尽时,唐玄宗心痛欲裂,转身掩面不忍卒看。杨贵妃死后,心痛欲裂,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唐玄宗,忍悲饮泣好容易过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到达成都附近的一个小镇时,忽接长安捷报,大将郭子仪已率军平息了“安史之乱”,唐玄宗闻讯立刻就打道回京了,连成都都没有进,更不要说去大飞水为他准备的行宫了。从此,与成都近在咫尺的小镇以“天回镇”,同深处大邑大飞水中的那座行宫“唐王坝”一起,作为历史的刻痕,穿越了时空,一直沿用下来。

也许,就是这有别于川西平原的景致,造成了大邑县一时间将星云集。对此,刘湘手下有个叫刘从云,绰号“刘神仙”的师长,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高论,经过糅合后化为己有,表述得相当完整清晰,听起来好像也更有说服力。“刘神仙”说:大邑地处川西平原边缘地带,这里,既有川西平原的清润,又有大飞水峭拔的神韵;这中间有一个相互间的浸润、积淀和转换。从唐玄宗入川留下的“唐王坝”起,经过了这么多代这么多年,如同一缸好酒,已经酿成,必然出奇才奇人……刘从云长得身材高大,驴头马脸,虽是军人却身着道袍,侃侃而谈,手拿罗盘东指西画,那些陌生而又似乎耳熟能详的专业术语,像蜀中乡下春来串门的春官,话说得一泼一泼的,很神秘,也很能迷惑人。刘从云是蜀中大小军阀无不拱服的“神仙”,阴阳八卦,观山望水,察人面相等无不精通。这是一个本质上来路不正的游方术士,原是川省威远县乡下的一个穷小子,清末年间,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对该县的一贯道掌门人刘永宽呼风唤雨般的号召力,特别是采取替人卜相、算命、禳灾、超度亡灵等封建迷信手段骗得钱财,不劳而获艳羡不已。这就拜师入门,在一贯道中慢慢爬上去,爬到一定地位,远比师傅刘永宽厉害阴毒得多的他,打了师傅的翻天印,刘永宽被他逼死。顺理成章当了本县一贯道掌门人的刘从云,更是花样翻新,耸人听闻地对道众们宣布:现在大难将至,唯有将儒、道、释三家融于一贯道中,统由他掌门,才能趋利避害,普度众生、普利众生!他的伎俩在当时民智不开的威远,很是麻倒一批人。从此,他开始广招门徒,大肆传道,那是民国元年(1912)。刘从云的一贯道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很快波及附近的荣县、自贡、富顺、内江、资阳、资中,甚至更远。信徒入道,他是要收费的,富者多交,贫者少交。但声明,多交或是少交,可见信徒入道感情的深浅,也直接决定了道徒以后的发展,因此,每个信徒入道时都是拼了命地尽量多交。之后,这就要信徒们在他面前焚香跪拜,对着一张贴在墙上不知究竟是谁,道袍鹤发,像人像神更像鬼的人,据说是一贯道祖师爷的画像赌咒发誓,决不泄露道义,严格遵守道义,听从师傅教诲云云;否则,将受到天打五雷轰,万马分尸类的天报应和多种人为酷刑。

民国以来,四川各地军阀众多,他们各自为政,随意拉夫、增税、派款派粮,扩充军队;加上连年混战,将个天府之国蹂躏得城乡萧瑟,百业凋零,伤痕累累,饿殍遍地;尤其是威远所在的川中一带创伤最重。生活在痛苦无望中的百姓,往往是最需要精神鸦片麻醉的。刘从云顺势发挥,十年后,他的势力扩大得惊人,在全省各地设坛开馆达108个,门徒近万人。刘从云是个相当有眼光的人,也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当然明白,他的宗教势力如果仅仅植根于小乡僻野,那就像一株怎么也长不大的树;大风一吹,就有连根拔起的可能。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军界。从1926年开始,他先到省会成都,把二十八军的团长黄石子拉来入门,再由黄团长不断引荐中层军官入门。很快,他的手上就有了七八十个入道军官,他又专门在成都开坛设了个德静馆,供军官们活动。接着,他把眼光转向了重庆。他先是攀上了刘湘的亲信将领,二十一军机关枪司令刘佛澄,再经刘佛澄介绍,终于攀上了刘湘这棵大树,刘湘也入了他的门。很快,连锁反应,四川几乎所有有影响的军阀都陆陆续续入了他的门;他也摇身一变,带着他的几千信徒从了军,被刘湘编为二十一军模范师,顺理成章,刘从云当上了模范师师长。不过,当上师长的他仍然是过去惯常的着装,总是身着道袍,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像是从戏台上走来的军师,抑或妖道类。

刘湘等川中军阀,分别被刘从云赐予了法号。如:刘湘——玉宪,刘文辉——玉猷,邓锡侯——玉斋,杨森——玉勇,潘文华——玉羽,王陵基——玉道……但是,这些蜀中大小军阀,好些心中都明镜似的。比如刘湘,其实清楚得很,他手下的“模范师”师长刘从云,是一个假神仙。刘湘之所以表面上拱服他,并接受他赐予的法号,是因为当时蜀中民智不开,封建迷信盛行,他这是要借力发力,利用刘从云来达到他的目的;所谓“千万人的习惯势力,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是也!当然,刘从云更知道利用他的顶头上司刘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大小军阀,他一路上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刘从云像一只附缘于千里马尾巴上的蚂蚁。

“刘神仙”善于揣摩各类人物的心理活动,并从中讨好。对于刘文辉经常私下对镜吁叹,惜乎自己的相貌与显赫的地位声威极不相称,刘从云在刘文辉面前表现得很不以为然。

刘文辉长得身材矮小瘦弱,一颗橄榄形的头,窄脸、短发;在穿着上,他是一个守成不变的传统军人,素常一袭长袍,天冷时上套一领黑马褂,脚蹬一双白底黑直贡呢朝元布鞋。而且,他穿的长袍马褂只能定做,因为街上卖的长袍马褂穿在他身上都显大。他的脸色发黄,双颊松弛,颏下无须,一副标准的老太婆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射人。在长相上,他与他的侄儿,现在最大的潜在对手刘湘迥然有别。刘湘南人北相,长得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英武,一举一动都有大将风度。

刘从云站在相当的高度阐释过刘文辉的相貌特征。他说:刘主席刘军长,你这样的身板骨相,历史上五百年才能出一个,比如历史上的齐国名相晏子,就是你这样的。刘从云并且引经据典,说这样的相貌骨骼绝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人擅长纵横捭阖合纵连横之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挽狂澜于既倒,定乾坤于转瞬。刘从云这样的解释,让刘文辉在释怀之后的私心窃喜中,联系上自己一路走来的成就,提高了对自己相貌的自信,对自己老太婆似的相貌不仅不再自卑而是信心百倍。想想难道不是吗?当他从保定军校毕业出来,四顾茫然时,是刘湘收留了他,当时川中只有两个军,刘湘就是屈指可数的第二军军长。刘湘是个很有亲情观念的人,不仅收留了他,还给予他很大的照顾。但这对他以后的飞跃,不过是一个方面,在他看来,关键还是靠他自己的本事。他真的是很会来事,特别是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在中国,能不能爬上去,一个人有没有真本事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会处理、调动各种关系,这才是最大的本事。比如,历史上的刘邦和项羽,就是这方面最为生动的范例。表面上,刘邦同项羽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两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刘邦出身社会底层,本身是个流氓无赖,只会干些将儒生的帽子拿来接尿这样的恶作剧。而西楚霸王项羽呢,出身名门,本身又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有一身惊人的武艺,打仗百战百胜的王公贵族。而在动乱年间混进起义队伍中成了一个人物的刘邦,干什么都不行。打仗,他要靠韩信;内政外交,他要靠萧何、张良。但就是刘邦这样一个流氓无赖,却最终在垓下一仗,将百战百胜的西楚霸王项羽逼得乌江自刎,刘邦最终得了天下,当了皇帝,他靠的什么?靠的是心计,靠的是会调动各种关系为我所用。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多得是。又比如《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江山就是哭出来的。这之间微妙之处多多,他独能体会并烂熟于心,用得总是恰到火候。居下僚,他能体察上司细微心理,说话做事多得上司欢心,屡获升迁。当他的势力到了一定程度,又能审时度势,操纵各派力量,以四两拨千斤的妙手连连得势,让自己的事业不断发展壮大,最终与刘湘并列为川中双雄,形成东西对立之势。

然而,既然如此,如日中天的他,为什么会在这样好睡的冬夜,拥被而坐,心事重重,不能入眠呢?

啊!陡地,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一下坐直了身体,他找到了噩梦的起因。白天在四川兵工厂的所见所闻,所有的一切,特别是,那个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四川兵工厂推销军火的日本军火商岩崎,这时恍然就在眼前,白天的每一个场景都栩栩如生,非常清晰。日本军火商岩崎,是个矮个子的中年人,身材敦实,西装革履,戴副宽边黑色玳瑁眼镜,头上没有了几根头发,一双小眼睛躲在眼镜片后看人,不时闪出一丝贼亮贼亮的光,显得非常机敏。岩崎是日本著名的三菱兵工厂派驻中国的负责人,是一个中国通,也是一个四川通。当岩崎在他面前竭力兜售军火时,他其实是很中意这批日本军火的,认为价廉物美,存心要购买一大批日本军火来武装自己的部队,只是因为有田颂尧的人在面前,他不好同日本军火商深谈下去;让他抽身而去另一个原因是,他想抠一下,再压一压这批日本军火的价钱。但刚才梦中出现的一场打得无比惨烈的战争场景,潜意识地提醒了他事情的紧急。不行!他想,我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同这个日本军火商签订合同,尽快将这批日本军火买回来武装部队。形势已经间不容发,他同刘湘之间的大战决战,早晚就可能全面打响。而且,说不定就这个时候,作为刘湘同盟军的田颂尧、邓锡侯已经捷足先登,正在同日本军火商私下秘密签订军火合同呢!想到这里,他有种无端的着急。愣愣地望着黑夜,似乎想让目光竭力穿透沉沉夜幕,看到这会儿日本军火商在干什么,看到田颂尧、邓锡侯以及远在千里之外重庆的刘湘这会儿在干什么。黑夜有多面性,它既可以带给人温馨舒适,又有鬼祟的一面,好些阴谋诡计都是在黑夜的遮掩下完成的。稍不注意,往往就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他觉得,他这会儿就骑在这个当口上。

“每临大事有静气!”刘文辉竭力沉住气,他又将身子靠在床档头上,闭上眼睛,将白天的经过,在思想上再过滤一遍,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在思想上推演了一遍。多想想,多想想!他反复叮嘱自己:要多想,想细一些,多想出智慧。一时半会,天不会塌下来的。于是,白天的一切,这时又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回旋开来。

秘密:左手做的事也不能让右手知道

四川兵工厂,位于成都九眼桥附近,占地广宏。这是民国以来,任何一个四川军阀都垂涎,一心想摘到手的红果子,而这个红果子现在被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掌握在手中。1925年,一心想当“四川王”,发动了统一全川之战的国民政府二十军军长杨森,被“保定系”三巨头——二十四军、二十八军、二十九军的军长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联合二十一军军长刘湘,四方合力打败,赶出成都,赶回了他的老家广安一带,占很小一块地盘苟且偷生。四家同时挥师进入成都,好在这时,刘湘接到了“中央政府”委他为四川军务善后督办的任命,独自去重庆经营他的川东地盘去了。在成都,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三家成立了一个“三军联合办事处”,三方依进城时的实际控制线划分了防区。四川兵工厂虽在田颂尧手上,但这并不等于田颂尧就有了对这家全川最大、历史最早、设备最好,基本上可以配套生产枪支子弹的兵工厂有任意开工生产的权力。四家约定,厂里所有原先生产的武器弹药一律就地封存,兵工厂要开工生产,也得四家一致同意。但谁都明白,如四川一句俗话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四川兵工厂既然在田颂尧手上,他能不偷偷揩油的?当然,田颂尧也只能偷偷揩油而已。刘文辉、邓锡侯有事无事都爱去那里转转,看看。倒不是他们对田颂尧有多么的不放心,因为他们在厂里都安有内线,兵工厂一有响动,绝不可能瞒过他们。只是,带兵的将军,没有一个不爱武器的。这是一种类似母亲与儿女脐带般关联的一种天然的感情。

四川兵工厂,最先是清光绪初年,由四川总督丁宝桢建起来的,后来到川督锡良手中,有些扩增。一条生产线购自德国著名的克虏伯兵工厂。时下看来,虽落后了些,但设备尚完好,能造七九式步枪及子弹,还可以造一般的小型山炮。如开足马力生产,一月可造三五万支步枪,子弹三四十万发,用这些武器装备一个团不成问题。

就在这天上午,他去四川兵工厂转时,恰好遇上去兵工厂找总办王子重兜售武器的日本军火商岩崎。几乎同所有重量级的日本商人一样,岩崎身材矮胖敦实,穿西装打领带,腮上胡子刮得发青,戴一副宽边黑色玳瑁眼镜,能说一口流利的北平官话,还能说一口椒盐的有成都味的川话。

岩崎先是在他们面前竭力鼓吹、兜售他们兵工厂刚刚研制出来的,并且业已装备到日本陆军的一种据说不同凡响、威力巨大的三八大盖步枪。听矮胖子岩崎一说步枪,他当即就笑了,指了指岩崎的鼻子,再指指自己的鼻子,不无讽刺地说:“远道而来的岩崎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还有王总办,都是军人出身。别的不敢说,对步枪,我们可说是太熟悉不过了。俄国的趴耳朵枪(俄国步枪的枪栓是往下趴的,当时被好些人称为趴耳朵枪)、英国的毛瑟枪……我们就是闭上眼睛,都可以随意拆卸下来再安装上去的。你这个是,这个是……哈哈!”他这个“哈哈”没有说出来,耐人寻味。潜台词是,你这个日本军火商在我们面前谈步枪,简直就是在木匠的祖师爷鲁班门前耍斧头一样的小儿科。

当日本军火商,矮胖子岩崎听王子重介绍,原来这个当面嘲笑他的小个子男人,就是二十四军军长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文辉时,觉得找到了大买主,立刻肃然起敬,眼睛顿时就亮了,贼亮贼亮的目光透过镜片,将嘲笑他的刘文辉看了好一阵。马上表现出了明显的尊重和尊敬,赶紧对他鞠躬,上前,掏出名片双手奉上等等,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当这一切过场做完后,自认为对中国将军心态有一定掌握的日本军火商,试探着对刘文辉展了几句四川言子——

“没有金刚钻,岂敢来揽瓷器活!舍得宝来宝调宝,舍得珍珠换玛瑙!”“好好好。”刘文辉爱听四川言子,当即就笑了:“不谙你这个日本人,还会展几句我们四川言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的啥子凶得了不起的三八大盖枪带来没有嘛?带来了就当场演示一下给我看。”

“那是,那是。”岩崎点头如捣蒜,随即叫他的助手拿来一个箱子,打开,取出枪械,现场组装好了,递到刘文辉手上接受评论。刘文辉接枪细看。这种步枪外观上比一般步枪要长大一些,锃亮发蓝的枪管上,上了一把雪亮的刺刀,显得特别有杀气。枪栓上包有一个大大的防灰盖。草草一看,与一般步枪相比,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接下来到靶场试枪。一试,刘文辉服了,也惊了。

这种步枪,有效射程达四至五公里,而且后坐力小,稳定性也好。刘文辉端起枪来,眼睛一眯,三点一线对准靶标,屏住呼吸,用右手食指,将枪机轻轻一勾——

“咔——嘣!”枪声响起,是清脆的两声,前抑后扬,一声短一声长。他打了三枪,枪枪都中目标。

他看上了这种枪,问了价钱也划算,决心大量购买来装备他的二十四军。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看出他对这批日本军火有兴趣,这就延请到客厅座谈。岩崎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三倒拐大黑皮包,哗地一声拉开拉链,将一叠资料摊在桌上,不厌其烦向他做了介绍,除了三八大盖枪,还有飞机、各种门类的大炮……刘文辉首先看上了飞机。川军中只有刘甫澄(刘湘字甫澄)有12架从德国采买回来的黄翅膀的飞机,岩崎兜售的飞机,性能比刘湘的好,价钱也要低,他决定买20架日本战斗机,还有大宗的三八大盖枪及子弹。岩崎又介绍说,他们厂生产的子弹都是七九式的,步枪机枪通用,而且出厂五年的子弹一律半价。岩崎还说,刘军长你刚才试枪用的子弹,就是这种出厂五年的子弹,很划算的。我们厂生产的子弹,填的炸药绝对十成,成色包足,不像你们中国的一些兵工厂,哪怕就是你们中国最好的汉阳兵工厂造的子弹,里面填的炸药也只有七成。日本军火商一口一个“你们中国”如何如何,没有一句好话,很伤他的自尊心,不由心中火起。不过仔细想想,人家说的也是事实,火就没有发出来,一口气吞了。刘文辉偏起头,看着日本军火商顶了一句:“无商不奸,你把你们这种子弹说得那么好,我肯信,都有这么好吗?”不意日本军火商并不动气,看出他对这种子弹有兴趣,拍着胸脯说:“如果质量有问题,我包退包赔!”并指着有关条款给他看,说明条款中有规定,如果他们兵工厂的产品质量有问题,不仅包退,而且包赔,赔得还多。三菱兵工厂在世界上有相当的信誉。这点,刘文辉是知道的,也是放心的。日本军火商这话,他相信。

他当即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财力,决定倾其所有,向岩崎购买20架飞机,至于步枪及子弹,那就以数十万支、发来计算了!但当着田颂尧的人,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他当然不会明确表态。他知道,不要说买,等一会儿,他前脚一走,他到四川兵工厂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田颂尧、邓锡侯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向日本军火商购买武器,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记得,蒋介石说过一句话:“秘密,就是左手做的事也不能让右手知道。”诚以为然,老蒋这些地方着实高明。

如此价廉物美的日本军火,肯定邓晋康(邓锡侯字晋康)、田光祥(田颂尧字光祥)也是要买的,肯定他们都在背后找了岩崎,这是必然的。任何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对武器都有一种天然的爱好、追求、向往。况且在这鹿死谁手,都急需好武器之时。但邓晋康拿不出多少钱来买,邓晋康的地盘就只有那么大,只管辖了郫县、灌县及周围团转几个县,部队也只有四万人左右;田颂尧要好一些,成都是他的行辕,军部设在三台,辖绵阳、中江、阆中、德阳、广元、南部、苍溪等川北22县,部队约六万人。但无论田光祥、邓晋康,抑或是刘甫澄的财力,都无法同他刘自乾匹敌。

“贵了,贵了!”在四川兵工厂,在日本军火商面前,他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只是一味喊贵。

“我们厂生产的军火,敢说是全世界同类产品中最为价廉物美的!”又矮又胖的日本军火商岩崎听他喊贵,有些着急,又不厌其烦地将他们厂生产的诸如三八大盖枪,各类大炮、飞机等,逐一同世界著名的兵工厂,如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销售的同类产品,在性能上价格上进行了比较。尽管在现场他百般掩饰,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还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知是试探,还是受了日本军火商的贿赂?王子重在一边相劝:“这批日本军火确实是相当不错的,价廉物美,刘主席,你家大业大,就买点嘛!”

“你咋不劝你们田军长买呢?”

“我是要给军长说的。”

看他拿着彩色照片飞机的报价单紧看,王子重又劝:“刘军长你就买它二三十架飞机回来嘛!人家刘(甫澄)督办买了12架德国黄翅膀飞机停在重庆菜园坝机场,好洋盘啊!硬是在人面前走路都像螃蟹一样——横起走!刘主席你买它二三十架性能比他好得多的日本飞机回来,不说打仗,就是让人眼气(羡慕)都眼气死了!”

他笑了笑,但是始终没有开口向日本军火商承购一枪一弹,看得出来,日本军火商很失望。

梦中的潜意识,将白天的思绪延长、演绎。刚才他在梦中,梦见了两军激烈交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他记不清他是在同谁交战了,这点相当模糊,想来应当是刘甫澄吧?当今四川,有实力同他刘自乾打大仗,争夺霸主地位的,舍此没有第二。虽说当今他两叔侄,一个占东一个踞西,表面上看来,平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其实,这是一个假象:早晚间要大打一场来决定四川命运,决定谁是真正的“四川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要说是两叔侄,即便是两父子、亲兄弟,往往在利益攸关之际,也会六亲不认,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不分出个胜负输赢不会罢手的。况且,现在在成都,还有田颂尧、邓锡侯在做刘湘的内祟。

记得梦中两军交战地是在丘陵,看来是在川中一带;漫长的战线上,双方投入了好几万兵力,两军犬牙交错,相互楔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碉堡林立,战壕纵横交错。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双方都不时作集团冲锋,枪声嗒嗒,杀声震天,为争夺制高点进行肉搏……正打得伏尸盈野,难解难分时,刘甫澄从德国购买的12架黄翅膀飞机先飞来了,接着,他从日本买回的20架新式战机前去迎战。空中,32架飞机,如同一群好战的雄鸡扑腾腾撕咬抓扯在一起。鸡毛乱飞,鸡血喷溅,打得非常惨烈。刘甫澄的12架黄翅飞机纷纷被击中,燃起大火下坠。正在高兴时,地面上的战斗却让他心都抓紧了!

刘甫澄的部队训练有素,很是精锐,经打,这在全国都是出名的。就在他的部队快要抵不住,就要往下溃败,他心中万分着急时,“咔——嘣!咔——嘣”他从日本买回来,大量配备到部队上的三八大盖枪响了。密集的枪声,显得既特别又怪异,像过年放鞭炮似的。枪声爆响处,一片血花一片灿烂。素称能战的刘甫澄的部队被他的二十四军用三八枪打得屁滚尿流,弱弱而败。

而就在他得意忘形时,身高力大、方面大耳的刘甫澄出现在他面前,手上拿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用一双大廓廓的很有力度的眼睛看着他,怒气冲冲责问:“幺爸,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啥子样一个人?”

“喂不饱的狗!你从保定军校毕业出来,没人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以后,我又是如何栽培你?你说。如今你翅膀硬了,就这样打我的翻天印吗?”

“话不能这么说,甫澄。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

“算了,我说不过你,搞阴谋也搞不过你。”刘湘愤然打断他的话,“我们两叔侄今天就来个一刀两断!”说着,提刀而上……

他就是这个时候从噩梦中吓醒的。

是的,在这个深夜时分,他分明听到了远在重庆的刘湘的霍霍磨刀声,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于是,他再也睡不下,也坐不住了,轻轻下了床,趿上一双看起来难看,穿起来却很舒服的抱鸡婆棉鞋,披上一领海虎绒长袍,一边扣着搭扣,一边踱到窗前,随手撩开窗帘,将一扇窗户掀开了一些,朝院内看去。一股冷风吹来,让他感到清醒而舒适。

刘文辉有个嗜好,喜欢房子。虽然现在是黑夜,他看不出他这座公馆的阔大、清幽、舒适,但在窗前一站,往外一看,仍然有种成就感,感到踏实。他在成都的公馆不止一处,这些公馆大都是传统的中国式,也有一些是按著名建筑师——梁启超之子梁思成提倡的那种被人们形象地叫作穿西装戴瓜皮帽的中西合璧式。其中,尤以这座占了半条街的玉沙公馆建得最大最好,这座玉沙公馆就是中西合璧式,是他的最爱。五进的大院,刘文辉带着太太住在最里面一进院子。外面的几进院子里,分别住的是副官、师爷、传达、丫鬟、厨师、花工、卫队等等。

确切地说,他住的是里院中一幢建造得很精巧的法式灰色小楼,两楼一底。重檐大屋顶,西式阔窗。室内沙发、电话、电灯、坐式马桶等一应俱全,现代文明提供了足够的舒适。一条由红红绿绿的三峡小石子镶嵌有致,过一辆轿车绰绰有余的甬道端端通向主楼。甬道两边,栽种的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油绿冬青,而是一排排等距离对应,被花工修剪成宝塔状的油绿发亮的外国雪松。雪松两边是镶嵌有致的花园,花园中栽种的花,不仅有本地的,还有不惜重金,从外地甚至是从外国引进栽种的花草树木;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花,一年四季都开得姹紫嫣红。其间又巧妙地点缀着假山、鱼池,墙上爬满了一簇簇瀑布般的绿藤。真是一个鸟语花香,天人合一的洞天福地。在穿着上,在生活习惯上,刘文辉是个守成不变的中国人,而在住房上,他却又有所通融。表面看起来这很矛盾,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很矛盾很实用也很功利的人。

看着夜幕中这座让他感到骄傲的玉沙公馆,他不由得想起五哥刘文彩在老家给他建造的新公馆。年前,他回过一次安仁老家,在老家住了两天,确切地说,是在五哥家住了两天。真正的老家,被五哥刘文彩那庞大杂乱迷宫似的建筑群掩映在了身后一条不起眼的深巷后面。

五哥同他一样爱房子。五哥在不断侵占、吞噬了人家的田地后,不断建成一幢幢华丽的小院,像打补丁似的胡乱与他改建了的原来的老房子添补在一起。“补丁”越补越多,最后五哥的公馆庞大而杂乱,虽然单独来看,什么小姐楼、贵宾院、收租院等等,都可以称为广厦华屋,但连起来看,就形不成个体系,不成个样子。没有办法,这是因为五哥贪心又没有文化品位,而且,五哥那庞大杂乱的建筑群,根本就没有经过建筑师的设计。

记得在五哥面前,他开玩笑似的随意说了句,“我回什么家?我在老家已经没有家了。”不料他说者无意,五哥听者有心。就在他走后,五哥不惜大动干戈不惜重金,买了好大一片离老家不远的风水宝地,找最好的设计师设计,又找最好的能工巧匠费时经年,打造了两幢一模一样,占地广宏,三进大院的公馆,美轮美奂,让哪怕对住房最挑剔的人看后,也啧啧点头称是,艳羡不已。新公馆,这是五哥送给他的礼物。五哥有心,知道他有两个儿子,怕他的两个儿子以后为争房子斗气,这就打造了两幢一模一样的公馆送他。这是五哥刘文彩对他显示的兄弟情谊,也表示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从窗内看去,院子里,天上有轮昏昏月亮。时隐时现的月光洒在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杂的大黄桷树上,像是泼下的一团浓墨,显出阴森。整体看,那株虬枝盘杂的大黄桷树,很像是阿拉伯童话中的那个被主人不慎打开了瓶盖袅袅升起的一股黑云,黑云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魔力无边的魔鬼。魔鬼在对着他笑,风过处,摇头晃脑。而间或穿过繁密的枝丫洒在地上的月光,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一只只对他举起的愤怒的拳头。

他产生了幻觉。影影绰绰的树下,觉得那个矮子日本军火商就站在那里,对他招手,说:“你们中国人做事谨慎,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现在没有人了,过来谈呀!”

冷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噤,幻象消失了。他放下窗帘,关上窗户,踱到隔壁书房,随手开了桌上的台灯,再关上通向卧室的门。台灯,在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划出了一小方牛乳色的光明。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他再一次细细看了他带回来的那一叠日本军火商的有关报单,算了算他的财力。他决定,向日本三菱兵工厂订购20架飞机,5万支三八大盖步枪,3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这可是一揽子达八位天文数目的大宗买卖啊!这一大笔钱出自哪里呢?他仰起头来,望着虚空,默默思索。最终决定,羊毛出在羊身上,唯有在他七十多县的防区内增加赋税;另外,再向五哥刘文彩要些。五哥可是一个搞钱的高手,他们兄弟间感情也深。不说其他,五哥在叙府时兼任的税捐处长一职就是一个肥缺,一年饷银40万大洋,且五哥身兼十数职;还相当会刮地皮。五哥刘文彩大他两岁,对他的事业可谓殚精竭虑,为了给他搞钱,给二十四军输“血”,五哥曾经累得吐血。他的势力能发展到今天,五哥功不可没。

一时,他不禁心驰神往,想起了他的家庭和他的五哥刘文彩。

他在大邑县安仁镇乡下的家,原先是个一年四季靠全家人勤扒苦做,仅仅能吃得起饭的耕读世家,茅竹芦舍,泥墙护院。进门院子对面,阶沿上是呈品字形排开的六间青砖黑瓦房。院子也大,院中有一棵树干粗大枝叶茂密的核桃树,泥墙边有一株香椿树,一株花椒树。花椒树开花时,一树的花像小小的红宝石,一簇簇一串串,非常好看惹眼。母亲能干,手上拿两个鸡蛋,喊一声老幺或是老五,你们上树给我摘几枝嫩香椿下来。两兄弟得令,就像小猴子似的唰唰两下上了树,摘下几枝鹅黄的香椿嫩芽交给母亲,当天的饭桌上,就会多一样摊炒得焦黄喷香的香椿炒鸡蛋。对于农家,这就是美味佳肴了。最美的季节是油菜花开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简直就是铺的一地黄金。金阳里,一群群小蜜蜂嗡嗡带着倦意,穿梭在吊在屋檐下的蜂桶和墙外一坝坝金子般的油菜花田里,往来翻飞采花酿蜜。农家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他们两个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也没有少年儿童的欢乐。特别是在明月皎皎的夏夜,清凉的夜风拂去了白天的燥热,晚饭后,他同五哥躺在小院里的凉席上息凉。凉席是大哥二哥砍下自家竹林里的楠竹,用弯刀剖开,让那一根根清凉柔韧的青竹篾丝篾片,水一般顺着刀口,顺着坐在小凳上的哥哥们的膝盖上汩汩流淌出来,再巧手编织而成的。纯净的呈钢蓝色的天幕上,满天金色的星斗,从天穹的这一端朝那一端流去。还有那银盘似的月亮上美丽的嫦娥,孤寂得只能同一只浑身雪白红眼睛的玉兔相伴,而吴刚总是傻傻地抡起一只金斧,砍那株永远也砍不断的桂花树……

这样美好的夏夜,他们哥俩还有点心享受:母亲将自家地里生产的,晾干了的胡豆、花生、红苕片、红苕干在铁锅里炒熟,炒得香喷喷的,然后,用每顿量米做饭的四梭四角升子给他们盛上送到身边。农家小院里,这时,除了他们两个幸福的小兄弟,父母,还有他们的四个哥哥却都还在忙碌。一院子的猪叫、羊叫、牛叫声中,大哥站在院子里,单薄的身子一弯一弯的,吭哧吭哧地在用大铡刀铡着猪食,三哥站在一边,往大铡刀一下一下地喂送猪草。二哥提着大桶来到毛边大锅前,将母亲煮好了的猪食舀到大桶里,脚步匆匆地提去圈里喂猪……而这时,小院一角的牛圈里,漾出一线晕黄的灯光,那是老实巴交,因为劳累过度腰身都有些佝偻了的父亲在经佑他的大水牛。大水牛卧在地上静静反刍,父亲坐在他那张绷着家织粗麻布蚊帐的小床上,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地上反刍的牛。那副眼巴巴的样子,像一尊苦难中混合着憧憬的雕塑。父亲的这个印象,这些画面,一直留在他心里。

到了他该上学的年龄时,家中境况好了许多。他最先被送到附近村子一所私塾念书,五哥当他的陪读,一直没有正式读过书的五哥,这也就顺带认识了一些字,读了点书,长大后算个半文盲。而半文盲的五哥很快就显示出过人的经商整钱才能,当他到保定军校读书后,父亲每每给他汇钱来时,总要在信中夸赞五哥对家中贡献不小,夸五哥会整钱;而五哥,当时不过是一个在家乡走街串巷,做贩酒生意的小商人。

长袖善舞。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部队要扩大,势力要迅速看涨,这就需要大量钱财浇灌滋润。1922年,他已经在刘湘手上发迹,当了独立师师长。刘湘看好他,网开一面,将商贸发达、堪称富庶的长江上游第一镇的叙府(现宜宾)划给他单独经营。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要靠父子兵。上任伊始,他立刻想到了五哥,写信回家,让在家做酒生意、小打小闹的五哥出来帮他掌管财政大权。1922年秋天,熙来攘往的叙府码头上,一只船帆高张,从嘉定(乐山)驶来的大船轻轻靠上了码头。在下船来的众人中有一位青年,他的面貌与当地驻军最高首长,二十一军独立师师长刘文辉很是相像,一张青白脸,一颗橄榄头,个子稍高些。这青年人一副川西农村男子的习惯打扮:头上缠了张旋了几转,顶得小山一样高的青布帕子,肩上斜挎着一个布包袱;包袱中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身着一件家织黑布长衫,腋下挟一把红油纸雨伞,这就是五哥刘文彩。不管从哪方面看,当时的五哥刘文彩都乏善可陈,是一个话都说不清几句、土得掉渣的农村青年。然而,仅仅过了十年,当初毫不起眼的五哥刘文彩就名闻四方,富可敌国。五哥的才能,不仅表现在搞钱是一把好手上,政治上军事上也相当懂行。在叙府,五哥还兼任了川南清乡司令,五哥动起真来,那可真是雷霆霹雳,让人闻之丧胆。年前,五哥不想做官了,荣归故里时,不说其他,光白花花的大洋就装了20只大船。五哥是个有心的人,也是一个记情的人。这么些年来,五哥刘文彩往他逐渐庞大的战争机器里究竟加了多少油,打了多少气,他怎么算也算不清,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他想,为了支付这笔庞大的军械开支,还有一招,就是要特别增加对自流盐井的赋税。自流盐井是一个人见人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盆银钵,简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这么些年来,川内多少军阀,甚至民国初年借反袁(世凯)入川的滇军、黔军,也都为争这个金盆银钵红了眼睛,杀得天翻地覆,冤冤不解。现在,远在重庆的刘甫澄也两眼紧盯着自流盐井!而自流盐井这个金盆银钵现在就在他手上。为此,他深感骄傲、庆幸、得意。

总之,无论如何,说他敲骨吸髓也罢,说他搜刮民脂民膏也罢,对这批送上门来的,价廉物美的大宗日本军火,他必须得买、赶快买、大买,而且明天就得敲定。主意已定,他从笔架上提起一支狼毫小楷毛笔,伸进端砚,饱蘸墨汁,铺开一张标有四川省政府字样的夹江宣纸十行公函,一阵笔走龙蛇,下达了对防区内即日增加税负的命令。放下笔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对面,那面镶嵌着红绿玻璃,雕龙刻凤的窗棂上,已经透出了黎明的第一线晨曦。

这时,他伸出一根瘦指,按了一下桌边的暗铃。

来川兜售武器的日本军火商不见了

铃声尚未落尽,他的贴身副官李金安已跑步而来,隔帘喊了声报告,真是做到了随叫随到,如影随形。

“进来。”一夜没睡的刘文辉声音有些低沉。

珠帘一掀,李金安进来了,站在军长面前,一边举手敬礼,一边细细观察着军长疲惫的样子。

“军长,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办公,要不得哟!”李金安显出相当的关切和惊诧,讶然有声地说:“太太给部下交代过的,要我好生经佑军长。军长这个样子熬夜,太太晓得了,还不剥了我的皮!”李金安深得刘文辉和他最宠爱的三姨太杨蕴光信任,人长得矮小精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对长官体贴,忠心耿耿,思维敏捷,手脚麻利,办事能干。

“我这又不是经常的,事出有因。”刘文辉挥了一下手,意思是不要副官再说这事,随即拿出一张名片吩咐道:“天已经亮了,你赶紧持我的名片到陕西街大川饭店去,一定要找到住在那里的岩崎先生,嗯?就说我已经决定购买他们三菱兵工厂的军火,一大笔!请他来签合同,嗯?”成都陕西街大川饭店是日本人办的,日本人来都住在那里。

“是。”李金安上前接过名片,二指宽的脸上,一双猴子眼眨巴眨巴,他看出了军长的急。

李金安刚去,通往卧室的门轻轻开了。

“自乾,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么早?起来也不喊我一声?”声到人到,款步而上的三姨太杨蕴光,手上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银耳羹。其实,上银耳羹这类琐事,都该是小丫鬟冬妹做的。三姨太向来睡眠很好,可这天她一觉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而是在隔壁书房熬夜,很是心疼,这就亲自下厨房做了些安排,并亲自给丈夫端来一碗银耳羹,表示一分情意。

看得分明,杨蕴光20来岁,身姿颀长丰腴,刚起床,还来不及梳妆打扮的她,半拢乌黑的云鬓;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上眉似远山,鼻子很棱,眼睛很亮,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女性的味道很够很浓。夜里睡得又好,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经身上的鹦鹉绿丝绵旗袍一映衬,越发显得年轻漂亮,生机勃勃。

“自乾,你起来该喊我的。”杨蕴光说时,已将银耳羹放在了桌上,看着丈夫,那神情半是心疼半是娇嗔。盛在一只白底薄胎红花金边碗里的银耳羹,在早晨的寒气中蒸腾着甜香味。刘文辉刚想说什么,珠帘一掀,小丫鬟冬妹进来了,手上端着一只锃亮的银盘,盘中叠着一张热帕子,一杯热茶。冬妹上前,将银盘放在桌上,双手捧起四川盖碗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再给刘文辉递上热帕子,刘文辉接过来,抖开,呼呼地擦了擦脸,再擦擦手,将帕子还给冬妹。小丫鬟冬妹看太太和军长都没有什么吩咐,这就按部就班地端着银盘下去了。

刘文辉这就从桌上端起那只相当精致的茶碗,揭开盖子,立刻氤氲着起一股热气腾腾的茶香。刘文辉低下头去,长鲸吸水般地很舒服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三姨太用她那双绒绒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扑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丈夫说:“这是我特意要冬妹给你泡的蒙山顶上的贡茶。”

“难怪,难怪!我连茶叶都想咽下去了。”刘文辉说时,为强调茶好,又喝了一口热茶。川茶从古至今,在全国首屈一指,最为有名的是蒙山顶上石花茶,渠江薄片茶,平武骑火茶,泸州纳溪的梅岭茶等。而其中,蒙山顶上茶更为茶中极品。它们产于名山县蒙山顶上之最高峰上清峰。峰顶仅有茶树数株,每年开春前后雷声响动时才能开摘,仅采三天。所以,此茶有“请雷而摘”之称,一年收茶也不过区区几两半斤,作为朝贡皇帝的专用茶,万金难买,珍贵至极。在巴蜀大地上,一般成都人喜用的花茶,重庆人喜用的沱茶,也相当不错,亦早已闻名遐迩,蜚声海外。

看丈夫用过了茶,三姨太这就用葱手端起银耳羹来,却又并不送到丈夫手上,着意说:“这是青川银耳,是我一早到厨房亲自守着黄师傅给你煨的。”说时,一手端碗,另一只手翘起兰花指,用两指执勺,亲自喂他吃。

刘文辉连声说好吃、好吃。可是因为心上有事,只吃了两勺就不吃了,摇了摇头。

“哎呀,这是人家亲自下厨给你煨的,这么不领情!”三姨太撒起娇来,“我就要你吃嘛!”说着执勺又喂。刘文辉为了不扫她的兴,吃完了银耳羹。因为有事要办,不想她在身边缠,看天色还早,说:“天还这么早,你去睡个回笼觉吧,冬天睡回笼觉舒服!不是说嘛,睡个回笼觉,等于打牙祭!”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三姨太说时嘴一噘腿一跷,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因为是斜起坐的,一只修长的玉腿踮在了地板上,一只玉腿斜依在桌上,这就将她的身姿美妙处于有意无意间,从一个恰好的角度尽情地展现了出来。她细腰丰乳肥臀,整体看,像是一尊没有摆端的金瓶。旗袍开衩处,绽露出一截雪白浑圆的大腿。刘文辉一看,顿时像被枪弹打中了似的,不禁一愣,心旌摇曳起来。他是个事业型的男人,兴趣不在女色上,而且本身也不是雄性荷尔蒙四射;三姨太虽然年轻漂亮,但他早已熟悉了她身上一切,但这会儿一见她绽露出来的这一截肥白的玉腿,忽觉刺激,不禁伸手去摸了一把。

“哎哟,讨厌!”三姨太一把死死按住他的手,就像痒到了心尖子上似的,笑得咯咯地,弯下腰,噘起嘴:“摸得人家周身都痒,痒酥了!”对于三姨太的这种些微的“忤逆”“不驯”,刘文辉一点也不恼,反而像吃了开心果似的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一般而言,大人物钟爱的女人,都要比大人物年轻许多;漂亮,那更是不用说了。大人物往往都是妻妾成群,而在莺莺燕燕,燕瘦环肥,秀色可餐的妻妾中,真正能长期得到大人物丈夫宠爱的妻或妾,肯定绝顶聪明。而她们能否长期受宠,关键是能否长期掌握住丈夫的心理和生理,这中间是有技巧的。除了年轻、美貌等本身条件对丈夫的心理生理吸引之外,还有一个度要拿捏掌握好。这就是,在大人物丈夫面前,女人不能一味地当小乖乖;因为小乖乖当久了,他也是要腻的。反之,应该适可而止地,可以有些微的“忤逆”,撒野……事物往往就是这样的相辅相成。不然为什么说,甜的吃多了,就要吃点咸的;口中无味了,得吃点辣的,要不断变换口味。不然,又为什么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呢?野花香是因为她新鲜、有刺;新鲜和有刺加起来就是刺激。男人是喜欢刺激的,当然,这刺激也有个度。决不能像荨麻一样,一刺就刺得让人跳起来,受不了。如果那样,非被铲除不可。刺激应该是轻微的、新鲜的、甜蜜的,让人回味无穷的。就像这个早晨三姨太对刘文辉这样,就做得恰好。其间的这个度,三姨太拿捏掌握得很准很好。她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的很精明的女人,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出现,才能讨得丈夫欢心。况且,平心而论,刘文辉也才30多岁,又贵为省主席、军长,却不花心,从不在外面寻花问柳。从这一点上,她不仅私心窃喜,庆幸。而且,对刘文辉,也有一分投桃报李的真情真爱在里面。

在四川,甚至可能在全国众多的军阀中,在生活上,除刘湘是个绝对的例外,比较而言,可能就要数刘文辉了。刘湘对他年龄尚轻时,父母隔口袋买猫,在乡下为他娶的糟糠之妻刘周书不离不弃,厮守终生。刘文辉呢,虽说也是有妻有妾,但适可而止。不像杨森,家中妻妾成群,自己有多少个孩子都不清楚,妻妾一多,钩心斗角的事也多,红杏出墙的事有之,后院会不断起火。刘文辉从不后院起火,妻妾之间也能和平共处。刘文辉之所以特别喜欢三姨太,不仅是喜欢她年轻貌美,因为她聪明懂事,还能像他一样,善于处理各种关系。杨蕴光是个中学生,年轻漂亮丰满,年龄上比刘文辉小得多,生理上满够他享用的了;而心理年龄却也相当成熟,有相当的见识胆识和眼光,不仅可以同他对话,还不时可以给他出些好主意为他分忧。这点,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三姨太身上越发显现出来。1949年,国共在成都进行大陆最后决战的关键时刻,也是决定刘文辉和他的事业最后命运的转折关头,三姨太杨蕴光在这方面更是显示了相当的才能,给了他不少帮助,这是后话。

不言而喻,刘文辉对三姨太杨蕴光的宠爱可想而知。

“我咋个讨厌了?”刘文辉忽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一边伸手坚持抚摸着她从旗袍一角绽露出来的雪白丰腴的大腿,一边笑着打趣。一时,他得紧紧的神经得到了缓和宽解。

“你还不晓得吗?!”三姨太咯咯笑着,因为被他摸得一身都酥软了,不由得将丰腴的身子往他的身上靠了靠,高耸的胸脯起伏,吹气若兰地在他耳边重复刚才那句话:“你要让我回屋去睡回笼觉,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子条件?”他明知故问,伸出一双瘦手,突然间抱紧了三姨太的细腰,把三姨太已经靠在他身上的绵软丰腴的身姿往怀里抱,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我要你陪我睡。”三姨太撒起娇来,几乎是咬住他的耳朵小声说。

三姨太这一声叩在他心上,如大潮猛击,火上加油。“那就快点,我今天的事多。”他说时,心急火燎地站起来,牵着三姨太的手,过隔壁卧室去了。过去时,细心的三姨太没有忘记关上门。

听隔壁地板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三姨太知道,这是小丫鬟冬妹进隔壁收拾屋子来了。“冬妹!”三姨太因为意犹未尽,迁怒于小丫鬟:“你收拾东西要把细点哈,主席桌上的东西不要乱动!嗳!”她这会儿显得啰啰唆唆,恶声恶气的。而一般的情况下,她不是这样的,对下人很有亲和力。

“是,太太。”隔壁小丫鬟冬妹应道,声音怯怯的。

刘文辉一边穿衣服,一边喃喃地说:“这李金安是咋搞的呢,还不回来?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嘛?”

“总是还没有办妥嘛!”杨蕴光当然不敢对丈夫发脾气。不明丈夫话中就里的她,这时一边帮丈夫穿衣服扣扣子,一边小声小气地宽慰:“李金安办事向来稳当,总是快回来了。”一边又扬起声,对在隔壁打扫房间的小丫鬟吩咐:“冬妹,你去厨房看看,给先生煨的子母鸡煨好没有?煨好了就端到小餐厅去,准备服侍先生吃饭。另外,看给先生的洗脸水、漱口水都准备好没有!”冬妹答应后下去了。

刘文辉刚刚穿好衣服,就听隔壁一声“军长”,是副官李金安的声音。

“来了,来了!”刘文辉急忙过到书房。

“我先是找到大川饭馆的大堂问岩崎,大堂说,岩崎昨晚根本就没有回去。”李金安站在刘文辉面前报告,“我问他们,岩崎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先说不晓得。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总经理问,才得知岩崎走了。”

“走了?”刘文辉不禁大惊失色,一双不大的眼睛鼓得灯笼大:“到哪里去了?”

“昨晚就被田颂尧接去了……今天一早田颂尧又派人派车将岩崎和他的助手送到牛市口的长途汽车站,让他赶第一趟去重庆的早班车走了,这会儿怕是已经是在路上了。”

“消息确实?”

“千真万确!”

刘文辉“哦!”了一声,旋即一拍大腿,“糟了!”他火冒三丈地说:“田颂尧这是在故意同我作对藏猫猫,故意送走了这个日本人,让我买不到日本军火。你们这些人经常说田冬瓜、田冬瓜!他哪里是冬瓜,精灵得很嘛!幸好,我发现得早,要不,还真要坏了大事。”旋即醒悟,自己把火朝李金安身上发,除了耽误时间,毫无意义。

刘文辉旋即从宽大的袖笼中伸出一只瘦手,拍了一下头。这时,他脑海中电光火石似的一闪,已有了主意,骂了一句:“龟儿子田冬瓜给我来这一手,同我扯怪叫?哼!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未必今天我就不可以给他来个一大清早追岩崎,快走快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吩咐着副官马上要办的事,一边急急朝外走去。

刘文辉来在院子里,上了一辆已停在那里的进口的最新产漆黑锃亮的“福特”牌轿车。军参谋长田北诗和李金安也赶紧上了车。上了车的刘文辉,忙不迭地吩咐司机将车朝牛市口方向开,一边问坐在他身边的军参谋长田北诗,这个时候是什么时间。

“差一刻7点。”田北诗看了看戴在腕上的瓦时针夜光手表,报了时间。两扇红漆大门洞开,司机将车徐徐朝大门外开去,上了大街。刘文辉又问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副官李金安:“去重庆的早班车啥时间开的?你问过没有?”

“报告军长,问了,去重庆的早班车是早晨6点开的。”

“除了这辆早班车,去重庆还有没有别的车?”刘文辉心很细,生怕漏掉一点有关的细枝末节。

“还有一班是上等车,开得更早些,那个日本人肯定是坐的这班上等车,5点开的。”

“你都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

“那好。我们就先开车去牛市口汽车站找这个日本人,一路追上去,一路朝龙泉驿开,大不了开过龙泉山,到石经寺,总该找得到人了吧?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北诗,你算算看,这个日本人这时到了哪里?”

田北诗算了时间,肯定地说:“这个时候,岩崎坐的车,最多也就是到了龙泉驿镇,大不了在开始翻龙泉山。我们最多追到石经寺,肯定能追上!军长的这部轿车,比他坐的公共汽车跑得快多了……”田北诗毕竟是军参谋长,他的计算是相当精确的。

刘文辉赞同地点点头,想了想:“反正,到重庆就这一条东大路。如果到了石经寺还没有追上,我们就一直追下去,我不信追不到这个日本人!”想想,又不放心了,问坐在身边的参谋长:“北诗,你看,这个田颂尧还会不会搞出个什么猫腻来,让我们追不上这个日本人?”

“不会。”军参谋长很肯定地说,“只要他还在我们二十四军的地盘上,这个日本人这会儿哪怕就是上了天入了地,都不怕,他逃不过我们的手板心。”想了想,又适时给刘文辉戴上一顶高帽子:“幸好军长发现得及时。要不然,让这个日本人真走了,还真是坏了我们的大事。”

“那是,那是。”刘文辉庆幸地点点头。听了参谋长这席话,他这才放了心。这时,他们的小车,已经上了往牛市口方向的大街,街上没有几个人,司机将车开得快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