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明时节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清明前三天,刘文辉收到了大邑县安仁镇老家大哥刘升廷的来信。想到大哥,他心中好一番感叹。大哥刘升廷可以说是他们家的“异类”,在家境好起来后,年龄已经不小,过了学习最佳期的大哥奋起直追,认真做学问,真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食不甘味,品德自律也严。最后大哥成了一介真正的文人,满肚子的学问,诗词歌赋都是上乘,品性也端正清廉,在地方上素有声名;是安仁刘氏一族族长。接到大哥的信,他先没有忙着拆,而是将信拿在手上,反复玩味了一番。大哥不愧是秀才出身,很雅,用的信封都是特意在成都春熙路上那家有名的“诗婢家”定做的。信封是方形,比一般信封大,用纸也好,中间印套一个瘦长的红方格;几乎顶天立地,左右两边留的空白多些。

“成都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刘主席 自乾先生收 大邑安仁 刘升廷缄”是从右至左竖排的三行毛笔字,最后一排用的是小楷字,前两排用的是中楷。

大哥刘升廷的字写得很好。大哥学的是赵体,却又有自己的发挥,这些字写得胖胖的显得敦厚,却又内含风骨,墨饱字酣。大哥明明知晓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玉沙街家中,却把信写到省府去转了一圈,明知这样要耽误时间。原因不是别的,大哥这是冲着省政府和省政府主席这个头衔来的。大哥这样,感到光彩!大哥常说:“我们大邑县出了三个军长,其中两个就出在我们安仁镇,一个是我的亲兄弟刘自乾,一个是我的侄儿刘甫澄……”其得意之情、欣慰之意溢于言表。这也难怪,大哥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在国学上下足了功夫。如果不是清廷崩塌,旧学中断,赶上最末一班“车”,只中了个秀才的大哥,焉知不会通过学而优则仕这条道路攀登上去。一辈子想当官的大哥,纵然现在只是在地方上区区一个族长,但他也是把族长当成官来当的;有没有俸禄倒还在其次。就像现在有些乡下的绅粮,城里的有钱人,宁肯花一大把钱来买个少将虚名,再给自己置身少将行头不时穿在身上,再花钱设法买来两支手枪,花钱雇一个弁兵,一支枪别在自己的武装带上;一支交弁兵背上,跟在后面招摇是一样的。他们不图别的,就是为了满足一份虚荣,拿拿排场。

年前老五刘文彩荣归故里后,新公馆落成之时,他回去住过两天。在同大哥、老五一起喝茶闲聊时,他曾经问过大哥还想不想到外面做事当官?大哥显得很旷达很清高地说:“我才不想到外面去做什么官呢?家乡太好。陶渊明当年向往的那种‘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我是过上了,过上了还有余。离我们大邑县不远的眉山苏东坡苏大诗人,他一生诗书画三绝,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天才全才。最后又怎么样呢,苏东坡在官场中屡屡败北,最终穷愁潦倒,客死他乡。苏老夫子一生向往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生活,在我们四川乡间可算是最基本的生活,他都没有过上,一生也真是可惜可怜!”说时,唏嘘长叹,以手抚髯,又即兴背诵了苏东坡两首词。一首是苏东坡缠绵婉约的代表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另一首是苏东坡雄劲豪放的代表作《赤壁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背完,大哥又很满足地说,“我现在青堂瓦舍住着,生活无忧无虑,悠哉游哉,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此乐何极?哈哈,自乾六弟,大哥不怕你多心,你现在就是拿你的省主席兼二十四军军长这两顶乌纱帽来同我换,我还不肯换哩!不然,咋个老五,”大哥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刘文彩,“连那么多顶官帽子都不想戴了,要解甲归田!”当时大家也就哈哈一笑了之。他知道大哥的心,大哥是个很矛盾的人,也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大哥这话半真半假。官,大哥是想当的。不过,大哥想当的官,不是现在的官,他是想当戏台上演的那种古时候的官。当那种官威风。哪怕就是七品芝麻小县官,击鼓升堂,“明镜高悬”的大堂上一坐,有模有样的官服一穿,衙役两边一站;上下班,官轿上一坐,衙役手拿“回避”大牌走在前面吆喝开路,平民百姓见之,要不低头让路,要不就是赶紧回避。纵然是有小民百姓拦路喊冤,或是到衙门前去击鼓鸣冤……那是多么威风啊!

那时当官,必然是锦衣玉食,妻贤子孝。到夜晚,要不是院中赏月品酒赋诗,要不在书房看书写文章,红袖添香……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官,才是大哥心中追求向往的生活和官。而现在的官,纵如他当上了省主席,也是大哥心中不屑的。当然,大哥也当不了现在的官,这一点,他和大哥都心知肚明。现在当官最大的学问就是要学会并善于处理、调动各种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官当得越大,就越要会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如他刘自乾,就是这方面的高手。而说到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大哥就烦。就从这一点看,大哥的文人特色非常明显,文人总是清高、孤傲。所以,当他同老五在私下谈到大哥时,他们在表现出对大哥的尊敬之外,也都认为,大哥是家中的“异类”。

大哥现在虽说是一介布衣,区区一个安仁镇的刘氏族长,但因为地位、关系特殊,却连县长也得随时去问候巴结的。想到这里,心中一笑,这就拆了信,将信纸抖开来看,大哥的信写得很简洁,也很亲切,只有寥寥几行——

自乾贤弟如晤:

后日即是清明。目今乡下杨柳青青,景色宜人。菜花金黄,春风轻拂,牧童歌起,纸鸢飘飞。弟为川政之夙夜操劳实可想象,兄时常挂念于心,望弟注意劳逸结合,保重身体。清明时节望弟拨冗回乡祭祖,既洒扫父母坟茔,顺道也可略做消遣。甫澄电来,即日也归。你叔侄联袂而归,是我刘氏族脉荣光,也是我长眠地宫之祖宗期盼。

我已扫榻以待。不尽之意,见面详叙。

愚兄刘升廷

刘文辉是个很看重乡情、手足之情的人,看了大哥这封纸短情长的信,很有些感动。坐在书房中的他,不禁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窗棂,朝外看去,不由心驰神往。

天气很好。一早就出了太阳,湛蓝湛蓝的天上,有一缕透明的白羽,在轻轻翻腾。

触景生情。“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小时的一些情景。而今却已是人去物非,父母亲都已经相继去世了,而父母养育之恩尚未好好报答。父母亲养育了他们兄弟六人,辛苦了一辈子,因积劳成疾,都过早地去世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父母的坟茔就在老家刘氏墓地。清明扫墓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他,当然要回去,无论如何他都要回老家祭祠父母坟茔,洒扫双亲墓地。今年更要回去!因为大哥信中特别提到,刘甫澄也要回去。正好!他买的那一大批军火,已经由日本运抵了上海,马上就要装船入川。为此,他一直担着心。虽说现在川局走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同刘湘迟早要决一雌雄,有我无他,有他无我,争个高低。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想绕都绕不过去的事。不是说嘛,一山难容二虎,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同刘甫澄之战,是早晚的事。就连时下同他“三军共管”成都的原保定军校同学,先前好得要命的田颂尧、邓锡侯这两个人,最近同他扯怪叫,尤其是田颂尧同刘甫澄勾扯得紧,他马上就要动手收拾他们。

刘甫澄会让我这批日本军火过来吗?让我的军火过来,岂不是让我如虎添翼?但于今幸好大家还没有摆明叫阵,这样,刘甫澄又有什么理由,怎么好意思把我的军火打来吃起?再说,据他多年的观察,刘甫澄是个有相当胸襟的职业军人,不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吧?况且,我还是他幺爸嘛,历史上,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大的对不起他的事。再有,刘甫澄特别尊敬大哥刘升廷,这绝不是表面上的敷衍,而是真正的尊敬。他们两叔侄的关系,不自今天始,刘湘从小就得大哥的赏识,反之,刘湘对大哥也相当尊敬,从来是说一不二。如果真的在这个事上遇到麻烦,请大哥出面调停,总该捡得顺吧?不是说嘛,打狗还得看主人。虽然从情理上推论,刘湘不至于扣下自己从日本购买的这批军火,但自己这一大批军火,毕竟要经过人家刘甫澄的地盘,这就是下的一步险得不能再险的险棋。虽然私下他在同军参谋长田北诗谈到他的这个担心时,田北诗也说不会,但这批军火一天不过来,他就一天担着心。

他真想现在就立刻见到刘甫澄,探明刘甫澄在这事上的态度,能放心就收下心来。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也好早打主意,这样整天悬吊吊的,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伸手按了一下桌上的暗铃,副官李金安随即出现在面前。“金安。”刘文辉吩咐:“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我要回老家扫墓,你准备一下。”说着指了指自己:“我,你再通知田参谋长,”又指了指李金安:“还有你,你们一起跟我回安仁镇。”

副官心眼很活,眨了眨猴子眼请示:“军长!我想带几个侍卫陪军长回去。虽说军长是回的老家,安全上不会有啥问题,老家还有五爸的团丁保卫。但,这样打双保险,万无一失,总要好些。”

“好吧。”对李金安这些地方的把细,他是欣赏的,不过又嘱咐,“你最多带两三个侍卫去就够了,人多了打紧打张的,而且也不必。就去两部小车。”

“是。”看贴身副官要走,刘文辉又叫着他,让他把下面的柜子打开,把夹江宣纸拿出来,说:“我要写一幅字。”他要宣泄心中的块垒。

李金安俯下身去,从红木书柜里取出了一叠四川夹江宣纸,放在一边,从中抽出一张,铺在桌上。并在桌子与宣纸间垫了一张比宣纸还大的吸墨纸,事情做得很细。这就开始研墨。闲暇时,刘文辉爱写几笔毛笔字,他的字写得也还不错。在四川,不仅是刘文辉,还有诸多军阀,他们大都出身于清末年间,除少量绿林出身者而外,都是读过书的。他们大都从小念私塾,以后上新式学堂,初级中学,再以后上军校,有相当的国学根基。字,更是从小在私塾里受过先生夹磨,大都能写一手好字。刘文辉人长得瘦小,一手字却写得相当雄浑有力。他写的是“我体隶书”。年轻时,他佩服康有为,康有为当时被人称为“康圣人”。博学多识,在戊戌变法中差点成功,以后又差点被慈禧太后杀头,不得长时间流亡海外的“康圣人”,对写字也有一套独到的看法,他最为推崇隶书,认为隶书最为雄浑有力、大气磅礴,最有男人气。刘文辉受此影响,曾经长时间练隶书。其实,不管练任何一家书法,只要练到了一定程度,大都会在原先的基础上或多或少显示自己,张扬个性。因为人不是机器,不可能完全照搬、复制。刘文辉就是这样,他练出了一手“我体隶书”,尽传其个人的精神气质。

刘文辉觉得,练字写字有多功能的作用:写字时凝神、静气、悬肘,将心中所念在纸上笔走龙蛇定格完成。其间的过程,就是心灵升华的过程,还可以健身。

刘文辉是个地方观念很强的人。宣纸虽然出名,世所公认,可他用的纸却指定用川省夹江县出的宣纸,他认为夹江宣纸的纸质并不比宣纸差,之所以不够出名,是因为“藏在深闺人未识”。又比如端砚,也是有名的,他却要用苴却砚,他认为苴却砚比端砚要好得多。苴却砚产于川滇交界处金沙江畔四川一侧大凉山的一处不毛之地,即《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前,率军五渡泸水之地(今工业重镇四川攀枝花市)。苴却砚产量不多,很为珍贵,夏天盛墨,无论几多时日,都不干不馊,殊为难得。名贵的苴却砚的砚面上,嵌有多颗绿色的天然“猫眼”:一颗颗晶莹剔透,像是在暗夜中闪烁,“猫眼”越多的苴却砚越是珍贵。民国初年,苴却砚被送巴拿马博览会参展,很是轰动。不过,因为产量少,终是未能流行。

副官李金安将香墨在苴却砚中研磨好了,摆在桌上,站在一边伺候。只见刘文辉走上前去,袖子两挽,站在桌后,顺手从山字形的笔架上提起一支中楷狼毫,伸进苴却砚中发笔、蘸墨。香墨又黑又亮,闻起来很香。蘸足墨,他提起笔来,左手按纸,提笔的右手悬肘;略为思索,唰唰唰,一鼓作气在纸上落下这样一行大字:“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写完后,刘文辉轻轻放下笔,偏起头,东看看,西看看,颇为自得;他不仅是得意他写下的这笔字,更主要的是得意他书写的内容:“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三句话十五个字,字字珠玑,是他半生人生经验的体会总结,是他全部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体现,也是他处世为人奋斗的座右铭。任何一个能办成些大事的人物,必然都有他们独到而又精到的思想。他们的思想远比一般人深刻精髓,且富有相当的哲理。比如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批农民起义领袖人物,秦末动乱年间的陈胜。当他还在家乡当农民挖地时,荷锄看天上飞过的鸿雁,他就能发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感叹,表达了他的豪气;陈胜甚至还能穷极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深度思索和考问……刘文辉也是这样。从他的这幅座右铭中可以看出,他不信天不信地,不囿于前人设下的任何框框套套的约束。刘文辉是个传统的中国军人,他是在历史厚重的程朱理学的乳汁喂养下成长起来的一个人物。他的思想行为方式,都浸润了传统的儒家精神,程朱理学。可是,他又能在这个基础上脱颖而出,将传统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拿来为我所用,并有所发挥。由此,充分表现了他的才华、他的见识、他的抱负;表现了他的过人之处,确实难得!

刘文辉问站在一边看他写字的副官李金安,他这一笔字写得如何?

“军长的字写得实在太好了。”李金安认不了几个字,让他评论字,实在是难为他了。李金安说不来别的,只能说:“军长的这些字,一个个写得又黑又亮,就像军长一样,很有精神。”刘文辉听后哈哈一笑。

“金安!”刘文辉高兴地说,“你现在就把我的这幅字拿到春熙路‘诗婢家’去精裱,然后给我挂在书房里。”

“是。”李金安走上来,小心翼翼揭下这幅字,按刘文辉的吩咐办去了。

在回安仁老家的路上

刘文辉是清明节前一天,回大邑县安仁老家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首古诗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而且还要继续流传下去,除了诗中刻画出古代这个时节令人神往的带有空灵色彩的人物景致外,更多的是定格了这个时节的自然现象“清明时节雨纷纷”。然而,在刘文辉回老家扫墓的这个早晨,成都的天气却一反以往地好。随着黎明的到来,最后一丝黑绒似的夜幕匆匆卷起之时,东边天际,最初现出了一线鱼肚白。接着,漾起一方红晕,这一方红晕紧跟着迅速扩大,弥漫了半个天际,很像战场上伤亡将士们身上泅出的血、鲜血。这就让回家早起看天的刘文辉感到无上的高兴、宽慰。这个时节,成都有这样好的天气,难找。心想,老天也来凑趣,这真是一个吉兆!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他,这些天担心军火的事,心中一直梗起,又无他法排遣,似乎也变得有点宿命起来、信天信地了。可见,宿命、信天信地,有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祈求和寄托。

三姨太杨蕴光见他久站在院子里看天,怕他着凉,亲自去请。回屋后,杨蕴光又亲自带着丫鬟冬妹精心服侍了他的穿、洗、吃,这一切收拾停当后,时间仍早。可刘文辉已等不及了,带着军参谋长田北诗、副官李金安并三个精干弁兵,出了门,分乘两辆“福特”牌轿车上路了。

出门时其实也不早了,这已是上午8点钟左右。但所过之处,大街上都关门闭户,只有那些分布在大街小巷内数不清的茶铺在开张营业,习惯于晚睡晚起的成都人,还陶醉在玫瑰色慵懒的梦中没有醒来。

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就在刘文辉的车出了成都,到红牌楼时,由重庆归乡扫墓的四川省军务善后督办兼二十一军军长刘湘已先他一大步,这时,已车出双流县境,进入新津地界,很快就要进入大邑县了。

刘湘此行相当秘密。他只带了手下两个师长:张斯可、刘从云;也是两辆轿车前后相跟,他的贴身副官张波挑选了三个精干弁兵,一行人是昨天上路的。他们昨天一早从山城重庆动身,一路上紧赶慢赶,当晚借宿在成都近郊,北大路旁的昭觉寺,连城都没有进。昭觉寺是川西名寺,坐落在驷马桥以北几里地远,位于川陕公路一侧。刘湘之所以住昭觉寺,一是此次过成都,他谁也不想惊动。二是寺中住持清云大法师是军人出身,原是中央军的一个少将,蒋介石蒋委员长身边红人,身居要职,而且正一路顺风顺水时却忽然隐退,这让他顿生好奇之心,希望结识。还有一个原因是,护法战争中,时为滇军将领的四川仪陇人、素称能战的朱德有次遇险,被北洋军紧追不舍而躲进昭觉寺,被寺中众僧巧妙地保护了起来,让朱德化险为夷。事后,该寺僧众将朱德住过的房间以及请朱德提写的牌匾等,一应做了很好的保存。这又让刘湘对昭觉寺平添了一种感情,心向往之。

昨晚,清云大法师安排刘湘住在朱德曾经住过的小屋里,虽然他同清云大师没有能谈上几句话,但也觉得不虚此行了。其实,他之所以不进成都,主要原因还在于,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幺爸刘文辉。如果他当晚住在成都,幺爸肯定会知道,肯定要来找他。一见面,幺爸就要没完没了地同他谈那批从日本购买的军火过境事!而对此事,他心中已有了打米碗,他已经私下同他手下的第一师师长,心腹大将,时驻万县的王陵基商量好了:幺爸的军火一过万县,就由王陵基出面,将那批军火打来吃起!

这趟回老家扫墓,对他,是一件很难的事。他不想回去,但又不能不回去。父亲的坟茔安置在安仁老家刘氏墓地,清明时节,能不回去为父亲扫墓?不能,万万不能。但一回去,幺爸就要来找他,他现在最怕见到幺爸,是在千方百计躲幺爸,而幺爸却在千方百计逮他。所以,今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明,他们就动身了;躲是躲不过去的,但能躲几时算几时。

车进新津,天才大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只有川西平原这个时候才有的色彩特别绚丽的图景:一轮金色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迅即光芒万道。放眼望去,令他心中一喜,精神一振。车窗外一坝坝向后滚去的金黄色的油菜花,经过夜雾的滋润好像上了油,在阳光照射下,简直就是闪过的一坝坝质地厚重的金子。那些一个个分布在田野深处的林盘,都被浓荫翠竹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林盘里的农舍,间或透出川西民居独特的白壁黑瓦。这些林盘都绿得发黑,像是画家用彩笔点染出来的;林盘里炊烟袅袅,清新微甜空气中荡漾着熟悉好闻的柴草味。田野上小桥流水,田塍上有三三两两骑在水牯牛上的牧童,挑声夭夭地唱着儿歌。一些鸟儿扇着翅膀在天地间飞翔。燕子像是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绅士,金鸦雀像是穿金戴银的小姐……这些欢快的鸟儿,颜色姿势各式各样,在蓝色的空中与地上金黄的油菜花田地间,蹿上蹿下或停在空中,把它们清脆喜人的鸣叫声撒了一地,给成都平原上特有的清新富庶的气息增添了活力。远处的寺庙上空有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于是,蓝天上拖起一阵悠长的哨音,它们的翅膀上闪着金光,像是一群神雀。

“军长!”看刘湘兴致勃勃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致,张斯可不知是投其主公所好,显示学问,还是心有所感,发出由衷的赞美:“成都平原川西坝子,实在是沃野千里。这样的钟灵毓秀之地,咋个不人才辈出嘛!史载,宋时名相张商英就是新津人。”

“所谓成都平原川西坝子米粮仓……”刘湘把话题扯开,有意不同张斯可谈人文。他知道一谈人文,张斯可就要把话题扯到大邑县出了三军九师十八旅上去恭维他,而刘从云“刘神仙”又会从旁乘机大谈风水。

“是。”张斯可知道刘湘这时最想听什么,话题一转,也看着窗外,做出神往的表情,他谈《三国》:“不过,这也就不简单了。诸葛亮在《定三分隆中决策》中谓:‘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若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斯可,你记性真好!”刘湘听了这一段果然来了兴趣,掉过头来看了看张斯可,一副大刀眉闪闪,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火花和询问之意:“你觉得《三国演义》上此说,与今天川中局势有相同之处吗?”

刘从云不愿张斯可独专邀宠,赶紧插话:“我觉得张师长刚才背诵的《三国演义》一段,简直就是今天的川中局势翻版。”刘湘微微一笑,他知道刘从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刘湘不以为然地说:“我幺爸不是软弱的刘璋,我刘甫澄也并非帝室之胄的刘备。”

“除此而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张斯可乘机接过话题展开来侃侃而谈,什么:“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什么“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若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他古为今用。什么刘自乾于今在川内诸军中成了众矢之的;什么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于今“保定系”内部摩擦加剧,军长宜抓紧田颂尧,让田与刘自乾反目成仇在成都打起来,我们再乘机打过去,这样就可对刘自乾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如此,统一全川成矣……

刘从云看着张斯可侃侃而谈,他在一边干着急。他只能谈些风水、八卦类虚无缥缈事,像张斯可这样古为今用,能上升到计谋策略上的话,他是不行的,插不上嘴,却又不能打岔,因为军长听得很过瘾。

张斯可借古喻今,大谈特谈。刘湘一边细听,一边将当今川中局势与之联系起来进行对照分析。是的,他想,《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定三分隆中决策》,与今天的川中局势的确很有些相似……如今,从东到西,在他的二十一军与幺爸的二十四军对峙的千里线上,他日前已将部队秘密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两路大军由他信任的唐式遵、王缵绪两位师长分别提调,近前指挥;此外,还有海空军司令蒋奎等相关将领,都已经接到了他准备向刘文辉开战的秘密命令;三军都已经做好了大战准备。在军事上,他是自信的。但是,在政治欺诈手段上,他不能不承认,幺爸远比他高明。这点,他自愧弗如。幺爸绰号“多宝道人”,很诡,一踩九头跷。同幺爸打这场战争,不打则已,打则必胜,是绝无退路的,也是没有回旋余地的!近期他的打算是,对幺爸先来两手:卡住他从日本买回的一大批先进武器;另外,竭力挑起他们“保定系”的内部矛盾,在已经相当尖锐的刘文辉与田颂尧近期因加剧摩擦,已然冒出的火星上,再给田颂尧泼瓢油,加把劲,让他们打起来。他这才来个“见水脱鞋”,乘隙而进。战争的内涵是多方面的。要打胜这场决定四川命运,也是决定他刘湘命运的大战,需要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得稳妥些,准备得尽可能充分些。对待幺爸,本来,他不希望将杀相在近期暴露出来,而是尽可能做得隐蔽些,软和些。但是,看来矛盾马上就要升级。没有办法,谁叫幺爸你要买这一大批先进的日本军火过我的防区呢?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军火过去,让你拿来打我,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没有办法,只有对不起了。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刘甫澄不仅是丈夫,而且还是大丈夫伟丈夫。在这节骨眼上,我只能下毒手了。

现在,幺爸也在回安仁的路上了吧?尽管他心里不想同幺爸见面,但如俗话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幺爸的政治手段不是一般的,很有些神出鬼没!见了面,幺爸会使出些什么手段来呢?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点发怵。这次在老家见面,幺爸一定不会放过我,一定会把刘升廷搬出来……我又该如何应对呢?刘湘的思绪转向了马上就要开始的现实考虑。因此,张斯可在一边说他的,刘湘似听非听,在一边想他的,随即抬腕看了看瑞士瓦斯针夜光表,张斯可见状,立刻知趣地停止了高谈阔论。

刘湘说:“你们说,我幺爸他们这会儿到哪里了?”

“那就要问神仙了。”张斯可笑笑,看了看旁边这位身着道袍,手拿罗盘,驴头马脸,打扮得像个妖道一样的刘从云。张斯可从心里看不起刘从云。他知道,甫帅这次回乡,之所以特别带上这个“宝贝”,是甫帅想利用人们普遍对这个大名鼎鼎、声名远播的“刘神仙”的迷信而相机得到一些好处;在人们对“刘神仙”的仰望和“刘神仙”身上散发出来的虚幻光环中,甫帅可以藏身其间从容游动。

果然,见张斯可如此说,刘从云顿时来了精神,觉得有了用武之地。他故弄玄虚地眯缝起眼睛,掐起左指,右手转动罗盘,默了默,口中一阵念念有词,煞有介事地说:“到双流了。”说话间,他们的车过了新津龙马乡,到了韩场。

韩场是大邑县一个大镇,四四方方棋盘似的几条街,一条水质清冽的小河从中穿过,这里那里点缀着高擎云天虬枝盘杂的大榕树,清幽繁华。幸好这天不赶场。不然,街上人群涌浪,推推搡搡,鸡叫鸭叫,杂声盈耳,车子根本就过不去。

过了韩场,离安仁老家越来越近了。刘湘这会儿反而显得轻松起来,很随意地问张斯可、刘云从两位知不知道他家乡大邑城外的名胜子龙庙?两位都是第一次跟随刘湘去安仁。张斯可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刘从云做出神往的样子说,听说那里虎踞龙盘,风水不同凡响啊!

“是。”刘湘说,“我们就住在子龙庙。”

“甫帅不回家住吗?”张斯可显出关切和惊讶。甫帅怎么会住在子龙庙,不回家呢,他感到奇怪。刘湘的妻儿,还有老母都还在老家。况且,刘湘对老母的孝,对妻儿的爱,在川内是出了名的。

“不,我是说我们现在径直到子龙庙去。”刘湘解释:“我是要回去的,不过晚点回去。不然,一回去必然劳烦四邻。安仁镇又小,我一回去,很快,就都晓得了,有些人就要上门来找,缠人。张副官!”刘湘说时问坐在前面的副官张波,“都联系好了吗?”

“报告甫帅!”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显得很精干的副官张波转过身来:“昨天从重庆动身前,我就给冷县长打了电话,冷县长听说军长要去子龙庙,欢喜之至。”

“你给冷县长打招呼没有,要他尽量不要张扬。”

“说了,说了。”

“冷县长怎么说?”刘湘抠得很细。

张波详细说了。冷县长向他保证,尽量不让老家的人知道督办今天回家。只有冷县长和相关的几个人作陪。

“要我说呀,连冷县长等少数几个人都不必来陪。啊呀,我就烦!吃一顿饭呀,陪客往往比主人还多,简直就是八百罗汉陪观音;自己不花钱,吃大户!”刘湘这话说得有些讽刺、幽默。

大家都笑了。这时,车过县城,司机径直将车开去子龙庙。子龙庙又叫赵云庙、将军庙,在离城仅二华里地的锦屏山麓;赵云是三国蜀汉五虎上将之一,一代名将。子龙庙是赵云骸骨所葬地,故此处又称子龙坟、顺平侯庙。年前刘湘接家乡父母官冷县长函,得知县里准备募款培修子龙庙,极表赞成,并捐了一大笔钱。刘湘生性俭朴,但遇上这样造福乡梓的事,也舍得花钱。

刘湘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刘湘的家在安仁镇镇口上,一边是只有几条街,显得极为整洁清幽的小镇,一边是广阔的田野。他家就骑在一条将小镇和田原分割开来的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上。无论是从房屋的建筑规模还是质量上看,都相当一般,不要说根本无法同相距不到两里地的刘文彩迷宫似的豪宅、刘文辉两幢富丽堂皇中西合璧的新公馆比肩,就是比起一般中等水平的地主家来也要差,最多也就是一个富裕中农人家水平。黄泥巴围墙,三进的院落,呈品字形摆布的中式堂屋,东西厢房等等,显得有些陈旧破败。刘湘的老家,基本上保持着刘湘离家时的规模和水平。他发迹后,只是对老宅做了些必要的培整,并没有扩建大修。这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刘湘的简朴内敛务实,不喜招摇的个性和为人。

年前,刘湘父亲去世后,他多次提出要将老母亲接去重庆享福,以尽孝道;可他母亲是个极重乡情的人,故土难离,加之有病,自知来日不多,始终不愿离去。老母不去,自然他的妻儿也只能留在老家。

病病恹恹,一直卧床不起的母亲再三叮嘱他:“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在老家陪着你父亲去吧。只要你在外面多做些好事就对了。还有,我去后,你要对周书好,不许讨小。虽说时下有点家务的人家都可以三妻四妾。但后娘的心,门斗钉,周氏人又老实,我怕她们母子吃亏……”

“妈,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再三给母亲保证。他给母亲作的保证,绝不是虚与委蛇,而是完全出自真心。他对妻子刘周书内心充满了感激。这么多年,他在外;家中的大事小事,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妻一人在扛在操持,而且毫无怨言,不让他担半点心。妻子刘周书是父母打小给他订的婚,妻子是本县苏场人,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但极聪慧贤淑。最先嫁过来时没有名字,沿袭乡下的规矩:娘家姓周,嫁与刘家,叫刘周氏,刘周书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她取的,暗含让她读点书的意思。现在,她已能认好些字,写一封信不成问题。虽是旧式婚姻,好在刘周书是天脚,长得也很端正,一副秀眉,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又有神,高高大大的,平时穿一身家织粗布衣服;如果稍做打扮,人才很要些人比。

他们只有一个男孩,名叫继殷,现在安仁文彩中学——刘文彩办的中学读书。老家还有50来亩田。收租、算账,忙上忙下,忙里忙外,这样大一个家务,都是妻一个人在担承,够能干的了。

刘湘小时家贫,父母让他读了一段时间私塾,以后,私塾废止,他上了一段时间的新学。再后来,他考上了清末年间,清廷在四川办的陆军军官学校,那年,他才16岁,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现在,他发达了,可父亲早早去世,根本就没有享到他的福。他将对父亲的愧疚转移到母亲身上。为了医好母亲的病,多年来他不遗余力,不惜金钱,遍请川渝两地名医。可名医们看了母亲的病后,都说不出一个名堂,只有一个字:虚。母亲同父亲一样,都是年轻时劳累过度,带下了病根。

就在刘湘触景生情,思绪连绵时,轿车已驶进了一条翠云廓般的绿荫道中。这条长达两华里地的标准公路,是冷县长上任后整治的形象工程之一。大马路平坦如砥,公路两边,绿树排列成阵。而九座大小相同,浓绿葱翠,形似古代营垒的山峦,从锦屏山向东展开,蔚为壮观,绵绵延延达20里地,这是本县八大景之一的“九寨连营”。

刘从云看见“九寨连营”便大惊小怪,铺排赞叹开来——

“哎呀呀!”刘从云手拿罗盘,睁大惊讶的眼睛,故弄玄虚地东比西画:“如此山势,大气磅礴,如虎踞似龙盘,所以出了我们甫帅这样的经天纬地大才!”

“我算什么经天纬地大才?”刘湘谦虚而憨厚地一笑,比了一个小指:“龟缩在重庆一地,人家叫‘巴壁虎’,如此而已。”

“暂时的,暂时的,甫帅前程不可限量。”张斯可说时问甫帅,这九寨连营因何得名?

刘湘说,这九寨连营,据说是当年赵子龙为了抵御西南蛮夷的入侵而修建的。至于抵御何方“蛮夷”,看来刘甫公也知之不详,没有细说,张斯可也就姑枉听之,并不细问。

这个时节,子龙庙本该是开庙会,最热闹的时节:锦屏山下,菜花一坝坝金黄,山前浅草如茵,游人如织。沿线搭棚摆摊的小吃、饭馆、茶坊酒肆,医卜星相、诸般杂耍,处处人满为患。然而,往年出现的这种景观,今天都风吹了似的,不见了。虽然不见有兵丁在站岗放哨,但显而易见,县里为刘湘的回来提前作了布置:子龙庙清场了。

汽车过一座气象庄严的石牌坊后,嘎地一声停在大照壁前:子龙庙到了。身材匀称,一副精明相的张波副官先一步下车,再捷步上前,伸出手来,为甫帅轻轻拉开车门,再一手护着车顶。刘湘伸出一只脚,先在地上一点,这才下了车。接着,张斯可、“刘神仙”也下了车。与此同时,张副官带来的几个弁兵早就下车,并在四处做好了警戒布置保卫。很久没有来过子龙庙了,身材高大,着长袍马褂,头戴博士帽的刘湘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经过培修后显得格外巍峨壮观、金碧辉煌的子龙庙。

子龙庙极有气势,红墙垩壁,巍峨壮观。他们先是伫立门前,看高挂在门上的“汉顺平侯庙”匾额。黑底匾额上镌刻的五个洒金大字,字体遒劲,不由让人想起三国时期,常山赵子龙叱咤风云的那段日子。

这时,冷县长闻讯,带着一干人急急迎了出来。

“哎呀呀,甫公回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冷县长拱起手来,告了得罪。这是个有相当学识,品性方正的中年人。个子不高,长衫,短发,肤黄,团团脸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铜边老式眼镜。冷县长说时,将迎出门来的一干五六人,给甫帅一一做了介绍,大都是些科长类级别接待人员。

刘湘口中唔唔,并不往心里去;出于礼貌,也将带在身边的张斯可、刘从云两位师长给冷县长等做了介绍。

“久仰,久仰!”冷县长说时,将腰身一弯,手一比:“甫公请,两位师长请。”一行人这就相跟着,溜溜达达地进了子龙庙。张副官带着三个弁兵,跟前跟后,注意警卫。

冷县长眼中的刘老五——刘文彩

刘湘在一干人簇拥下,一手轻撩袍裾,抬步拾级,进庙门过门槛,沿着一条碎石镶嵌的花径向前走去。进到大院,如同进了一个大花园。四周空气清新,鸟雀啁啾,花径扫得一尘不染。看来早晨这一带天上飘过点雨丝,清新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杜甫诗中润物寂无声的气息。两厢雕花砖墙上,爬满了一嘟噜一嘟噜肥绿的青藤和开得满天星似的喇叭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刘湘特别喜欢家乡的喇叭花,这些盛开在丽日蓝天下的花儿,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在肥绿青藤簇拥中映衬下,有一种梦幻般的意味。方砖铺就的天坝当中,植有几株需两人合抱的百年银杏树和古柏,都剑一般直指苍穹,它们枝繁叶茂。轻风过处,树枝轻轻摇曳,婆娑多姿。

他们过了辕门,来到了灵官楼。抬头望去,高大的灵官楼完全是木质穿斗结构,岁月斑驳的匾额上,镌刻着“常山正气”四个遒劲有力的洒金大字。

在灵官楼,见甫帅没有停留的意思,冷县长等一干人,这就簇拥着甫帅过了山门,走进一条类似成都武侯祠两堵红墙中曲径通幽的甬道,往前走去。刘湘对身边的冷县长说,“不用这么多人跟,要他们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去。”县长这就让跟在身边的一干人忙去了。

山墙两边,是遮天蔽日的楠木、古柏。那些体态修长飘逸,精灵似的白鹤,在其中跳着洁白的舞蹈。风从绵绵的锦屏山上下来,涌进甬道,将刘湘穿在身上的哔叽长袍吹得哗哗响,下摆飘起多高。刘湘赶紧一手按着戴在头上的博士帽,一手按着旗帜般飞扬的长袍,不禁感叹:“这真是虎啸龙吟呀!”

出了甬道,前面一道山门上有一方绿底镏金匾额。匾额上镌刻着四个笔力雄劲的大字:“保障江流”。光彩夺目,蔚为壮观。匾下,有赵云当年坐骑塑像各一,真马一般大小,塑造得昂首怒目,扬蹄飞奔,栩栩如生。进门,只见一个高大的铁铸三足炉,置放在院坝当中。移步换景。花架上,爬满了怒放的铁脚海棠和紫薇等名贵花木。出此苑院,再进一道山门,就进入了子龙庙核心部位。大殿中央,端坐着赵云八尺金身相。红烛闪闪,青烟缭绕中,高约二米的赵云,神态毕现:银须皓发,气宇轩昂,忠肝义胆,让人肃然起敬,发思古之幽情。左右站立的是赵云的两个儿子,左赵统,右赵广;他们一执长矛,一执兵书。这就将赵云的文韬武略及忠义传家的特征表现得很是充分。四壁的彩绘像,展现的是赵云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大战长坂坡,于千军万马中勇救阿斗等等。

伫立在赵云神像前,刘湘感慨道:“我们县若能得赵云赵子龙的庇护,该有多好!”

冷县长笑道:“我们县出了三军九师十八旅,一时将星云集。特别是出了甫帅和自乾公,这就是赵云庇护的结果。”

“惭愧,惭愧,我不及赵云于万一。”刘湘说时,掉头问冷县长:“自乾公他们到没有?”

“到了。”

“自乾公住在哪里,是住在刘文彩刘老五给他修的新公馆里吧?”

“是。”

“好。”刘湘对冷县长说:“我们这就去下榻的地方吧,我正好有事问你。”不知为何,本来高高兴兴的刘湘,这会儿神态有些凝重。

去下榻处前,刘湘要冷县长专门领他们去看了赵云的坟墓。这是子龙庙最后一个小殿,在一座幽静的四合院里,子龙墓前,正中矗立着一块高约七尺的青石墓碑,上书“汉顺平侯赵云墓”,是七个篆书金字。

亭内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赤胆永佑江源父老。

下联是:忠魂犹壮蜀国山河。

横额:永烈千秋。

高墙外,就是葱翠的锦屏山了。小院内,苍松翠柏,恬淡清幽。山上院内,两者映衬,相得生辉。

然后,冷县长领他们去了下榻的小梅园。

因为甫帅要找冷县长单独谈事,张斯可、刘从云这就让接待人员一一领进了自己的卧室。张副官自带着弁卫们去做好了一应警卫事宜。

刘湘的卧室窗明几净,陈设摆布雅致。地板锃亮,靠壁摆一张雕龙刻凤的硕大的大花床,床上崭新的铺被一应俱全。靠窗摆四把板栗色桌椅,间有白玉石镶面的高脚茶几。茶点早已备好。靠窗隔几,冷县长陪坐一侧,小心翼翼,已然做好了回答甫帅问询的准备。

窗子开着,秀色扑面而来。从窗内望去,窗下是田田荷池,荷池尽头是一片梅林。林中梅花,争相怒放,灿若云霞,香气扑鼻。刘湘反客为主,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揭开茶盖,推推茶汤,抿了一口,示意请茶。冷县长不知位高权重的刘督办单独找自己要谈何事且神色有些严峻,心中有些紧张,不禁手抖。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时,将茶水洒了些出来。

“我想问问刘老五的事。”刘湘说时,将茶碗蹾在几上,看着冷县长,“我听说老五回来后,做的事有些不地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冷县长一颗提起的心,这才咚的一声落进胸腔子里,这就尽其所知,翔实道来。

冷县长说,刘文彩回乡后,田倒是没有买多少,主要就是修房子,一方面修他自己的房子,一方面给他兄弟刘文辉修了两幢新公馆。占地相当多。他的房子原本就没有规划,占多少田地修多少,是一截一截补上去的。因此,修得大院套小院,没得个规矩,迷宫似的。

“不忙!”刘湘听得很仔细,“你说刘老五占多少田地就修多少房子,这是啥意思,他是非法强占人家的田地吗?”

“倒还不是。”冷县长说,“钱,他还是给了的,只是有些横蛮,人家不肯的,他咋个都要弄到手。”

“这就不对了。”刘湘冷下脸,对冷玉薰县长说,“这些事,你就该管。你这个县长是父母官嘛,要主持公道,不能让刘老五想做啥子就做啥子!”

“我怎么管?”冷县长两手一摊苦笑:“人家的兄弟是省长,我芝麻大个七品小官。弄得不好,我只要今天惹得刘文彩不高兴,明天就不是县长了。没有办法,原因,督办是晓得的。”

也是。刘湘心想,刘文辉是四川省主席,虽说现在四川省主席只能管川西一片,川东一片归他刘湘管,但大邑县属刘文辉管。俗话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冷县长确实也是没有办法。

“该管的也要管。”刘湘说,“我就不信,没有了个王法。”他这个说法当然对,不过很空洞。而今之时,刘湘也只能这样说。

“还有呢?”刘湘接着又问,显得很不放心。

“其他倒也没有啥子太说不过去的。这刘老五虽说是霸道一些,但也还不是一无是处。”

“啊,是吗?此话怎讲?”

“比如说,刘文彩修安仁镇就有功。安仁镇上新修的两条街,就是他出的钱,他让他的五姨太王玉清负责修的。他在安仁镇上修了一座文彩剧院,还修了一所公益协进社。他不像一般有钱的绅粮或是像他一样发了大财,荣归故里的人,一回老家就是颐养天年,而是天天一早坐上滑竿或是轿子离家,到公益协进社上班。”

“上班?”

“是,上班。他的公益协进社是川西坝上最大的袍哥组织,管十几万人,有一万条枪。每天各地来朝拜他的袍哥起串串。他专门安了两个五排,在社里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接待各地来的袍哥。并拨出了专门的招待经费,定出招待标准。一般来客是一人一菜一汤……”

“刘文彩现有良田9000多亩,在川内不算最多。不久前我看香港一家报纸说,刘文彩的田,在川内只能数第33位,但他的钱最多。钱多并不等于田多,而在于他在叙府为官十年,攒了相当多的钱。他当时身兼数职,光一个税捐处长职,一年的薪金就是几十万大洋。光说这税捐处长一年的饷,就要抵多少亩良田?”

看刘湘听得十分专心,冷县长接着说下去:“刘文彩在安仁镇上办了一所文彩中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深受好评。国内那个有名的教育家?”冷县长说时,一时想不起那个教育家的名字,用手敲敲头:“那个有名的教育家在报上撰文说,今天的文彩中学,就是明天的文彩大学。”

“文彩中学占地广宏,环境很好,鸟语花香。教师也都是过挑过选的,待遇很高。文彩中学教师的待遇是一般中学教师的两倍;好的教师又是一般教师的两倍。所有老师住的都是独门独院,卧室、书房一应齐全。寒暑假还有专车接送。为办这所学校,他卖了3000多亩好田。”

“学校的事,刘文彩全都交给校长蔡成波管,只是开学时,他去讲讲话。他没有多少文化,也说不来啥子,只是说,”冷县长学起刘文彩的样子,说一口地方音浓郁的土话:“又开学了,希望同学们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我也没有啥子好说的,家里杀了几头壮猪,今天请大家吃一顿饭……”

啊!听了冷县长事无巨细的如实述说,刘老五刘文彩平时的言行举止,简直就活现在眼前。刘湘心想,这刘老五看来也还不至于令人讨嫌之至,心中踏实了些。但又一想,这刘老五虽说还不至于如传说中的那样凶,但一寸不补,扯成尺五。总得有个管束,如果任其发展,也不是个办法。别的人不敢说不便说刘文彩,但他刘湘可以说。等一会见到族长刘升廷,也得说说这事。刘升廷虽是刘文彩的大哥,但为人正直,不护短。让刘升廷好好管管刘老五,也是个办法。

话说得差不多时,时间也到了正午,一小厮来到门外,请他们去吃饭。

子龙庙相关人员肯定研究过刘湘的口味,又知道他向来崇俭戒奢,不敢有多的陪客,就摆了一桌。除了督办身边的张斯可、刘从云,只有冷县长一个人当陪客。也没有上那些华而不实的鱼翅海参类,而是特意请乡间名厨,给刘湘做了一桌他最爱吃的、很精到的,为四川乡间看好的九斗碗。

“好好好!”刘湘果然喜不自禁,用筷子夹起来一片夹沙肉。那片肉,足有耳巴子大,半肥瘦,中间夹喜沙,油亮亮颤闪闪的,喷香。

“好久没有吃到真资格的九斗碗了。”刘湘边吃边说,兴致很高:“我看,吃遍天下,还是我们川西坝子的九斗碗好吃。”所谓九斗碗,就是在天府之国城乡间广为流行,历史悠久的传统宴席的做法。做真资格的九斗碗,得用上好的猪肉,请来厨子做出甜烧白、咸烧白、扣肉、渣肉、墩子等九道主菜……其间,杀猪、备料、开工、上宴等是一道复杂的工序,要一连忙几天。用料、火工以及盛九斗碗的碗、碟、盘等也都相当考究,当然,这是有钱人家。没有钱的人家做的九斗碗大都偷工减料或以次充好;甚至可以用红苕依葫芦画瓢做将出来,但这就无异于佛门中的素宴了。

一般人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做红白喜事才办九斗碗,纵然是有钱人家也不是随随便便,三天五天就会办九斗碗的。而做九斗碗的每一道工序,都充满了欢乐。圈里的猪养肥了,请来杀猪匠杀猪。一般农村人家在房前或屋后的竹林边杀。有钱人家大都在大院之后还有个树木蓊茂的后院,平时没有人去后院,杀猪就在后院里杀。杀猪了,将一头肥肥的猪拉出来,杀猪匠一用巧劲,将肥猪四脚朝天地拥到一条结实的,又长又宽的板凳上,绳捆索绑好了。四脚朝天的肥猪自知死到临头,开始发出绝望的嘶声沙气的嚎叫。女人、小孩们想看又不敢看,躲到一边,生怕猪血溅到身上,却又不时将扪在眼睛的手移开偷看……在女人和小孩们时发出的不无夸张的欢笑声中,杀猪匠表现得像个八面威风的将军。先是背着手,指挥徒弟将接血的大木盆放在猪头下,诸般准备好,杀猪匠这才动手。杀猪匠将袖子两挽,走上前去,一边对四脚朝天,绑在条凳上大声嚎叫的肥猪说些坐飞机穿草鞋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说时,将一把雪高的长刀猛地抽出,白光一闪,闪电般地刺进猪颈,刺杀得很深。随着肥猪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鲜红的猪血从已然洞开的猪颈上喷薄而出,大股大股地朝凳下的大木盆冲激而去,冲激得汹涌澎湃。

特别是,当请来上灶的大师傅带着手下徒弟,哎哟哎哟地挑着锅笼灶被蒸格竹屉,沿田间小路逶迤而来时,喜得林盘中的半截幺伯(小孩)们跟上跟下;那些头缠白帕子的老人、汉子也都拗根烟子烟杆,站在门前指指点点,发表议论,热闹得像过年。不用说吃,光是这种气氛就是乡间一道难得的风景……

陪甫帅吃饭的张斯可、刘从云两位师长,不知是真心赞叹还是应和,都说九斗碗好吃;不像城里那些高档酒楼饭店里的菜品,花里胡哨的,是假洋盘。

吃过了饭,刘湘对冷县长说:“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请回吧,去忙自己的事。”看督办这话说得真心诚意,冷县长说,“也好,恭敬不如从命。我走了,甫帅也好休息。”于是,冷县长也告了得罪去了。

刘湘对两个师长张斯可、刘云从交代,要他们明天一早准时去刘氏宗祠出席扫墓仪式,今天下午自便。他这就要回一趟家。两个师长这就亦步亦趋地将甫帅送出门来,看甫帅带着张副官和一个弁兵上车去了。

刘督办回家

子龙庙离安仁镇不过30来里地,很快,安仁镇和镇口的刘湘家老宅就遥遥在望了。刘湘不由得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蛮有感情地透过车窗往前看去。熟悉的老家的情景,就像是一幅读透了的风景画,扑面而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在那星罗棋布,金黄的油菜花田和绿色庄稼地镶嵌有致的田野尽头就是他的家了。远远看去,矗立在场口的家,显得陈旧而孤寂;与屹立在镇子中央那幢修得很洋气的西式小楼,刘文彩的公益协进社以及旁边占地更为广宏,绿茵茵一片,青砖围墙中透出花团锦簇的文彩中学相对照,越发显得寒碜。

刘湘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向来忙于军务政务,事业心很强,一年半载才能回一趟家的他,这会儿忽觉对不起妻儿老母。也不是他没有尽到或是不想尽到为子为父为夫的责任,实在是因为老母故土难离。这样一来,也就连累妻儿了。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妻将老母善始善终地送去,就立即将妻儿,还有老家多年来忠心耿耿的傅师爷、勤免的小工王二一起接去重庆。到那时,他会加倍地好好待他们……

嘎地一声,小轿车停在了家门口。好在这时,本来镇子就小,人就少的安仁,在这夕阳西下时分,安仁镇显得清静而又空旷;他家又孤零零地悬在镇口,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回来。他家的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虚掩。一般大户人家,门前都蹲有一对足踏绣球,鼓睛暴眼,塑造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墙壁嵌有红砂石凿成的拴马石。而他家没有这些显示富贵的东西。他们下了车,副官张波按照他的示意,上前一步,“咿呀!”一声推开了厚重而又岁月斑驳的大门。

“哪个?”从很深的院子里传来王二的问话,一口浓郁的乡音。督办笑了笑,挥挥手,让副官和跟在他们身后的弁兵不要吭声,他要给家人一个惊喜。过了照壁,王二已经迎面走来,他在院子中修剪花枝。阶沿上,一间支起的木隔窗里,傅师爷的算盘噼噼啪啪打得如行云流水。

“哎呀,是督办回来了嘛!”看着似乎从天而降,款款而来的刘湘,王二先是一愣,随即表现得又惊又喜。傅师爷的算盘声陡然止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傅师爷一副老式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师爷的眼镜只有一只镜腿,另一边权且拴了一根细麻绳代替镜腿,细麻绳的一端系在师爷耳朵上,显得很有些滑稽。由此可以看出家中的节省。

“呀,督办!”看清进来的果然是刘湘,傅师爷霍地站起。因为激动,一时不知所以,颏下一绺山羊胡都在抖动。刘湘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他们该做啥子还是做啥子。这就将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朝里院走去。

有清亮的磬音,如水般从里院漫出来。

里院是家人住的,确切地说,现在是老母和妻儿在住。原先这个大院比现在还要差,是他后来当了军官,手中有了点钱,对大院做了些培修,那时,父亲还在。外面的院子,是下人住的。整个老家的大体规模,没有大的变化,保持着原状。呈品字形的院子中,花繁叶茂,一棵老核桃树还是那个样子,树干盈尺,树皮赭黑,树冠茂密,像一把大伞盖住了大半个院子。记得小时调皮,读完书后回家,用小刀刻在树身上的“忠孝节义”几个字都还在,只是随着树身的膨胀,这些字越发变得歪歪扭扭的。

阶沿上,一排屋宇排开,当中一间是堂屋,也是母亲老来每天礼佛的地方。里面光线有些暗淡,如水的磬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刘湘知道老母在堂屋礼佛,听磬音心情激动,这就加快脚步,沿着花径,几步上了阶沿,进了堂屋。

“妈,我回来了!”刘湘进了堂屋,一下跪在老母亲膝前。

“周书,周书,你男人回来了!”已经完全失明,坐在一张垫有蜀绣软垫黑漆太师椅上礼佛的母亲,一听见儿子的声音,激动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一边急急地抚摸儿子的头、脸;一边霍地站起身来,叫着媳妇。

“妈,我在这里呢。”与婆婆隔几而坐,不时扬起手中小锤,当、当地敲磬,陪着母亲礼佛的刘周书,一下看着出现在身边的自己的男人,就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浑身一抖,脸颊突然泛红,眼睛里闪射出喜悦的光芒。

“快,快让你男人坐,泡茶。”婆婆吩咐。

“甫澄,你坐,快坐。”

不知为什么,儿子都读中学了,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的刘周书,猛然见到自己的男人,久违了的男人,显得有点腼腆、惊喜和激动。她站起身来,给男人让座。其实,旁边有的是座椅。刘湘看了看眼睛发亮的妻子,会意地笑了笑,坐了下去。刘周书又赶紧去给自己的男人泡了一碗好茶,放在茶几上。这是在守旧的老家。老母在上,夫妻两人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他们都从对方向自己闪电般扑来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从精神到生理的深沉的渴望和慰藉,其中还包括爱意、叩问等只有两个心灵和谐的夫妻间才有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和细节;在精神上悄悄享受着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那一份甜蜜。

“儿呀,你回来咋不先打个电话呢?”母亲问。电话还是稀罕物,可刘湘孝顺,不惜花重金专门给母亲安了一部长途电话,好随时从重庆往家打电话。老母已是风烛残年,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荫翳,完全看不见了。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和年轻时生活的艰辛。

“我这样回来,不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惊喜嘛!”儿子抬头看着老母,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用一双青筋裸露,皮肤粗糙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又瘦了。”母亲心疼地问媳妇:“周书,你看你男人是不是又瘦了?”

“是,妈!”懂事的刘周书说,“瘦是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说时,用一双水波凌凌的,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男人,刘湘也看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很细很有感情。她比他小八岁,挺拔丰满,淡淡妆,天然样,很受看。看着妻,思想上不由得闪现出一句老家乡下的歇后语:“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她真是红登了。看着她丰满挺拔的身姿,泛红的脸颊,微微起伏的高高的双乳,他觉得出不仅是他激动,就是她的心也都快要跳出来了;觉得出她炽热的体温,这是多么诱人的青春气息啊!这会儿,望着自己可人的妻,什么军长、督办这些平时他非常在乎、用尽平生力量去攫取的光芒四射的头衔、军衔;什么宏伟的事业、设想、未来光辉灿烂的构架远景等等,统统都随着他在人前的矜持退隐到了一边。他发现,一下子他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凡夫俗子,心中鼓荡起的是久违了的七情六欲。妻就站在老母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慢慢地,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竟噙了泪,眼巴巴地看着他。这双眼里含有多少温柔和期待啊!他的身体内部顿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渴望。可是,母亲在面前,他不能不努力克制住自己,一边同母亲不知所云地说着话,恍若进入了梦境。

只要是女人,不管年龄大小,有无文化,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感觉敏锐还是迟钝;也不分国界种族,哪怕上至皇室,下至捡煤渣的穷老太婆,都有一种先天的本能,即:女性的敏感及对同性的排斥抗拒。刘湘双目失明的老母,从心里说,对儿媳是满意维护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份感激。但是,现在儿子就在面前,儿子面对着两个女人——母亲和妻子,母亲这就没来由地对儿媳从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嫉妒和怨愤。她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出儿子与媳妇之间的缠绵。这就没来由地有些生气,以婆婆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要儿媳去厨下做些安排,督促家中的厨子将晚饭做得丰盛一些,好一些;还嘱咐儿媳,将儿子带回家来的一个副官和弁兵,也要做妥善安置。刘家是宽厚待人的,哪怕是下人。

母命不敢违。刘周书用她睫毛绒绒的眼睛,再次细细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恋恋不舍地去了。

刘周书一走,刘湘心中安静下来,他一边同老母聊天,一边注意打量着佛堂。

佛堂正中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青烟袅袅中,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衣袂飘飘,一手端着净瓶,一手拂着柳枝;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样子。

母亲问儿子:“是清明节回来扫墓?”

“是。”

“你还带了一些人吧?”

“是,带了两个师长,我让他们住在子龙庙里。”

“你今晚不回子龙庙去了吧?”

“当然不回子龙庙了,就住在家里。”

“啊!这才像话嘛。”母亲这意味深长的一个啊,尾音拖得很长,“你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趟,妻儿老小都不知你长什么样了。”

“妈!”刘湘心中难受:“所以说,我总劝你们到重庆去,可你老人家总是不肯。”说着,玩笑一句:“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图那些热闹。”母亲说,“我最近天天晚上梦见你父亲。我是不走了,随便你那重庆有多好。我这一去,你就赶快把周书母子接去,我是把她们母子拖累够了。”

“妈——!”刘湘不由心酸。

“好了,不说了。”老母亲一笑,用看不见的双眼看着儿子,“你今天晚上想吃点啥子?”

“啥都不想吃。”刘湘说,“我就想吃妈你擀的面。”刘湘长得南人北相,喜欢吃面。记得小时候,母亲用头道麦子磨成的面,做出各种各样的面食给他吃。头道麦子磨成的面雪白,带着田野和土地的清香。母亲给他做羊疙瘩、烙软粑子……其中,他最喜欢吃母亲给他擀的臊子面。小小的尺五案板上,只听擀面杖一阵脆响,母亲用手拉出来的面条又细又软,搁上点儿有盐有味的冬菜,加上从院子里春芽树上摘下来的嫩春芽。那时吃肉叫打牙祭,不容易;母亲煎个鸡蛋给他摊在面上,吃起来就是香,能香到牙齿里,香进心里。

“妈是擀不动了,让你媳妇给你擀,她比我擀得好。”母亲总是适时地赞扬周书;婆媳和谐,这让做儿子的感到欣慰。

下午,在文彩中学念书的儿子继殷回来了。刘湘结婚晚,儿子才14岁,穿一身麻格质地的三个口袋的中山式校服,瘦高瘦高的个子,梳分头。因为平素刘湘难得回来,儿子见了父亲有些腼腆,喊了一声爸,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直到吃晚饭才出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张桌上,吃了一顿刘周书做得很不错的肉臊面。其实,她不仅做了臊子面,还煮了饭,做了好些他爱吃的菜,比如酱肉丝、虎皮海椒、鸡蛋番茄汤……刘周书能干,完全没有一点贵夫人身上的娇贵。家中好些事也都是她在亲手做,王二平时给她打杂。家门背后她还经佑了一个小菜园。在竹篱围成的小菜园里,一片碧绿中拥红簇翠,瓜棚满架。海椒、番茄这些小菜都是自家种的,从不花钱上街去买。晚上这顿饭,张副官带着弁兵和傅师爷、女佣桂芬,还有小工王二等,是在外屋吃的。

刚吃完饭,族长刘升廷就专门拜望他来了,这就请刘升廷进客厅里坐,刘周书奉茶后退了出去。

族长坐下就说,“你幺爸也回来了,本来他想过来看看你,又想你难得回家一趟,怕打扰你,就没有来。”刘湘暗想,果然,幺爸让他的大哥、族长刘升廷打前站来了。以为刘升廷要提起那批军火的事,不意刘升廷没有说,只是寒暄了一番,说了些无非天气好坏,你胖了我瘦了之类闲话,刘升廷就知趣地起来告辞了。刘湘也不留客,礼数周到地将大爸刘升廷送出大门,分别时,大爸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紧拍,语重心长地说:“甫澄呀,你和自乾都是我们刘氏一族的大才,千里驹。你们叔侄要好好团结起来,抱成一团,共主川事啊!”

刘湘唯唯诺诺,拱起手来。已然朦胧的夜幕中,只见大爸兼族长望着他,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天黑了,该睡了。

小镇上没有电。刘文彩家倒有个发电机发电,但他不会供电给别人。西厢房里,刘湘坐在太师椅上,看刘周书在给他铺被褥……都是新的,能闻出皂角水洗后太阳晒干发出的清新味。摇曳的烛光,将跪在床上忙着的刘周书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剪影。她高大健壮丰满,足有一米六几的个子,站起来差不多显得有他高。女人显个。纵然两个显得很不般配的男女,男的又高又大,女的又瘦又小;对比起来,就像骆驼和山羊一样。可是,两个人床上一睡,也就没有这种殊悬了,何况妻。

刘周书模样相当端正,浓眉大眼,虽然少点文化,但天性不笨,又勤快又贤惠,有见识敢担当。他想,她以后去了重庆,见识多了,再读点书,说不定是个人才。就在他坐在一边想着心思时,她已经把床理好了,坐在床边上,随手将落到眉骨上的一绺乌黑的头发往上一撩,眼波闪闪地看看他,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潮。

他立刻意会,身上顿时有了强烈的反应。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身体素来强健的刘督办,已经到了如虎的年龄。平时,他的身体之所以少有两性间的反应,是因为一颗心都在军国大事上纠缠,耗了他过多的精力。尤其是年来,他和幺爸之间业已形成的一山不容二虎之势;另处,还有已经在川北通(江)南(江)巴(中)建立了红色根据地,看来要长住下去,而且还要向外发展,声明要“赤化全川”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徐向前部,对他更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是他的心病。最近,蒋(介石)委员长多次来电,对他又压又拉,要他迅速出兵荡平通南巴红色根据地,“以免赤祸漫延”。说是,倘若此,“中央”将全力支持他统一全川……这些事,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够他操心的了,他哪有时间、心绪想到床笫上的事。

但是,这个晚上不同了。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就坐在床上等他。女人默默无言,不时看他,脸色潮红,高耸的胸脯海潮般起伏不已。他当然知道,他的女人也是急不可耐了。

“还不睡吗?”嗔怪中,女人问了他一句,女人那个意思也是很明显的。

“睡!”督办这就站起身来,上前,“噗!”的一声吹熄了铜烛台上的大红蜡烛。

“幺爸的军火,早来早过,晚来晚过”

第二天一早开始的祭祖扫墓,时间其实相当的短,祭祖扫墓式由族长刘升廷主持。程序是两项,先在刘氏宗祠里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一行人邀邀约约去到刘氏墓园,烧香焚纸而已。然而,中间过程尤其是心理过程相当微妙复杂。这里面当然主要指刘文辉、刘湘叔侄两人,还有在一边当配角的族长刘升廷以及刘老五刘文彩。

知道祭祖仪式是上午9时在刘氏祠堂里举行,可军人出身,向来守时,以时间为生命的刘湘却在家里磨磨蹭蹭,就像过鬼门关一样,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他很不想去,却又不能不去。一去就要见到幺爸刘文辉,刘文辉一见到他,肯定就要同他谈那批从日本买回来的军火事。虽然他心中早已想好了对付的办法,但他天生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他心虚。

结果还是届时族长派人来请,他才去的。

偌大的安仁镇刘氏祠堂里,人满为患却又泾渭分明。在“主席台”就座的并不是按规矩,如果按规矩,老辈子就该坐在上八位;如果以辈分,刘升廷就不该当族长。这天的祭祖扫墓式的排座次,完全是按地位等级划分的。堂上摆了一排排桌子,桌上置有茶点。第一排当中坐的,当然是族长刘升廷。然后,坐在刘升廷右边的是刘文辉,刘湘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刘湘从重庆带回来的两个师长张斯可、刘从云,还有幺爸刘文辉从成都带回来的二十四军参谋长田北诗等都叨陪第一排两边末座。当刘湘去时,他发现,刘升廷左边的一个位置是空的。不用说,这是专门为他留的。

“甫澄,你怎么姗姗来迟,都在等你!”族长问时,幺爸已站起身来,逮住他的手架势摇,既表现出亲热,又有一份问罪之意,幺爸在他面前抠起一副老辈子的架子。

“昨晚上睡得不太眠实,天亮时才睡着,起来迟了。”他轻声解释。

“整凶了,整凶了。”大爸、族长刘升廷竟有些幽默,小声说时,笑着对他挤了挤眼睛。让他一下想到昨晚上他们夫妻的狂蜂浪蝶闹五更,脸一下红了,一直红齐耳根子,幸好族长这话小声。他坐下来就侧过身去找刘老五,刚才来时,看祠堂周围团转有不少背枪的团丁,肯定这是刘老五干的事。刘老五是县团练局长,舵爷,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干出这样的事。心想,未必清明祭祖都怕有人杀了你不成?

坐在刘文辉之后的刘老五刘文彩,几年不见,老了些。他的长相酷似老六刘文辉,只不过个子稍高些,青果头,青白脸,眉毛有些往下垮,瘦瘦的,身着黑色锦缎长袍团花马褂。刘文彩向来有些怕侄子刘湘,当刘督办鹰隼般的目光猝不及防逮住了刘老五时,刘老五有些诧,赶快将头掉了开去,不敢同他对视。

“各位父老乡亲!”待刘湘落座后,族长刘升廷这就站了起来,宣布一年一度的大邑县安仁镇刘氏清明祭祖扫墓式开始。

“我先把这篇祭祖文读一读。”曾经当过秀才,有相当国学根底的刘升廷将手中的祭文展开,清清喉咙,挺挺胸脯,挑声夭夭地很有感情地唱歌似朗诵开来——

“1932年,清明时节。夜来有些微雨,天明云开日出,惠风和畅。我刘氏安仁族脉,济济一堂,祈拜祖宗。今我刘氏一族,繁衍茂达;尤自乾、甫澄叔侄荣登高位——分列四川省主席,四川省军务督办;比之昔日蜀主巴王不为过也……”听到这里,刘文辉、刘湘不由互相看了看,他们心中有鬼。刘升廷这篇半文半白,很有些酸腐的祭文,本意是在彰显他二人的地位,为刘氏争了荣光,却刚好戳到他二人的心上;所谓目前的“巴蜀两国”不过是暂时的,叔侄间早晚得打一仗,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哪有什么荣光?

回过神来,只听刘升廷的祭文已经到了末尾抒情阶段——

“祖宗有德,佑我刘氏一脉于今昌盛富强。想当年,祖宗创业艰辛,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实可想象。从今后,我等需同心同德,庄敬奋强,来年锦上添花,以慰祖宗。”看得出来,刘升廷对他这篇半文半白的祭文相当满意,这时,却有站在祠堂中的氏族干人(穷人)们不满的议论传进了刘升廷耳中,一下破坏了他的兴致——

“啥鸡巴锦上添花、昌盛富强?一年做到头,肚儿都没有箍圆!”是辈分很高,绰号牛板筋的四大爷。四大爷60来岁,带有泥巴的裤脚挽多高,腿上裸露的青筋盘杂,像是一根根蚯蚓。四大爷的话像一根引线,引发了场上许多干人的不满。于是,声音由低到高,一人寡,众人和。这就有不少同氏宗人大声武气声讨刘文彩——

“还说是刘氏一脉,要互相照顾?刘文彩把占我的田地还来就对了!”

“啊,就是。”马上有人声援,“刘老五就是霸道得很!”……

场下立刻议论纷纷,嗡嗡嘤儿。已经坐了下去,手中端起茶碗来,一手揭开茶盖,正要韵茶的族长刘升廷见状不对,又马上站起来压场子。他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重重一蹾,威严地把手一挥:“不说那么多,今天是祭祖扫墓的清明节。哪个有话,下来找我说,不要在这搅肇,整得大家气鼓气胀的。”说时,又把手一挥:“走,都跟我去祖宗坟茔扫墓去!”坐在堂上的人们首先站起来响应。

于是,聚集在刘氏宗祠里的许多干人;还有好些因为祠堂内站不下,站在门外,捞脚挽裤的人们,轰的一声散开来;好些人各自走了。

刘氏祖宗墓地离祠堂约有半里路远。

刘文辉、刘湘等,这就完全依照等级叙齿顺序,依次跟在族长刘升廷身后,出了祠堂去祖宗墓地。刘氏祖宗墓地,处于一片大海般的绿色田野之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突起的一座小小的孤岛,占地约有半亩。里面树木繁密,蓊蓊茂茂,绿草茵茵,祖宗坟茔,也是排列有序,保护得是相当不错的。在他们去的沿途上,好些田塍都站满了穷人,都是来看刘文辉、刘湘两个大人物的;这些人破衣烂衫,脸色焦黄,神情漠然。他们中,大都是刘氏族人,不过都是些穷人,这与去刘氏祖宗墓扫墓的,以族长刘升廷为首,刘文辉、刘湘依后的一帮衣着光鲜,红头花色的军政大员、有钱人、阔佬对比鲜明。简直就是,有的生活在天上,过的是神仙日子;有的如同在地狱,在生活的重压下呻吟。这些站在田塍边看热闹的穷人中,有的暗中流露出了仇恨情绪。

“梆臭,梆臭!”走在前面开路的是刘文彩的一个管事,他身材矮胖,头戴一顶黑色缎面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袍,外套黑马褂,一脸的油滑。背后跟两个背枪团丁,一个长得像竿,一个长得像螃蟹。管事一手不屑地扇着鼻子,他要背枪的两个团丁,将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往两边赶。这两个团丁,就把枪端在手中,往两边轰人,吼:“让开让开,不长眼睛吗,没有看见来的是啥子人?”

“啥子人?”站在路边,有脾气不好,也敢讲话的刘氏老辈子,这就雄起硬顶——

“不就是省长、督办吗?他们姓刘,未必我们就不姓刘?”旁边有人附和。

“哪有这种事,有钱有势的人就可以去祖宗坟茔祭祖扫墓,我们这些穷人就被吆到阴山角角里去了!就是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嘛!”……

听到这些,刘湘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好在一行人很快进了祖宗墓地。

他们依次来到祖宗墓前,站在一个个神龛牌位前祭悼,行礼如仪。

一时,在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响中,在刘氏坟茔地一座座祖宗坟山前,蜡烛吐焰,香烟缭绕。大堆的冥钱、银锞在墓前石臼中燃烧起来,然后极有气势地汇聚成一股浓烟,冲向空中,霎时黑了半边天。

祭悼仪式结束后,中午,刘升廷设家宴单独约请招待刘文辉、刘湘叔侄。

菜肴丰盛的饭桌上,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刘文辉、刘湘叔侄都是不约而同地旧话重提,评功摆好,打起嘴仗。比如刘湘说:“幺爸,我这个做侄儿的该是对得起你了哈!早些年,你在保定军官学校一毕业,我是咋个对待你的?”说着扳起手指数,一来就当连长,然后破格当团长、师长……又是何年何月,幺爸当师长时,在川东同杨森争地盘。“本来幺爸打不赢,如果不是我及时出兵资中、内江抄了杨森的后路,那幺爸你就恼火了!”

“彼此彼此!”刘文辉说:“老侄,这么些年,你是帮了我不少忙,未必我又帮你少了吗?远的不说说近的。你明说把资中、内江划给了我,其实我是替你当了挡箭牌,挡住了田颂尧、邓锡侯的势力。如其不然,老侄你能无后顾之忧,一口气吞了下川东三十多个县?至于资中、内江的税收,我说过我们叔侄平分,是你没有来结账嘛。”

“不说了,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刘升廷适时站出来打圆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先才我在祭文中都说了,如今巴蜀的天下,是你叔侄的天下。以后,你们在外做事还要合作,对不对?手拐子不能往外拐,对不对?”刘升廷一连说了好多个“是不是”,以问带攻,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刘湘心中暗暗一惊,心想,他兄弟俩的戏开始正式上演了!这就低下头,伸出筷子从装在一只大花品碗里的黄澄澄的糯米饭上,夹了一块夹沙肉紧看,却又不吃下去,王顾左右而言他:“这肉做得好,大爸,你是请哪个厨子做的?”他想将刘升廷的话题引开去。

可是,刘升廷不上他的当,铆着刘湘问:“甫澄,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

“哪句话?”刘湘装傻。

“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就是你们叔侄在外做事要同心?”

“对。咋个不对呢!”

“那,好。”刘升廷这就给他的六弟刘文辉递点子:“自乾,你不是有话要给甫澄说吗?就明说嘛,自家人,啥话都好说,即使是原先有啥事梗起,把话说明了,也就话明气散。”

“甫澄!”刘文辉盯住刘湘,作古正经:“我最近在日本买了一批军火,想来你是晓得的。现在已经发货启程到了上海,马上就要进夔门,过你的地界了!”

刘湘马上说:“我听说了。”

“到时候,我这批军火过你的防区时,你不会给我扣下来吧?”

“幺爸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刘湘做出吃惊的样子:“不会不会,我咋会扣幺爸的军火!”刘湘一边说了好几个“不会”。

刘湘问:“幺爸这批货装了好多船?”

“20只大船。”

“只要是幺爸的东西,早来早过,晚来晚过。我决不得开黄腔,扯拗拐!”

“甫澄,有你这句话,幺爸我就放心了,你的为人,幺爸是晓得的。来,幺爸敬你一杯!”刘文辉说时站起身来,提起一瓶成都试产的红葡萄酒,抓过一个牛眼睛酒杯,亲自给刘湘斟满了酒。

刘湘将手莽摇:“幺爸你是晓得的,我吃不来酒,一吃酒就脸红。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

“这算啥子酒嘛,当甜水喝。”

“那就都满起。”族长刘升廷示了个意,两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上来,给他们斟上了酒。

三人这就都站起身来。

“你们叔侄同心,泰山可移,金石可镂。”刘升廷又是文绉绉地这样来上一句:“来,我们干了!”

“咣!”的一声,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干了杯中的酒,并亮了杯底。

饭后,因为忙,刘文辉和刘湘就带上各自的人,上了车原路返回了。刘湘拒绝了刘文辉要他经过成都时,在成都耍几天的挽留。

“咦,幺爸!”刘湘笑着说,“未必你都这样忙,我就不忙嗦?二天再回成都耍,耍个够。”刘湘这话,只有他和他手下的两个师长清楚他话中的所指和含义。

刘湘一行同来时一样,没有在成都作半点停留,要连更晌夜赶回重庆。

一路春光宜人。回去的路上,刘湘像是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一反来时的沉闷,显得很轻松,同张斯可、刘从云东说南山西说海的。特别是,进了新津地界,见到许多放风筝的。蓝天白云下,那些形态各异的风筝:彩蝶、蜈蚣、飞燕、鲢巴啷……被一根根细细的丝线拴在当中要害部位,在天上飞,悠哉游哉地升腾。有状似彩蝶的风筝眼睛还能转,在风中转得滴溜溜的,十分爱人。刘湘来了情绪,竟随口背了几首关于川西坝上放风筝的竹枝词,他说一口浓郁的地方话,一字一顿,听起来别有风味——

春风微微锦官城,柳色青青天气晴。

三较场上好宽敞,儿童逐队斗风筝。

青羊宫接二仙庵,花满芳塍水满津。

一路纸鸢飞不断,年年赛会在城南。

最后几首显然是离开了风筝,只是与他的心情、抱负有关——

巍巍城雉足开襟,城外芙蓉密似林。

按察司前绸缎店,最繁华是北打金(街)。

会馆虽多数陕西,秦腔梆子响高低。

观场人多坐板凳,炮响酬神散一齐。

子弟寻欢新巷子,玉河沿畔亦销魂。

几回不遂狭邪兴,川主庙前半掩门。

盐道街前刻字匠,藩司左右裱画师。

就中榻印谁能事?旬有新都问九九。

张斯可和刘云从不禁相视一笑,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