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怪事一桩,川军援晋反求阎锡山

飞机正在飞越秦岭。

这是公元1937年的仲秋时节。这天天气很好。笼罩在巍巍秦岭上空的巨大苍穹,浩瀚深邃,一碧万顷,像块硕大的水洗过的蓝玻璃。在远远的天边,贴有几缕透明得薄羽似的白云,恍然一看,动也不动,细看,却是云舒云卷。横亘在川陕边界上的秦岭,在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金阳朗照下,色彩不断地变幻、跳跃。由四川境内的一派油绿葱翠,向陕西方面逐渐演变:先浅黄、后深黄、橘红……最后一个跳跃,变成了一派如火如荼的红,漫山遍野的红。

如此斑斓的色彩,如此优美的画面,完全掩盖了秦岭的险峻和连结川陕之间的蜀道的万般艰难。唐代大诗人、诗仙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

这时,如果坐在飞机上出川,往下俯瞰的是一位采风的画家,看到的必然是一幅很美的连轴大画,灵动、潇洒而大气。这样的大画,只有那位在蜀中沱江边甜城内江出生,并吮吸着巴蜀大地上丰沛厚重的历史文化学养成才,并走向全国,走向了世界的超一流大画家,美髯公张大千才能画得出来的。

然而,这个时候坐在这架专机上出川公干的两人,并不是画家,他们是首批率军出川抗日的国民政府第二十二集团军正副司令兼四十五军、四十一军军长的邓锡侯和孙震。他们的心情,与这样美好的景色恰好相反。他们忧思重重,心都要操碎了。他们是这天午后从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的,要飞去太原,急着去找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交涉、夯实一些要事。

邓、孙二人,在蜀中可谓如雷贯耳。时年48岁的邓锡侯,字晋康,1924年曾一度任四川省省长。在川内历来的政治、军事斗争中,都是一把好手,游刃有余,他有个绰号叫“水晶猴”,由此可以看出他处事之圆滑。孙震,字德操,成都人,时年44岁,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在辛亥革命、讨袁护国以及四川多年的军阀混战中,也是风云际会的人物。他们都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上将。

他们性格迥异。孙震高高的个子,隆准剑眉亮目,身姿颀长笔挺,四肢匀称,身着黄呢将军服,领章上佩金光闪闪的将星,显得很威风很有精神,也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他将大盖帽揭来放在茶几上,却一直掉过头去,双手伏在舷窗上,注视着从舷窗下急速闪过的景致。有棱有角的长条脸上,剑眉紧锁。一双黑亮的富有穿透力的眼睛,似乎想穿云破雾,看清下面的什么,满脸的焦急、忧虑。坐在他对面的邓锡侯,中等个,宽面大耳,大刀眉,双目有神,身材横厚。上飞机后,他一直在假寐。身着黄呢将军服的他,似乎置身于如此温暖的机舱中还嫌冷,将披在身上的军呢大衣两襟拉在手上,好像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这会儿,他虽然闭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但一张圆盘大脸上稍微下垮的大刀眉,却在不时抖动,这就暴露出了他内心其实也是波澜起伏,心情同孙震是一样的。

“水晶猴”之所以保持这个姿势,除了表示镇静之外,还想将内心的不安、焦急,甚至痛苦得到一些压抑、减缓。诸葛亮有句名言:“宁静以致远。”他希望越是在这个时候,内心宁静一些,对即将到来的软性斗争,思考得更为周详一些。

机舱内很静。前面隐隐传来飞机沉稳的马达声,他们带来的几个人都坐在后舱,有事可按铃。一缕明亮而纯净的金阳,透过小小的椭圆形的舷窗洒进来,跌成无数金色的碎斑,在舷窗内,在两个将军的身上跳荡、闪烁,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他们的思维,也像这些跳荡的金斑,忽前忽后地跳跃起来。

算起来,他们的部队,二十二集团军先行出川的四十一军、四十五军两个军,计四万余名身着单衣短裤,身背斗笠和大刀,打绑腿,穿草鞋,持劣质步枪的兵,历时半月,靠脚一步步地丈量,已经走过了成都平原,艰难无比地跋涉过了气候恶劣、道路险峻的巍巍秦岭金牛道……这时应该是出川了。

一切,都来得陡然!

“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人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想一口吞掉中国。这就一下子把长期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执中华民国最高权柄的蒋介石逼到了十字路口,要他迅速作出抉择:是坚持内战还是抗日?在全国各党各派和全国人民救亡图存,坚决抗日的怒涛冲击下,蒋介石不得不于月前在南京召开最高国是会议,决定国策。会上,抱病出席会议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时年47岁的陆军上将刘湘,成了众望所归的主战派代表人物之一。他在会上慷慨陈词,提出必须抗日!而战端一开,四川可以立即出兵30万,提供壮丁500万,提供粮食千万石……数字惊人!总之,他表示,竭天府之源源不绝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战;并在战时,将四川打造成一座坚强的抗战堡垒,全国可靠的大后方。他甚而说,当今谁不抗日,谁就是亡党亡国的民族罪人,当全国共诛之,全党共讨之!他的发言,理所当然地受到与会绝大多数主战派的热烈欢迎,一时掌声如雷。让主张曲线救国,亲日派首脑汪精卫的主要政治发言人,时任国民党中常委、中央宣传部部长的周佛海也不敢站出来发表意见了,会议呈现出一边倒。历史上,天府之国四川,在中国的地位向来举足轻重,“四川王”刘湘此举,毫无疑问给尚在犹豫的蒋介石背上猛推一掌,抗战的姿态一下变得坚决起来。他随后发表了抗日宣言,谓:抗战开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皆有抗战守土之责任……就此,中华民族与日本决一死战的轰轰烈烈又悲壮惨烈的全民抗战开始了。

但是,刘湘此举在川内遇到的阻力是相当大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他回到成都当天,他立刻召开了一个会,与会的尽是川中要人。会上,甫帅向大家通报了南京最高国是会议上的种种,他的坚决抗日态度,准备采取的举措。然后,刘湘象征性地征求大家意见。

刘湘在四川有很高的威信。人们尊称他为甫帅、甫公。一般而言,甫帅、甫公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言出令行,没有人敢吆言半句,说个不字。然而这次不同了。甫帅话刚落音,就有一个人站起来表示公开反对。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刘湘向来最为信任,可谓言听计从的张斯可。甫帅和张斯可长期以来关系非常融洽、默契,在公开场合,张斯可只有给甫帅唱赞歌的,从来没有唱过反调。

这就不禁让大家一愕,也让甫帅明显一惊!甫帅当然知道,对他在最高国是会议上的发言、表态,在四川,在他的背后,反对意见不少,有的还相当强烈。但让甫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斯可这回竟充当了反对者的代言人。

张斯可,字再,四川资中县人,他是刘湘早年就读四川陆军学堂时的同班同学。当时,刘湘在班上年龄最小,而比他大许多的张斯可慧眼识英才,认准刘湘是个可资造就的人才,因而对刘湘的方方面面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关心和辅导,像是他的大哥哥。他们那时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以后,张斯可一直追随刘湘,忠心耿耿,出谋划策,为了刘湘的宏图大业,多年来在省内外多方奔走,不辞辛劳,不遗余力。特别是1932年,在甫帅的幺爸,时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与同居一城的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进行至关重要的成都巷战前夕,在背后支持田颂尧的甫帅离开重庆经过成都,回老家大邑安仁镇祭祖探亲时,张斯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次,甫帅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模范师师长,大名鼎鼎,据说能呼风唤雨,能掐会算的刘从云刘神仙,一个就是张斯可。带刘神仙,不过是一个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给甫帅拿主意、出主意的是张斯可。那次的成都巷战,表面上是刘文辉胜了,其实就是那次,也就把后来“二刘”决战中刘文辉必然失败的陷阱埋设好了。长期以来,张斯可都是幕后英雄,刘湘集团中的人,都知道他居功至伟。然而这次不同了!长衫一袭,面目清癯的张斯可站了起来,很不客气,火气很大,很直接地冲刘湘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当然是对的。抗日也是对的。但是,抗日也得讲究一个主次!”这就是在明显批评甫帅了,他进而说:“看来,这次甫帅是要不管不顾地,不仅把四川整个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了!”张斯可话不多,意思全到了,一针见血,让甫帅有些坐不住了。

这叫什么话?怎么说是“甫帅要把四川不管不顾地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张斯可这样敢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张斯可不依不饶,又说:“甫帅此举,是何等的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感天动地!”这就有些讽刺意味了。刘湘虽然笑着,听他说下去,可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尴尬。

张斯可又说:“可是,我们甫帅是君子,人家有的人却是小人……”这里,他口中的“人家”“小人”指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张斯可说着举了些过去“小人”如何不择手段想把四川拿过去的例子。进而忧心如焚地指出:“如果把四川腾空了,甫帅也出去了,岂不是给小人以可乘之机!况且,甫帅在病中,也不宜出外统军杀敌。总而言之,请甫帅三思而后行……”

会上,张斯可的发言,真可谓字字泪,声声血,情动于衷,很感人。毫无疑问,这番话是真心为川、保主,而且,他的后面有一大批支持他的人,极具代表性,座无虚席的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唰地一下掉过去,注意看着坐在台上的甫帅,都以为甫帅很可能要雷霆震怒!因为甫帅毕竟是军人,是“四川王”,你张斯可理再端,总不能弄得甫帅下不来台。甫帅难得发脾气,但发起脾气相当吓人,好些人都担心起来。

刘湘倒也没有给张斯可发作。可是,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甫帅这次也很固执,对张斯可的话,坚决不听,三言两语就给打了回去,而且说出的一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着实动人。

他说:“张高参的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我也知道,斯可的话是为我好,为四川好,他的话代表了好些人的心声。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说其他,就说我们自己,我们中好些人,尤其是我刘甫澄,在四川关起门来打了半辈子内战,现在想起来都报不出盘。如果这个时候了,我们还在这里患得患失,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甫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个还敢说啥子,哪个还能说啥子!事情就这样定了。

会后,甫帅雷厉风行,立刻将首批出川抗日的部队造册,上报中央:

拟立即组建第二路预备军总司令部,刘湘任总司令,邓锡侯任副总司令。下属两个纵队,计五个军,十一个师,约10万人。

一纵为三个军:四十一军、四十五军和四十七军。四十一军和四十五军,就是原来田颂尧的二十九军和邓锡侯的二十八军。田颂尧下去后,副军长孙震接任了这个军的军长。自然,一纵这两个军的军长,分别是孙震和邓锡侯兼任。四十七军军长是四川原边防军司令李家钰。

二纵为两个军,这就是刘湘的基干部队二十一军和在二十一军基础上扩编的二十三军。刘湘最信任、最倚重的两个师长唐式遵、潘文华,分别任这两个军的军长。

很快接到国民党中央军委批复,这样快的办事效率,是过去国民党中央从来没有过的。批件准其所请,只是在命令中又做了些补充修改。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中央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不日出川去南京组建战区司令部。命令中撤销了第二路预备军司令部这个名称。一纵改为二十二集团军,二纵改为二十三集团军。

重新任命如次:

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副总司令孙震,两人同时分别兼任四十五军、四十一军军长。李家钰的四十七军稍后出川。命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兼任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潘二人为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兼二十一军、二十三军军长。

这道命令很给人刺激,特别是给刘湘的刺激处在于:二十二集团军的四十一军、四十五军出川后,划归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指挥,参加山西战事。至于稍后出川的四十七军没有提。这样一来,甫帅就被一纸释兵权了。可是,向来视川军如自己命根子的甫帅、“四川王”刘湘,这回对这个命令竟也认了,没有对中央军委提出任何异议。

这道命令很细。对二十二集团军孙震的四十一军何时从驻地德阳开拔起程,何时到成都会同邓锡侯的四十五军,何时从东大路出川,过秦岭驰援山西,何时在何地集中等,都有明确的时间规定。命令同时说,鉴于甫帅目前身体欠安,可先在川内休养、治疗。二十三集团军的两个军,由唐、潘二人在重庆集结,稍后走水路,经夔门出川开赴淞沪前线作战,至于先到何地,何时到达等,也都有明确规定。可是,唯独两样最不能或缺的大事,军委在命令中连提都不提。这就是:一、出川川军的武器装备如何解决;二、出川川军迫不及待,急需更换的军装问题。

川军的武器装备之差,差得简直没有底。不要说根本不能同一色德式装备的中央军比,就是在全国杂牌军中都是最差的。战士普遍使用的都是老掉了牙的川造步枪,连清末重臣张之洞当年在湖北武昌开办的军工厂造出来的所谓“汉阳造”步枪,在川军中都是宝贝得不行,在川军中的配置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且,这些老掉牙的川造步枪,好些还都没有配备肉搏战必需的刺刀。因为年深月久,这些川造步枪,有些连来复线都没有了,准星也是歪的;有些枪栓在枪槽中是松动的,急行军时为防止枪栓滑落,得找一根细绳子来将枪栓绑上……这样的枪,上山赶赶野兔、轰轰山鸡,或许勉强可以。真的要开枪打死在山上奔跑的野兔,从树丛中飞上天去的山鸡都不行,何况是出川去打“国仗”!是去同武装到牙齿,训练有素,装备之好,武力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日本军队作战!而大兵团作战必备的野战医院、通讯联络、重炮等,川军更是一概没有。每个团,轻机枪多的十余挺,少则几挺,重机枪更是少得可怜,只有寥寥几门迫击炮;像山炮、野炮这些正规战必需的重武器,川军更是全然没有。

另外更为迫切的是,已经这个时节了,川军官兵穿的还都是单衣短裤。这样的装束在气候温和的四川盆地,勉强可以将就一段时间,不要说到山西,部队这样的着装,要翻越秦岭都不行。部队这样出川作战,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然而这两个大问题,从中央军委命令中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对于军委命令中这两个严重的缺失,邓锡侯和孙震等都反应强烈,他们再三坚持,强调上面非解决不行。不然,二十二集团军不能出川!经再三交涉请示,上面表示已请准蒋委员长,因为时间紧急,形势紧张,首批驰援山西的川军必须立刻开拔。至于川军所需军装、武器弹药等,为节约时间,以免周转,立刻照数点拨给二战区,让二战区军需部门代为保管,待川军一到宝鸡,立刻解决云云。至于首批川军开拔必须要的460万元经费,上面不松口,坚持说四川是天府之国,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们要四川方面自己解决这笔开拔费。

而这样欺负人的答复,刘甫公竟然也全部答应下来。从来没见过甫帅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好说话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嘀咕:“甫帅简直就是哭着、闹着去求老蒋,我们要出川去打日本!”“用我们乡下一句具有讽刺意味的话来说,这就叫‘手中端着三牲(祭祀的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该老蒋来求甫帅的,却是我们的甫帅去求老蒋,事情完全弄反了!”……

但是,甫公既然定了,拟定首批率军出川,火速驰援山西的邓锡侯和孙震也不好反对,况且他们本身也是积极抗战的热血军人。

现在问题在于,上面拨给川军的军服装备是否已经到位,据悉已如数进了宝鸡兵站,但是却始终得不到落实。他们数次忧心如焚地把电话打到太原二战区司令部,对方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的,说找阎长官,总是推托阎长官不在……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看来很复杂。因此,他们不得不把这悬而未决的事看成第一要务!不得不放下手中要理的千头万绪,要办的多项要事,急如星火地赶去太原,找到阎锡山落实这两桩事。

这时,邓锡侯、孙震都在忧思重重地想象着他们那些身着单衣短裤的几万名官兵,翻越高寒的秦岭时的千难万险,还有无法避免的减员!那场面必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

“晋公!”孙震似乎终于经受不起这样痛苦的思索和煎熬。他掉过头来,看着对面将身子斜倚在长沙发上假寐的邓锡侯:“你说,上面拨给我们的这批东西,既然已经全部到位,二战区为啥总是支支吾吾的?东西又不是他们的!还有,当初二战区那些人,可是给我们答应得钉钉然的。说是保证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一到,部队只要到了宝鸡就照给照发,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怪头怪脑的!”孙震说出了他的全部担心:“山西人精得很,我听说,阎锡山更是个出名的啬家子(四川话,吝啬鬼),他们该不会扯拐吧?”好像这一切答案,“水晶猴”都是可以回答出来似的,这也表明了孙震在这些事上,对“水晶猴”的倚重。

“这个,我看难说!”不意,邓锡侯只有一句,用语打电报似的简洁。

这话本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孙震听来却是一惊,就像被枪弹打中似的。等邓锡侯说下文时,他却又不往下说了。“水晶猴”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都不耿直。

“怎么个难说法呢?”孙震显得有些生气:“未必我们川军千难万险地去山西帮他们打仗,又没有叫他阎老西拿啥子东西给我们川军,只是让他阎老西到时把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给我们,他都要打来吃起吗?”说着来了一句四川歇后语:“未必他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孙震缠着邓锡侯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一切的谜底都被这个斜倚在长沙发上假寐的“水晶猴”藏着掖着似的。

“德操你想哈,这阎老西一直是山西的土皇帝,原来生怕人家进入他的地盘,连铁路都修得与外界不一样,是窄轨。现在形势危急,日本人打来了,他张皇了,这才向中央要求派兵援助。正好,我们甫帅向中央主动请缨,派兵出川抗日,军委转手就把我们二十二集团军批发给了阎老西。按常理,阎锡山是不该把我们这批东西打来吃起。但是,我们打电话去问了若干次,总是找不到他,他就像在同我们藏猫猫似的。其他人回的话,也是活摇活甩的。不然,你我何必这样天远地远的去太原找他!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蹊跷,你说是不是?”

“水晶猴”绕了半天,核心就是“蹊跷”二字。

孙震见从“水晶猴”这里问不出个名堂,他想了想,说:“你说,尹昌衡为此,专门替我们给阎锡山写了封信,这封信会不会起点作用?”

邓锡侯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他的神情是肯定的。

他们说的尹昌衡,是辛亥革命前后四川的风云人物,是他杀了清廷在四川的最后一任总督,有“四川屠户”之称的赵尔丰,当四川省军政府都督时才27岁。尹昌衡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与阎锡山是同班同学。他个子高高,相貌英武,风流倜傥,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廷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青年丈夫团”,深得孙中山信任。他在留日同学中很有威信,连唐继尧、李根源、孙传芳这些回国后风云一时的人物,当时都整天围着他转。他发现阎锡山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乌龟有肉在肚子里的人,不仅介绍阎锡山加入了“铁血青年丈夫团”,而且以后俩人还结拜为兄弟。回国后,尹昌衡又是他们同学中最先大红大紫的人物。后来因为触犯了已经当上中华民国大总统,却还想黄袍加身的袁世凯,被袁世凯诱骗至北京关进深牢大狱达四年之久。最后还是经山西土皇帝阎锡山多方营救,才得以逃出桎梏,回到成都,成了成都五老七贤的领军人物。

孙震知道邓锡侯笑的意思,想想也是,人情张张薄如纸。今天啥都不是,在家赋闲的尹昌衡写封信去,能起什么作用,说不定,阎锡山理都不会理。于是,孙震建议,等一会儿到太原见了阎锡山,如果阎百川真是“不落教”,那就由他出来唱红脸,公开同他理论,邓锡侯出来唱白脸,当笑头和尚。总之,非把这批东西拿到手不行……

“没法,东西现在人家手上。只能等一会儿见水脱鞋,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邓锡侯说时,手一拍,加强说话的语气,内中没有说明的意思,也蕴含其中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然后他们转移了话题,谈到目前已在上海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淞沪会战。说到这里,俩人一下就有些振奋。因为先他们从贵州出发,去参加淞沪会战的杨森二十军和实际上只有二十六师一个师的郭汝栋四十三军,在上海打得好极了!参加淞沪会战的部队,大都是中央军。装备简陋至极的这两支川军刚去时,很为中央军看不起。可是两仗打下来,川军的名气就响了。与川军并肩作战的八十八师是中央军各部里的佼佼者,被日军称为“最可恨之敌”。而这个师的师长孙元良,就是孙震的侄儿,成都人。孙元良原是北京大学学生,后来看国势艰危,投笔从戎,去广州考取了黄埔军校,是黄埔一期毕业生。而且,孙元良还是由早期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教授李大钊介绍去的。谈到这些,孙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孙震似乎心有所系,一边同邓锡侯谈着话,一边不时扭头看着窗外,一心希望看到出川的部队。

“晋公,你快看!”忽然,孙震一下神情振奋,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舷窗下,脸上露出惊喜,指点着说:“你看,那不是我们出川的队伍是什么?”

“真的吗?”邓锡侯霍地一下站起来,将身子凑上去,头抵在舷窗上,目光循着孙震手指的方向急切地看下去。这会儿,他是再也无法矜持了。

“在哪里,在哪里?德操,你快指给我看!”

这时,他们的专机已经飞越秦岭,飞行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

“你看——”

邓锡侯随着孙震手指的方位看去。

专机驾驶员似乎心有灵犀,知道他们的心情,这会儿有意降低了飞行高度。从空中看下去,几万名出川将士着装和装备的简陋,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到了,可以看到的是一派威风,是雄伟的进军。在相对绿色的原野底色上,排成好几路纵队前进的部队整体上看,就像黄河的排排涌浪,不可阻遏地奔向前方。而那些随风飘扬,猎猎招展的军旗,特别是几万名川军将士背在背上的大刀,刀把上飘扬的束束红缨,连结起来,在北地纯净而又明亮的太阳映照下,与军旗交相辉映,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真是壮观极了。

“嗨,我们川军好威风啊!”邓锡侯的话中充满了骄傲和欣喜:“我看清楚了,不错,是我们的川军!”

他们俩就这样贴在舷窗前,兴奋地指点着出现在飞机下,行进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的自己的部队,议论着,热血沸腾,先前的沮丧、忧虑,以及邓锡侯的矜持,这会儿都一扫而光了。可就在这时,随着一股气流涌来,飞机忽然升高。气流过去,再要看时,只见舷窗外蓝天高远,机翼下朵朵白云,像是翻滚的银棉,地面上的景物,再也看不到了。

当邓锡侯、孙震乘坐的专机,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降落在太原机场时,已是暮色苍茫了。

飞机刚刚停稳,精干瘦小的李少昆出现在邓、孙的前舱。

“两位司令,请下飞机吧!阎长官派来的人,已经在下边等了。”李少昆说一口浓郁的川北话,说时,带一个弁兵进来,为邓、孙两人收捡起茶杯等小零碎东西。

李少昆是孙震的少校贴身副官。他虽是一个副官,但在整个川军中都很有名。他原是孙震手下主力师,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的副官。1932年在成都发生的那场相当惨烈的省门之战中,双方争夺的要点是皇城背后的煤山,那是成都的制高点。王铭章的一二二师是二十九军的主打部队。王铭章捷足先登,派出一个营,先行将煤山占领。迟了一步的刘文辉急了,为鼓励部下去夺取煤山,不惜悬以重赏,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大战前夕的那天下午,事必躬亲的王铭章上到煤山,检查部队一应战斗准备。检查完后,他端起望远镜,向将煤山团团包围的刘文辉部石少武独立旅瞭望时,不意被石少武发现。两者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米,站在一幢西式小洋楼平顶上的石少武,赶紧叫来一个神枪手,准备打王铭章的黑枪。就在那个神枪手不慌不忙举枪瞄准了王铭章,就要勾动扳机之时,幸好被跟在王铭章身边的副官李少昆及时发现。李少昆机智过人,敏捷异常,枪法好极。他抢前一步开枪,当场击毙了那个神枪手,如果不是石少武跑得快,也被李少昆当场打死了。战后,成都大报小报将此作为花边新闻大登特登,小小的少校副官李少昆一下成了名人。孙震于是看中了李少昆,好不容易把李少昆从王铭章手下要了过来,当了他的副官。

在孙震眼中,李少昆是个一兵多用的典型,人又忠诚,能干,能做好多事。这次,他就带了一个李少昆,邓锡侯也只带了一个秘书、一个弁兵。

李少昆和邓锡侯的秘书、弁兵一前两后护卫、簇拥着邓锡侯、孙震,出了专机,上了舷梯。

一轮血红的残阳,正落在地平线上,缓缓下沉。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很是强劲,风中夹着塞外的沙子,打在脸上手上生疼,寒意直透胸臆,连口腔中都充溢了土腥味。

“嗬!”邓锡侯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用手拉住被寒风卷起的军呢大衣下摆,说:“才这个时候,山西就这样冷了?北方的风沙,真是劲仗哩!”

两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已经停在舷梯下,虚位以待。一位个子瘦长,身着中式黑缎棉袍,戴副老式铜边眼镜,颔下护一绺山羊胡,年约五十,师爷状的男人,快步迎上。

“欢迎,欢迎!欢迎邓长官,欢迎孙长官!”师爷状的男人抱拳作揖,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话,不用说,他是阎锡山的老乡。师爷状的男人说话时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锥子似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远道而来的客人。邓、孙两位也同时对他抱拳作揖,算是有礼。

师爷状的男人慢声细语自我介绍,说他姓段,名德宽,阎长官的师爷。果然不差,是师爷。可不要小看这些说不清官品的师爷,他们大都是当权长官身边的要人、红人。段师爷解释了阎长官不能亲自到机场迎候二位将军的原因,然后手一比:“请两位长官上车。”

这就有位年轻的晋军军官闪身而出,胸脯一挺,啪的一声,两脚一并,给邓、孙敬了个军礼,替他们拉开了前头一辆轿车的门。

为了便于谈话,邓锡侯、孙震同坐一辆车,段师爷陪坐在侧。

一行人相继上车后,两辆轿车首尾衔接,披着最初的夜幕,向太原市区风驰电掣而去。

孙震用手轻轻撩开雪白的浅网窗帘,透过车窗望出去,好奇地打量着这薄暮初上时的窗外景致。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太原,轿车正从太原机场绕过,顺着公路一拐,两边的旷野上出现了寥落的村庄。这样的景致,与成都近郊的乡村是完全不同的。

“两位是第一次来太原吧?”陪坐在侧的段师爷不知是怕冷落了客人,还是为了显示口才,这就适时打开了话匣子,顺着溜溜说下去:“你们四川是天府之国,灵山秀水,好地方呀,真是好地方。那年我也是这个时节,随一个汽车队去过四川,我坐在一辆大货车的驾驶室内,视线好极了。可路太难走,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提心吊胆地翻过了秦岭。哎呀,那次让我领教了你们四川为什么叫天府之国,也领教了蜀道之难!”

段师爷最后这句话,正好触动了孙震的心病。

“是吗?”他掉头对段师爷说:“请你详细给我们讲讲这个时节翻越秦岭的情景,很险很艰难吧?”

“那是。不过,我们是坐汽车去的,走的是盘山公路,比走金牛道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段师爷口才不错,说着详细描绘开来。

“哎呀呀,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首先是山上那冷!险就不多说了。”段师爷似乎沉浸在那段可怕的记忆中,两手握起,用嘴吹了吹,好像是在呼热气。“山路险峻,路边都是万丈悬崖。落进山谷,摔得稀烂的汽车,随处可见。不要说开车,我就是坐在车上都不敢朝外面看,一看脑袋就发晕。特别是晚上在山上宿营,好遭罪!”

“宿营?是搭帐篷住吗?”孙震又问。

“不是!哪敢住帐篷,那还不冻死人!我们晚上都躲在驾驶室里,蜷在座位上将就一夜。因为晚上气温太低,汽车马达一夜都得发着火。如果不然,人受不了,第二天一早汽车的水箱也肯定结冰。再发动,就得用火烤。”

“晚上还时有猛兽出没。我们去时带了几条皮厚毛多、经冻的撵山狗。歇夜时,大家招呼一声,放狗了,只听车门砰砰响,大家赶紧关上车门。”

“秦岭山巅上空气稀薄得很,这时节已经早下雪了。就那一趟,我们中硬是有一个人没有过得去……”

“哎!你们坐汽车过秦岭都那么艰难。我们援晋的几万名官兵,这个时节还都穿的是单衣短裤,不知怎样受罪呢!”孙震说时,流露出明显的担忧,还有一丝气愤。

段师爷这才发现自己只图说得痛快,说漏了嘴,好在这时车已进入太原市区。段师爷为了转移孙震的情绪,腰一躬,手往外一指,说:“两位长官请看,这是我们的中央大街。”

邓锡侯、孙震这就注意往外看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第一次来太原的他们,不禁将这时的太原与成都进行比较。这个时分的成都,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不冷不热,气候很爽,街上游人如织,满天闪闪的繁星,与街上摇曳的灯光相映相衬。而这时的太原,宽阔的街面上路灯稀疏,寒风嗖嗖刮过,卷起满街的落叶,寥寥的行人,大都身着棉袍,袖着双手,步履匆匆。经过一条十字街口时,只见两边的楼上,一边垂下一幅大标语,红底白字,虽然路灯稀疏晕黄,仍然看得分明。一幅是:“在阎长官领导下,誓死保卫山西!”另一幅是:“在蒋委员长领导下,将抗战进行到底!”这就有些战时意味了。而与之协调的是,沿街望去,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正在趁夜搬家,大门前停着汽车,更多的是大车,有管家类的人站在车前指手画脚,指挥着搬运工……虽然目前在太原很安静,但还是看出了大战逼近前的一些紧张气氛。

车出太原不久,眼前的景象陡地一变,俨然到了塞外江南。孙震、邓锡侯这才发现,原来这晚天上有月,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洒下来,如银如水,远处山峦起伏,平坦宽阔的公路两边绿树成荫,良田沃野,流水潺潺,地势平坦,阡陌纵横,烟村人家稠密。

“这是晋祠吗?”邓锡侯掉头问段师爷。他知道,晋祠是太原最好的地方,是有名的塞外江南。

“正是。”段师爷这就介绍开来:“这里不仅是太原最富庶的地区,也是著名的风景区,文物古迹名胜很多,有《西厢记》中写过的白马寺,寺内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造像最是精美,还藏有宋、元、明经书三万余册……再往前走,就是汾河了。在汾河出口处有龙山石窟和童子寺燃灯塔……两位将军到了太原,一定要去这些地方转转、看看……”

说时,轿车拐了一个弯,前面亮出一座由东向西的清秀雄峻山峦,如跪狮卧虎,有飞瀑白练悬空,鸣声如琴。

段师爷说,前面就是阎长官的公馆了。他们看去,果然气派非凡!山峦之下,阎长官的公馆平地矗立,占地广宏,四周隐隐有高墙环绕,简直就是一座城堡。

轿车甩开公路,驶上通往阎长官公馆的私家路,是柏油公路。两边一株株合抱的虬枝盘杂的银杏、楠木有序排列,这些都是北方少见的珍贵树木,在月光中洒下一地如水的浓荫。首尾衔接的轿车队徐徐驶到门前停下来。是公馆正面的侧门。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是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大门上嵌着镏金泡钉,吊着兽环。

侧门上吊着几盏大红宫灯,灯笼下边长长的金色穗子,在夜风中摇曳。

门前岗亭站岗的士兵纹丝不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来在轿车前,带车的军官摇下车窗,递去派司。军官看了看,手一比,示意放行。

阎公馆豪华气派,很有纵深。车进去又开了好一会儿。移步换景,车轮触地,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阎锡山住在公馆后院一个很中式很精巧,具有北地特色的四合小院里。当段师爷领着邓锡侯、孙震走进去时,阎锡山已走出屋来,等在阶下,显得很客气。时年54岁的阎锡山中等个,身材粗壮,留寸头,宽面大耳,眼睛很鼓很亮,灯笼似的。他嘴上护绺仁丹胡,身着青缎长袍,外罩黑马褂,身姿很挺,很有精神,神态沉稳,很有派头,恍然一看,就像当年市面上普遍流通的,很值钱的银圆鹰洋上镌刻的袁世凯袁大头的样子。可不要小看了这位阎锡山,他可是民国以来时局的弄潮儿人物。当年北伐之后,蒋介石为了达到他实行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而裁军,裁的首先就是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的部队。他们当然不干,这就同蒋介石立刻翻脸,刀兵相见,爆发了有名的1930年的中原大战。战争初期,双方半斤对八两,蒋介石还稍处下风。在郑州火车站,蒋介石在一辆废弃的火车皮上指挥部队时,差点被冯玉祥派出的郑大章骑兵部队抓了俘虏。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以及在历史上就同蒋介石不和的国民党元老级重量人物汪精卫,在太原成立了另一个“国民党中央”,推定阎锡山为国民政府主席兼海陆空三军总司令。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少帅张学良率军入关助蒋,战争的天平一下子倾斜,胜利倒向了蒋介石,阎锡山这个为期很短的小朝廷,史称“九九短命小朝廷”。但不管怎样,阎锡山毕竟是做过“国家元首”的,可见其人的力量和能耐。

“晋康兄,德操兄,委屈你们了,快请进,请请!”阎锡山说时手一比:“因为有事,没有到机场迎接你们,还望恕罪。”邓锡侯、孙震也同阎锡山客气一番,先是抱拳作揖,然后握手,说些“阎长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之类虚言,三人谦让着进了屋。

阎锡山的客厅相当阔大,有北地建筑特色,红色的窗棂,绿色的窗帘,门前挂着珠帘,地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品字形的沙发,靠窗有张大办公桌。在办公桌与接待客人的品字形沙发间,虚隔着一道博古架陈列着富含古韵的陶罐、青铜剑等珍奇。屋里的摆设简单实用,没有一样是多余的。舒适而宽敞。他们与阎锡山分宾主坐定后,自有勤务兵进来,送上香茶糕点。李少昆和邓锡侯带来的秘书、弁兵,另有段师爷在隔壁安排。

一见面,孙震就将尹昌衡写给阎锡山的信,拿出来,捧在手上,站起来很庄重地交给他,特意申明:“这信,是我们来时,你的老同学、老朋友尹昌衡托我们带给你的,尹老并特意让我们代他向阎长官问好。”

阎锡山只是躬了一下身子,并不真站起,一只手接过信来,只是“哦”地漫应一声,随手将信放在茶几上,也不拆开看。孙震心里不禁一惊一冷,心想,阎老西的如此表现,“水晶猴”还真是算到了。

“两位司令官赶在部队之前先来太原,是找我有事吗?”阎锡山明知故问。

“是。”邓锡侯接过话头,笑笑:“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啊,是吗?”阎锡山装出一些诧异:“有事你们打个电话来不就得了,何劳你们两位司令大驾先跑一趟塞外?听说,你们的第一批部队已经出来了?”他说时,好像对一切全然不知。

“我们在成都给阎长官打过多次电话,都是长官部的人接的。我们说要找阎长官,而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孙震说时,显得有点气愤。

“是吗?”阎锡山将胖大的身子往前一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清楚似的:“这太不像话了!我回头查查,看是谁干的,了得!如此军国大事竟然敷衍塞责,查出来,看我不处分他!”说时,用一双灯笼眼瞅了瞅邓、孙二位的反应。

邓锡侯又是浅浅一笑。

“阎长官知道,我们甫帅抗日心切,从南京开完最高国是会议回成都后,立即上书要求派兵出川抗日……”邓锡侯简略地回顾了一下事情由来,然后直奔主题:“阎长官是知道的,我们首批出川的二十二集团军两个军四万余名官兵,在这样的天气,还穿的是单衣短裤……”

阎锡山马上接口:“这确实是件大事!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塞外这样冷的天气了,你们出川的川军还身着单衣短裤,这哪能打仗,想想都冷,事情有些滑稽。你们甫帅,你们四川呀,这个,哈哈!”阎锡山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讽刺,却挑了一下大拇指,表示对川军援晋的赞赏。他的指拇很粗,一根根香肠似的。

“不是早就同你们说好了吗?”阎锡山又装糊涂:“你们川军只要一到宝鸡,马上给换装换武器?东西是已经到了。”

“可问题并没有落实呀!”孙震说了其间有关方面的交涉情况。“因此!”他指了指坐在一边的邓锡侯:“我们至今心中都是悬吊吊的,不得不特意赶来,请阎长官落实。”

邓锡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你们请放心。”阎锡山说时,将宽大的袖子抖抖,伸出一只手来,在头上抠抠:“你们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一到山西,啊,不对,一出川,就是我们二战区的人了。我作为二战区司令长官,肯定关心你们川军,肯定将你们川军与我们山西的晋军,还有前来支援的中央军,一碗水端平。”

“那好!”邓锡侯深怕阎锡山这样说话弯弯绕,把话说远了,绕了开去,马上钉上一句,将上一军:“这就是说,阎长官保证,我们的部队只要一到宝鸡,马上就能换装换武器?!”

“是呀!”这一句把阎锡山逼得没法了,他的手在头上又抠了抠,用灯笼眼看着邓锡侯,好像显得有些诧异。

然后他当即表态:“你们川军穷,我们山西也穷。穷到一起去了。不过,你们是来增援我们山西的,是客人,作为主人,我无论如何要表示表示,尽地主之谊。你们川军到山西后,我还要以个人的名义送你们二十挺晋造机枪,两个军一家十挺,如何?”

“太感谢阎长官了!”邓锡侯、孙震马上如是表示,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

“不过!二战区的事情要复杂些。”阎锡山却又这样说:“贵军到后,可能有好些时候,好些事情,都要请你们包涵,因为副司令长官就有三位。”说时,又伸出手,将五根香肠粗的指拇一一伸开:“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说时诉起苦来,说是副司令长官中有正在晋北忻口一线组织会战的卫立煌,他代表中央军。有率军在晋东一线作战的十八集团军司令朱德,他代表共产党方面。还有黄绍竑,至于黄绍竑代表哪个方面,他没有说。不过说到这里,阎锡山特别强调:“你们川军准备参加娘子关战役,由黄长官指挥调遣。”

他说,另外还有一个在西安坐镇的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虽说他的职位与二战区好像毫不相干,但他是委员长的亲信,是持尚方宝剑的人,四处插手,八方冒烟。你们川军是先到陕西,然后经陕西的潼关从风陵渡过黄河到晋东。其间种种,估计蒋鼎文到时说不定插一杆子……”

阎锡山说这番话,在邓、孙二人听来,有推托的嫌疑,他是在预先给自己留下余地。但他们并没有把这番话很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像阎百川这样很滑头的人,把丑话说在前头,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是必然的。他们在表示理解的同时,要求阎长官多多关照川军。

“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山西形势严峻,你们来得也正是时候!”阎锡山适时转移了话题,将山西目前的状况给他们做了一个大体的交代。邓、孙二人很注意听。他们早就对山西的情况做过一些研究,现在虽然面前没有挂作战地图,摆沙盘,但阎锡山介绍的情况,在他们脑海中完全是具象的,可触可感的。

“七七”事变后,阎锡山初期心怀侥幸,以为日军不会进攻山西。理由一是山西地处黄土高原东部,太行、吕梁、恒山、中条四座山脉周边耸峙,地势险要,从古至今易守难攻,号称“华北之锁匙”“华北屋脊”。其时,蒋介石已经在上海一线开辟了战场,中日双方渐次增兵,打得溢天沸地。阎锡山推定,这时日军不会劳师费力分兵进攻山西。二则是他有许多当年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日本同学,关系很不错的,战前双方随时都有音问,这些人中有些在日军华北司令部就任高职,想来会帮他。不意,日本人不管这些。日军在拿下华北军事重镇张家口后,立即杀向山西,而且声势很大,集中了三个师团,七万余人,配350多门各类大炮,150多辆战车,300多架飞机,在寺内寿一大将指挥下,气势汹汹杀了进来。阎锡山这才慌了,赶快向中央要求援军,同时积极组织忻口会战,并拿出了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底,将他平时深藏不露的九个炮兵团,计约300门大炮全部拉了出来,集中到了忻口一线。据说,蒋介石听后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平时总是向中央哭穷的阎老西私下富裕如此。国民党中央军委准其所请,除了把首批出川的川军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调去增援外,又向晋北、晋东的天险忻口、娘子关一线调去了大批中央军,总计先后有94个步兵师,8个步兵旅,4个骑兵师,投入兵力近80万人。这样,尽管日军也陆续增兵,在山西,中国军队与日军的比例始终不低于七比一。

忻口会战目前尚未全面展开,但局部战事已经打响,一开始就异常惨烈。检点初期战斗的结果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平型关伏击了板垣师团一支辎重部队,惨烈的战斗打了一天。一一五师在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之后,取得了平型关大捷,消灭日军一千多人,缴获辎重许多。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取得的大胜,打破了日本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给全国军民极大的振奋。忧的是,在灵山一线,作为中央兵团总指挥的中央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在带领部队从三面围攻日军时,损失惨重,郝梦龄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高级军官多名。郝梦龄是中将,他是山西开战以来,当时牺牲的级别最高的军官,年仅39岁。

听到这些,邓、孙二人越渐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正想着重问问川军将要去参战的晋东险隘娘子关的情况时,副官走了进来,趋步来在阎锡山身前,弯下腰去,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请吧!”阎锡山站了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主客来在隔壁一间极富山西特色的小巧的宴会厅坐定,主人吩咐上菜。推杯换盏间,阎锡山笑道:“总体上,我们山西同你们四川天府之国没法比,但我们山西也有几样好东西,这就是汾酒、老陈醋,还有我们的山西民歌。你们要不要听听我们的山西民歌以助兴?”

邓锡侯、孙震都说好。

这就唤几个歌手轮番上来演唱。红男绿女,都年轻,他们的歌声中,都有一种塞外的气息。细听,女的音声袅袅,悠扬而婉转,传达出一种塞外的辽阔、悠扬和悠远;男的歌喉高亢,有穿云裂帛之妙,让邓、孙似乎感受到了雄浑的黄河涛声。

宴会时间不长,也就一个多小时。

临睡前,孙震不放心,来在邓锡侯的卧室,提出他的担心说:“我总感到阎锡山这个人水很深,落不透。这阎老西该不会是嘴上说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锯锯镰吧?”

邓锡侯思索着点点头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人家是滴水不漏,我们现在的命运是掌握在人家手中。我想,明天我们回到成都,除了把情况报告给甫帅外,当务之急是赶快把手上的事办完,到前线去掌握部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我两个的副军长马毓智和董长安率领部队到宝鸡后,人家会不会理他们?勾子麻糖的事那样多。你刚才不是听阎锡山说,部队到了陕西后,搞不好,蒋鼎文还会来插一手。如果是那样,事情还不知有多复杂呢!”

孙震想了想说:“也是。”然后才去睡了。

他们想到了很多困难,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他们最担心的两个问题,待他们的部队千辛万苦到了宝鸡后,不仅根本没有得到解决,而且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更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