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月亮与六便士(世界文学名著)
- (英)毛姆
- 2073字
- 2020-12-07 17:47:27
在回英国的旅途中,我反复思量着思特里克兰德的事。我试着把要跟他妻子交代的话整理了一遍。结果很不理想,我已想见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副不满意我的样子;我对自己也不满意。思特里克兰德让我疑惑不解。我不能明白他这么做的动机。当我问到是什么使他萌生了做画家的念头,他不能或者是不愿意告诉我。我一点儿也搞不清楚。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许是有一种朦胧的反叛意识逐渐在他迟钝的头脑中滋生,可是能够反驳这一点的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是,他从未对他之前的单调生活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耐烦。如果说他是忍受不了呆板乏味的生活,从而决心成为一名画家以挣脱烦闷的枷锁,这可以理解,也是极其平常的;但是,我觉得平常恰恰不是思特里克兰德的本性。最后,也许是我太过浪漫,我设想出这样一种解释,尽管有些牵强可在眼下却是唯一令我满意的解释:我猜想在他内心深处是否蛰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一欲望虽被他生活的环境所遮蔽,却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就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停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不可抗拒地逼迫他采取行动。杜鹃把蛋下到别的鸟巢里,当雏鸟孵出以后就把和它同巢的小鸟挤出巢去,最后还要把庇护过它的鸟巢毁坏。
然而奇怪的是,创作的欲望竟会攫住这个头脑迟钝的证券经纪人,甚至可能会导致他的毁灭,给靠他抚养的家人带来不幸;无独有偶,上帝的意志有时也会抓住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对他们穷追不舍,直到将他们征服,于是,这些达官贵人就会抛弃人世间的欢乐和女人对他们的爱恋,去到寺院里过苦行僧的生活。皈依会以各种形态出现,能通过多种方式实现。有些人需要经历灾变,像是汹涌的山洪一下子把岩石冲击成碎片;有些人则是潜移默化,就像滴水穿石那样。思特里克兰德有着狂热者的直截了当和信徒的狂放不羁。
不过,对我这个讲求实际的人来说,还要看他的热情是否能结出果实,产生出有价值的作品来。当我问起在伦敦夜校里与他一起上课的同学们是如何看他的画时,他咧嘴笑着说:“他们认为我是在闹着玩。”
“你在巴黎上绘画学校了吗?”
“上了。今天早晨那个笨蛋——我是说我的老师——还到这里来过;他看到我的画时只是把眉毛一挑,连话也没说就走了。”
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着。他似乎并没有泄气。他对别人的意见不理睬也不在乎。
正是这一点使我在与他的交谈的过程中感到难堪。当人们说他们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时,多数情况下只是在自欺欺人。一般而言,他们能够自行其是,只是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怪异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得到了亲朋好友的支持,才敢与大多数人的意见作对。如果违反传统在你的圈子里算是常事的话,那你在世人面前做出违反常规的事倒也不难。相反,你还会为此扬扬得意,既标榜了自己的勇气,又不会招来什么危险。我总觉得希望得到别人的赞同是文明人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因冒犯了礼教而暴露在唇枪舌剑之下,一定恨不得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说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我是不相信的。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夸夸其谈。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没有人会发现他们的瑕疵、过失,因此也就不怕人们斥责了。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却是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传统对他完全失去了效用;他就像一个身上涂了油的摔跤手,你根本抓不住他;这赋予他一种你羁缚不了的自由,会叫你火冒三丈。我记得我曾跟他说:“喂,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行事,世界就运转不了了。”
“你这样说真蠢。人们并不想像我这样行事。绝大多数的人都非常满足于做平常之事。”
有一次,我想挖苦他一下。
“很显然,你绝不相信这样一句格言:凡人立身行事,务使每一行为成为万人之楷模。”
“我从来没听说过,真是一派胡言。”
“哦,这是康德说过的一句话。”
“管它是谁说的,反正是一派胡言。”
对于这样一个人,你休想诉诸他的良心,那就如你想不借助镜子看到自己一样。我认为良心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士,社会为存续下去所制定的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它是我们心灵中的警察,立在那里监督我们不要违反规条。它又是安插在自我意识中的暗探。人过于希望得到别人的赞同,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谴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了大门;而良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保护着它主人的利益,把离群独处、标新立异的朦胧欲望扼杀在摇篮里。它逼迫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这就是那条将个人拘系于整体的牢固链条。人让自己相信,大众的利益高于他自己的利益,结果变成了这个严厉主子的奴隶,他把这位主子高抬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就像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把御杖打在他的肩头一样,他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颇感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于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便觉得怎么责罚也不过分;因为作为一名社会成员,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根本无力反对这位主子。当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对他的行为肯定会引起的斥责毫不在意时,我就像见到一个奇异的怪物,唯有惶恐地退缩回去。
那天晚上,在我跟他道别的时候,他最后对我说:“告诉艾米,到这来找我也没用。我会换到别的旅店,她是找不到我的。”
“在我看来,她摆脱你,未必不是件好事。”我说。
“老兄,我真希望你能让她也明白这一点。但女人都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