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因为送沈枫去分局耽误了几分钟,沈慕清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进的教室。
站在讲台上,他扫了一眼下面的学生。他的课从来都是座无虚席,当然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少了一个人,纪念没有来,宁萌一个人坐在后排的位置玩手机。
“宁萌同学,下课找我一下。”
“啊?”正在刷八卦新闻的宁萌蒙了,她完全没想到,一向清高得连点名都不屑的沈慕清竟然会因为她玩个手机就让她“放学留校”。
忐忑地熬完了一节课,宁萌准备好了认错的措辞凑到沈慕清面前:“沈老师……”
沈慕清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慢条斯理地收拾了讲桌上的书本往教室外走去。
宁萌见状连忙跟上。
等出了教室,周围没什么人时,沈慕清才问:“纪念今天怎么没来上课?”
原来不是因为她玩手机啊……宁萌在心里狂笑三声,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纪念啊,她早上有点不太舒服。咦,她没跟您请假吗?您可是她的导师,不来上课还不请假,这太过分了!”
沈慕清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行了,我就问问,既然是不舒服,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宁萌继续狗腿地道:“用不用我跟她说一声,让她好点了去找您认个错?”
“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好的沈老师,沈老师再见!”
宁萌正在心里偷乐,沈慕清又说:“对了,下次我的课上不要再玩手机了,不然,我会有点不高兴。”
宁萌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她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沈老师。”
纪念的“大姨妈”一直是个比较凶狠的角色,她在床上躺了半天,疼痛才稍微有所缓解。
宁萌回来时,她还没下床。
宁萌把盒饭放在她桌上:“你今天没跟沈老师请假吧?”
纪念愣了一下:“忘了。”
“大姐,她可是你的导师,这你都敢忘!”
“他发现了?”
“能不发现吗?平时看着一副清高学者样,从来都不点名,没想到谁去上课谁不去人家都在心里记着呢,到了期末再算总账。”
纪念虽然对沈慕清不了解,但怎么听这都不像是他的为人:“不会那么阴险吧?”
“怎么不会?谁说长得帅的人不能阴险了?”宁萌把包里的课本放下,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你赶紧下来吃午饭,一会儿凉了。”
纪念从床上探出头:“要出门?”
“有个小警察约我。”
“相亲对象?”
“呸!要真是相亲,我一定狠狠宰他一顿,然后再把他的号码拖入黑名单。”
“那你是犯事了?”
“我说姐姐,你能盼我点好吗?”宁萌叹了口气,“说什么了解吴琼出事当天的情况,有什么好了解的?我都说了好多遍了!”
提起那天的事情,纪念心里五味杂陈。
宁萌看她不再说话,有点后悔提这事:“都过去了,那警察也说了,就是例行公事,走个程序。”
“嗯。”纪念重重地躺回床上。
那天的事,对她而言就是一片空白,但是后来听宁萌说起,她也不禁唏嘘。她到鬼门关走了一遭,而那个和她擦身而过的女孩,却再也没能回来。
宁萌走后,纪念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傍晚时分才再度醒来。
桌上那份炒面已经凉透,她只好拿到宿管阿姨那儿去热一下。
阿姨见是她,眉开眼笑地跟她搭话:“你那男朋友还挺帅的,怎么之前好久没见他来?”
阿姨不追星,只知道徐志宇帅,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既然如此,纪念也懒得多说:“嗯,他比较忙。”
“有出息的男人哪个不忙?哦对了,上次我就想谢谢他的,但他走得匆忙,也没机会。”
纪念不解:“谢什么?”
“他没跟你说啊?就是他第一次送你的时候不是被我撞见了吗?咱这女生宿舍一般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当时情况特殊,我就让他上去了,第二天他为了感谢我又托人送了好多东西来。后来我一直想谢谢他,但他再没来过。”
纪念想到上次阿姨见到徐志宇时的情形就知道徐志宇不是第一次来,但是那句“原来是小纪啊”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姨之前并不知道徐志宇是她的男朋友?
想到这里,纪念问阿姨:“那您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我男朋友吗?”
阿姨笑了:“哪儿呀!当时他送你回来时你应该是喝多了,他搀着你往楼上走时被我发现的,就看到个背影,哪能猜到是谁。”
“那您怎么没叫住我们?”
“叫了啊,但他说就送你上去,马上下来,当时宿舍大门还没锁,我得在楼下守着门,又想到正逢长假期间,宿舍楼里也没什么人,就让他上去了。好在这孩子还算守信用,几分钟就下来了。下来后我问他送的是谁,他说怕我骂你,对你影响不好,死活不肯说。”说着阿姨笑了,“你这男朋友还真有心。”
原来是这样。
微波炉发出嘀嘀几声,纪念的炒面已经热好,阿姨拿出来递给她:“小心烫啊。”
“谢谢阿姨。”
回到宿舍,纪念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上六点钟了,她赶紧扒拉几口炒面,然后收拾东西去了实验室。
正是晚饭时间,实验室的大格子间里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旁边那间独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磨砂玻璃透射过来,模糊地映在外间的地板上。
纪念知道,那是沈慕清。
有一瞬间,一帧帧模糊的画面在她脑中胡乱地闪过,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扑面而来。曾几何时,她也这样观察过他吗?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正在这时,实验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室的光明。
纪念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缓过来时,正看到几个男生立在门前看着她——之前沈慕清给她介绍过他们,都是沈慕清的学生,她的师兄。
带头的一个叫刘峰的男生先回过神来:“你在啊?怎么不开灯?”
“我也刚来,正打算开。”
几位师兄这才鱼贯而入。
刘师兄又问:“吃饭了吗?”
“吃了。”纪念点点头,来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
上学期的时候,沈慕清和军方的研究所合作了一个单兵设备项目,其中高速数据交换芯片设计是难点,复杂程度高于CPU,不过有沈慕清在,项目进展还算顺利。纪念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虽然出事之后忘记了许多事,但是对项目的情况却还都记得。眼下最关键的技术难点已经基本攻克,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够,她需要画好图纸立刻送出流片。她急着出院,急着回来上课,其实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这事。
忙了很久,直到身后开始有桌椅响动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几个师兄都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宿舍。
刘师兄看纪念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纪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说话:“嗯,过一会儿就走。”
“女孩子晚上回宿舍要当心。”
“好,谢谢。”
其他几个师兄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开始不怀好意地互递眼神,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刚出了门,就听有人开起刘师兄的玩笑:“你这师兄对师妹够关心的啊!”
“瞎说什么呢?”
“以前她没失忆时也没见你这么殷勤,你该不会是看上咱们唯一的师妹了吧?!她可不是一般人能hold住的。”
“你们无不无聊?”
“还不承认?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是觉得她挺可怜的,什么人都不记得了,那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吗?关心几句怎么了?你们这些俗人!”
几人的笑闹声渐渐远去,纪念坐在电脑前看着屏保发呆。出事以来,有谁还替她想过,她已然成孤家寡人了。
纪念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一回头却看到沈慕清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沈老师?”
沈慕清扫了她一眼,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是听了他的话换上了长裤,只是她今天又穿了一件一字领的白色毛衣,毛衣领松松垮垮的,随着她的动作露出了一侧的肩膀,还有锁骨处一个波浪形的文身——这是他以前没见过的,因为平时会被一般款式的衣服遮盖住,即便露出来,不仔细看也会误以为是一条伤疤。只是此刻,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在莹白皮肤的映衬下,那个小小的文身显得尤为醒目。
这些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纪念率先打破沉默:“您找我有事?”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十点一刻。
“生病了就多穿点。”
纪念看着他:“您好像对我穿什么很在意?”
沈慕清不无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冷冷清清:“善意的提醒而已。”
纪念突然想到这几天对他产生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有一只手在她的心上时不时地挠两下,让她痒又难耐。
脑子一热,她突然就说:“女人每个月都会生场病,没什么要紧的。”
沈慕清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勾了勾嘴角说:“你说的这种病更需要保暖,回去加件衣服。”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纪念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脑子里竟然冒出个想冲过去拥抱他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一出现,立刻就被她扼杀在摇篮之中,而她自己也为这个突然冒出的羞耻念头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已经出了门的沈慕清突然又回过头来,纪念抬头看他,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却只是说:“关灯,锁门,快点。”
“哦。”纪念回过神来,顺手关了房里的灯。
此时实验楼里已然呈现出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两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脚步声都有回音。
纪念没话找话:“您每天都要在学校待到这么晚吗?那女朋友怎么办?”
沈慕清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有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打探‘老板’的隐私的吗?”
她讪笑:“您也可以理解为‘关心’,类似于您对我的‘善意的提醒’。”
沈慕清回过头看向走廊深处,过了片刻说:“没有。”
“嗯?”纪念微微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女朋友,这么想着,她心里竟然有点高兴。
实验楼外是一条长长的林荫小道,像许多校园里的林荫小道一样,路灯昏黄,人迹罕至。和沈慕清并排走在小道中央,纪念看着被路灯拉长的两个身影,发现她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这身高差被路灯这么一放大,就像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
“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该‘关心’你一下?”不等纪念开口,沈慕清问,“你们现在怎么样?”
纪念明白,他说的“你们”应该是指她和徐志宇。
提到徐志宇,她有点无奈:“我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所以……可想而知。”
沈慕清了然地点头:“我昨天见到他了,在学校。”
“他去找您的吗?”
“是偶遇,不过他确实有事——他希望由学校出面通知你的家人你受伤失忆的事情,并且建议你休学。”
这倒是让纪念有点意外,因为徐志宇完全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
沈慕清问:“这事要跟你妈说一声吗?”
听他此时的问话,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过去或许很熟悉,可是宁萌也说过,他对她与对一般学生无异,而她对他也像普通学生对“老板”一样,有几分惧怕。
想到这些,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您好像对我和我家里的情况很熟悉?”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只是说:“我是你老师。”
听到这个回答,纪念有点失落:“哦。不用通知我妈了,我也没什么事,不想打扰她。”
身边的人缓缓停下脚步,纪念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橘黄色的灯光从他头顶一泻而下,为他高大颀长的身影镶上了一圈金边,而白日里那张凛冽又英俊的脸此时陷在斑驳的灯光下,一半是明一半是暗,不过依旧可以看得出,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纪念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说:“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你有朋友,有家人,有同学,还有……我。”
他的声音平静如今晚的风,但却有着某种力量,让她感受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原来他都听到了,几个师兄的玩笑话,他和她一样,都听到了。
出事以来,纪念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想要感谢他,感谢他没有自以为是地同情她,也感谢他让她苍白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谢谢您,沈老师。”
“不要说敬语,叫我沈慕清。”
笑意爬上纪念的嘴角,她问:“您的学生有敢于直呼您大名的吗?”
沈慕清微微一愣,也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训斥学生,但他的学生却个个怕惨了他,谁还敢直接叫他的名字?可也不是没有不怕死的,有个人高兴的时候叫一声“沈老师”,不高兴的时候就“沈慕清”来“沈慕清”去。但是也只有那么一个,是不是后无来者不确定,却是目前为止他众多学生中唯一的一个。
眼看着就到纪念的宿舍楼下了,纪念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天徐志宇走后,她无意中发现那本《三个火枪手》的扉页上字迹潦草地写着一个英文名字“Mitchel Shen”。当时她立刻就冒出个猜测,这或许不是她的书,于是她问了宁萌认不认识一个叫Mitchel的人,果然,宁萌说沈慕清的英文名字就叫Mitchel。她当时就想着要找机会还给他,毕竟有借有还有来有往,这样才好。
眼下沈慕清正好送她到了宿舍楼下,她说:“您稍等我一下,我上去拿样东西就下来。”然后不等沈慕清回话,就跑上了楼。
纪念进门时,宁萌正在敷面膜,见她回来,口齿不清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纪念含混地应了一声,去书柜上找那本英文原版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找什么呢?”
“你看到一本书了吗?原来放在柜子上,就是……”纪念正想描述一下,就看到宁萌的面膜碗下垫着的就是自己要找的那本书。
她二话不说抽出书来,又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哎我说你干什么去?”见纪念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宁萌撇了撇嘴,“不就是二手书摊上淘的一本书吗?突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她一边嘀咕一边去收挂在窗子外面的内衣,正看到纪念出了楼门,而在楼下等她的竟然是……沈老师?!
沈老师怎么跑到女生宿舍来了?难道是送纪念回来的?本来天色太晚,男老师顺路送女学生回宿舍也没什么,但是沈慕清是谁啊?他是那种不近女色到让人怀疑他性取向的人,怎么可能给大家这种制造话题的机会?
宁萌八卦的脑仁正在飞速地运转,却被一声刺破夜空的喟叹声打乱了思绪。
“哎呀我去!什么东西啊黏了吧唧的掉我头上了!鸟粪吗?”
这声音宁萌认得,正是来自楼下宿舍的那个东北女生。
宁萌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去摸下巴上的面膜,果然掉了一块,啧啧,面膜调稀了。
06
沈慕清朝楼上看了一眼:“你们女生宿舍倒是挺热闹。”
“是吵吧?”
沈慕清看向她手里的书:“给我的?”
“嗯,还您的书。”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我的书?”
纪念微微一愣:“不是吗?我看到这书的扉页上写着您的英文名字,猜这可能是我之前跟您借的。”
沈慕清翻到扉页,是他的英文名字没错,但可惜,不是他的笔迹。
他又随手翻了一下,一张照片从书里掉了出来。
纪念显然不知道书里还夹着照片,正想去捡,沈慕清已经弯腰捡了起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脸上原本挂着的一点笑容立刻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他把那张照片递给纪念,是徐志宇的签名照。
这时候怎么会跑出来徐志宇的签名照?纪念有点尴尬:“可能是以前顺手塞进去的。”
沈慕清似乎并不在意:“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嗯,谢谢您送我回来。”
沈慕清刚要离开,又想起有事忘了嘱咐,转身对纪念说:“对了,项目周期虽然有点紧张,但是还在可控范围内,最近不要再熬到这么晚,每天早点回宿舍。”
然而他的一番好意却被纪念当场拒绝:“我喜欢在实验室待着。”
主要是喜欢有他在的地方。
沈慕清不知道要怎么说,说学校里最近不太平又怕她联想到吴琼那事,只好说:“你早点睡,还有希望长长个。”
这个理由让纪念毫无防备,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沈慕清似乎笑了笑:“我先走了。”
告别了沈慕清,纪念往宿舍走,一进楼门就有一个大大的穿衣镜,路过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她很矮吗?也就比他沈慕清矮个20厘米而已吧。
回到自家小区,沈慕清刚停好车子,就见一辆警车停在了他家单元门口,沈枫懒洋洋地从车上下来。
沈慕清闪了闪车灯,沈枫眯着眼回头,看到是他的车,咧嘴朝他招了招手:“你快点啊,我困死了!”
沈慕清下车锁车门,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又这么晚。”
沈枫颓然地摇头:“查了一晚上通话记录、来往短信,还有QQ、微信……然而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沈慕清了然地点头:“那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哪那么快,要等半个月,也是服了!”
这么说调查工作刚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哥俩一前一后地进了家门,沈枫突然说:“对了哥,那个受伤的女孩是你的学生吧?”
“嗯,怎么了?”
“你改天找个理由把她请到咱家来坐坐呗?”
沈慕清微微皱眉:“干什么?”
“调查案子啊。”
“她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她失忆了。”
“这事我听说了,也就是因为她失忆了,所以才想着把她请到家里来,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在聊天中唤醒她的记忆,不然我早就直接去学校请她协助办案了。”
沈慕清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摇了摇头。
沈枫奉上笑脸:“你放心,我就只是问问,她要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也就死心了。求你了哥,咱可是亲兄弟啊!”
沈慕清瞥他一眼:“真的不会为难她?”
“哪能啊!”
沈慕清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试试吧。”
“得嘞,您真是我亲哥!”
第二天上午,沈慕清一早去外校参加了一位博士生的毕业答辩,快中午时才赶回实验室。正是午饭时间,实验室里人很少,路过学生办公区时,他看到纪念还在位置上。
“沈老师好。”有路过的学生跟他打招呼。
纪念似乎是听到了声音,回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见状,走了过去:“还不去吃饭?”
“这仿真结果好像有点问题。”
沈慕清站在她身后,弯腰伸手拿起她桌上的鼠标,来回推动检查她的模型。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显示器上的那个模型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离她已经那么近了,近得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那种特有的皂香味。
纪念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味道也很熟悉,她甚至有点记起来自己在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时的那种悸动。但是这感觉又那么久远,久远得让现在的她心里多了一丝时光荏苒的落寞。
好奇怪的感觉。
“是有些问题,把这个走线的尺寸调整成工作波长的四分之一试试。”
沈慕清突然开口,纪念立刻收敛心神,可慌乱中一回头,她的额头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嘴唇,意料外的柔软,意料中的清凉,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沈慕清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立刻直起身来不再说话。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此时,实验室里另外两个学生也打算去吃午饭了,临走前跟沈慕清打招呼。沈慕清点头回应,等人都走了,才继续对纪念说:“我那里有些资料,里面有提到这类天线,你可以参考一下,我建议还是从场分析入手。”
“好的。”
“那我下午……”说到这里,沈慕清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沈枫拜托他的事情,于是问道,“你中午没事吧?”
纪念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那几本书我放家里了,下午我有事来不了学校,你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我回去拿。”
纪念一听要去沈慕清家,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下来。
叶沛瑜问小儿子:“你哥刚才在电话里怎么说的?”
“让我们等他回来吃饭。”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密码门开启的声音,是沈慕清。
叶沛瑜因为他一直避而不谈交女朋友的事情正在跟他冷战,听他进门也不怎么热络。
沈慕清并没有留意到母亲的小情绪,对身后的纪念说:“不用换鞋了,直接进来吧。”
纪念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实木地板,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换吧。”
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叶沛瑜立刻来了精神,往门口玄关处一看,正见沈慕清身后跟着个模样不错的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不用换了不用换了,早上都没扫地。”
纪念吓了一跳,但一看说话之人长相和沈慕清有七八分相似,也就猜到应该是沈慕清的母亲。
她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
“快进来,还没吃饭吧?正好一起。”
“不用,我拿点东西就走。”
沈枫从纪念进门就一直观察着她,完全看不出失忆的模样啊。纪念换好了鞋往里走,正对上沈枫探究的目光,又是一愣。
沈慕清见状,立刻介绍说:“这是我弟,沈枫,这是我母亲。正好你不是也没吃午饭吗?一起吧,不用客气。”
叶沛瑜不等纪念回话,就一把拉住她的手:“来来来,坐阿姨旁边。”
这些年纪念一直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别人对她太热情,而此时的沈母就让她有些无措。
“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呀?”
“纪念。”
“哟,你父母真有心,给你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沈慕清正要上楼换衣服,但看到母亲的过分热情和纪念的不知所措,突然有点担心,他回头给沈枫使了个眼色,沈枫立刻回了个“OK”的手势。
沈枫说:“妈,人家一小姑娘,您这样太吓人了。”
“我哪样了?”叶沛瑜瞪了沈枫一眼,转脸又笑着问纪念,“渴不渴啊?阿姨给你倒杯水哦。”
纪念干笑着说了声“谢谢”。
叶沛瑜替她倒了杯水,回来又问:“纪念呀,你今年几岁了?”
“23岁。”
“23岁啊,年纪小不少呢。”
纪念有点摸不清状况,不知道沈母为什么对她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她正不知怎么应对,身后传来两声咳嗽声,纪念像看救星一样回头去看沈慕清,他已经换了身休闲的毛衣、长裤从二楼下来。
“她是我的学生。”
这一句话仿佛浇灭了叶沛瑜心中所有的小火苗。
“学生?你怎么不早说?”
他走到纪念身边坐下:“您也没给我机会说。”
叶沛瑜又看了纪念一眼,有点惋惜:“难怪这么小。”
过了片刻,她看了一眼对面的沈枫,又来了精神:“纪念,你觉得警察这职业怎么样?”
正在喝汤看热闹的沈枫见战火烧到了自己这头,差点呛着,狂咳了几声后,抢在纪念回答之前说:“不怎么样!真不怎么样!工资低加班多,有今天没明天,说的就是我们!”
“呸呸呸!什么‘有今天没明天’!”
“我的意思是说,这行业风险大。”说着他看向纪念,语重心长地道,“真的。”
纪念这才看出点门道,不禁勾了勾嘴角:“我信。”
为了不让老人家再“替她操心”,她干脆对叶沛瑜说:“阿姨,我有男朋友了。”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沈慕清,沈慕清只是垂着眼夹菜,仿佛没有听到。
虽然早知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纪念还是有点小小的失望。
当然,同样失望的还有叶沛瑜:“有了?哦,我就说嘛,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不会没有男朋友。呵呵,呵呵,吃饭吃饭。”
沈枫见时机成熟,便引入正题:“纪念,听说你们学校前段时间出事了,你也受了伤?”
纪念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去看沈慕清,见沈慕清没什么反应,她才点了点头。
沈枫继续说:“是这样的,其实我现在正在负责这个案子,听我们同事说他们之前找过你,你当时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
“医生不是说你这失忆是暂时性的吗?还没恢复啊?”
“没有。”
“我听说熟悉的环境对这种暂时性的失忆恢复记忆很有帮助,毕竟学校也是你熟悉的地方,看到一些熟悉的环境,你就没想起点什么?”
她又看了沈慕清一眼,顿了一下说:“没有。”
或许熟悉的环境的确有助于恢复记忆,但是她无法解释也不能告诉别人,这么多天以来,她只对沈慕清感到熟悉,只有见到他时会有那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所以她想靠近他、了解他,从而去了解自己的过去。对其他人,甚至是对宁萌和徐志宇,她都没有那种早就认识的熟悉感。
沈枫有点急了:“我说你老看他干什么?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或者,你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做个催眠?”
纪念微微挑眉:“催眠?”
沈慕清突然打断他们:“好了,吃饭吧。”
沈枫见哥哥这样就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只好作罢。
饭后,纪念陪着叶沛瑜收拾餐桌。
沈枫悄悄问沈慕清:“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了?”
“我同意带人回来让你问问情况,没同意你带她去做什么催眠。”
“我就随口一说嘛,再说人家还没说不同意,你急什么?”
沈慕清抬眼看着弟弟:“人是我带来的,我不管她同不同意,反正我不同意。”
“行行行,这个以后再说。哦对了,刚才纪念说她有男朋友时妈那绝望的神情你看到了吗?你别说,我都心疼了。所以啊,您这大帅哥科学家,还是别那么挑了,找个差不离的带回家来安抚安抚老太太也算尽孝了。”
沈慕清不接招:“尽孝不分长幼,你能你先来。”
“嘿嘿,其实我觉得孝顺不孝顺也不能用结婚早晚来衡量啊,古人那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早过时了。”
沈慕清勾起嘴角:“你能这么想,我还是挺欣慰的。”
“那必须的,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时候纪念起身走了过来:“沈老师,我下午还有课。”
沈慕清点点头,起身拎起那个装满了书的帆布袋子:“这几本书挺重的,我跟你一起回学校。”
纪念有点意外:“您不是说下午有事吗?”
“刚才来电话说取消了。”
“哦。”纪念匆匆跟上沈慕清,还不忘回头跟叶沛瑜和沈枫道别,“阿姨再见,沈警官再见。”
叶沛瑜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长吁短叹惋惜不已,而更郁闷的那个人却是沈枫。
他无比懊恼,他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失忆的人身上。
他烦躁地掏出一支烟点上,边抽边在脑中捋着所有可能和案情有关的人……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当时在场的、活的、有记忆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了!
这么想着,他翻出手机,找出了宁萌的电话。
宁萌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得正香,手机突然狂震了起来,把她吓得够呛。
她一看来电号码,又是那个警察。
她就想不明白了,现在人民警察的队伍里怎么会有这么轴的人!现场的情形她都跟他说多少遍了,怎么反过来倒过去还要问呢?
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07
宁萌拿起手机走出阅览室,没好气地接通电话:“我说警察叔叔,您还有完没完?”
沈枫不由得一愣,这小丫头火气够大啊,谁招惹她了?
“宁萌同学,我是想对上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也知道上次啊?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再烦我,小心我告你骚扰。”
沈枫一听,火气也蹿了起来:“怎么说话呢?我说你是不是被人甩了火气没地方撒啊?”
“呵,不好意思,那个能降得住本姑娘的男人还没出生呢!”
“哟,口味够重啊,看不出你喜欢隔辈恋啊!”
“我说你一人民警察嘴巴怎么这么贱呢?”
“我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什么样的货就只能说什么话!”
宁萌气得牙痒痒,深吸一口气说:“你来,有本事你来!”
“好啊,我这就来!地址!”
“D大图书馆二楼社科阅览室,能进得来你就来,谁怕谁!”
沈枫长这么大哪受过这样的气,一路上把警车开得像警匪片里一样,直奔D大图书馆而去。
进馆时没有通行证,他干脆从通道闸机上翻了过去。这一举动立刻招来了图书馆的保安。
沈枫亮出证件,废话不多说一句,推开保安,直奔楼梯间,动作一气呵成、气势逼人,让两个保安不禁怀疑,难道又发生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一路小跑上了二楼,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吵架,沈枫有点怀疑,这是图书馆吗?
他走近一看,原来是宁萌和一个眼镜男吵起来了。
沈枫乐了,这丫头该不会是正处于每个月的那几天吧,怎么见谁都吵?
他端着手臂,靠在门上看好戏。
听了一会儿他大概听明白了,原来是宁萌出去跟他打电话的工夫,座位被那眼镜男占了。
该!
沈枫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坐在大门附近的女生闻到烟味不满地扇了扇,但回头看到他的脸就没那么不满了。
沈枫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宁萌和那眼镜男身上。
眼镜男说:“我注意你好久了,占着位置要么睡大觉要么出去打电话,你不学习,别妨碍别人学习啊!”
宁萌也不客气:“你那么爱学习,你倒是早点起啊!我早上六点起来就是为了给你占位的?凭什么呀?你当人人皆你妈啊?”
沈枫越听越觉得有理,再说那眼镜男,一个大男人占了女人的便宜还卖乖,他沈枫平生最瞧不起这种人。
眼镜男见在占座问题上说不过宁萌,立刻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你这么凶的女人。你是电子学院的吧?也难怪,都说你们院的女生和男人差不多,数量上没几个不说,一个个长得也不行,少了个吴琼,还有个叫纪念的还看得过去,不过那也是有你这绿叶每天陪衬着。毕竟你长相平平,还凶得跟只母老虎似的,也只能当绿叶了,估计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宁萌本来稳操这场骂战的胜券,但是她没料到对方竟然这么没品,吵不过她就开始人身攻击,最后竟然还诅咒她嫁不出去。
从本科到研究生,宁萌一直没有找过男朋友,这话简直是直戳她的软肋。
宁萌冷笑:“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喜欢清淡,你怎么知道没人喜欢有性格的女孩?而你这副尊容,想被人看上,就只能要求人家眼瞎了!”
旁边有人哧哧窃笑,眼镜男脸上挂不住,作势就要动手。宁萌没想到他会打女生,正要躲,却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高个子男人突然出现,像拎小鸡一样扣住了眼镜男伸出的拳头。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抢了人家的座位不说,又是诅咒人家嫁不出去,又是要动拳头!”
原本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以为这一男一女绝对打不起来,也就在一旁观战,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几个女生在一旁小声议论:“好帅啊!”
宁萌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救兵,待看清来人时愣住了:“是你?”
沈枫皱眉:“你是不是就会跟我嚷嚷?这都被人家指着鼻子骂了也没啥反应,真怂!”
这一次宁萌没有生气,反而乐了。
眼镜男不满地指着沈枫:“这位同学,我跟她吵架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沈枫一把搂过宁萌的肩膀,“你说她嫁不出去就关我的事,我是她男朋友!”
沈枫只是想替宁萌解围,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却让宁萌那颗多年没有悸动过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猛跳了几下。
沈慕清的车子停在了实验楼下,可是纪念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沈慕清猜她大概是有话要说,也坐着没动。
“您好像不希望我去接受催眠?”
原来是为这事。
沈慕清不否认:“我是觉得没什么用。”
“既然没什么用,警察怎么还在用?”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去试一试。”
沈慕清有点诧异她的坚持:“为什么?”
“我想恢复记忆,所以不管有没有用,都想去试一试。”
沈慕清微微皱眉:“你现在这样也不影响你的生活,可以等记忆慢慢恢复,用得着这么心急吗?”
纪念低头不语。其实她只是不记得读研这半年的事情而已,和宁萌及别的朋友的友情可以再培养,和徐志宇的感情正好可以经历考验。总的来说,这次失忆对她似乎并没什么影响,可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让她不甘心这样下去。
见纪念没有说话,沈慕清又说:“据说一般被选择失去的记忆都是让你痛苦的记忆,既然是不太好的事情,想不起来也无所谓。”
纪念闻言笑了:“既然如此,我怎么没把我父亲去世时的样子一起给忘了?”
沈慕清不由得一怔:“你记得这事?”
纪念想了想:“一些片段……他趴在办公桌上苍白且毫无生气的样子,还有我母亲歇斯底里又哭又骂的情形,其他不记得了。”
车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沈慕清又说:“那你有没有想到另外一点——一个鲜活的年轻生命,又是你的同学,就那么在你眼前从一个人变成一具尸体,想起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纪念好奇地看着他:“说来说去您就是在担心我吗?怕我承受不了?”
沈慕清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你还去吗?”
纪念想了想,却说:“如果我不去,那吴琼呢?您想过她吗?我听宁萌说她是自杀,可是现在警察这么个查法,是不是她的死因有问题?如果我不帮忙,她很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车里的空气渐渐凝滞,沈慕清的声音变得没什么温度:“连宁萌都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你当时又背对着天井,你觉得你能看到什么?吴琼的事情木已成舟,至于另一个受害者——你,我只希望你尽快走出这件事的阴影,过正常的生活。”
其实还有一点担忧他没有说——万一吴琼真是他杀,而纪念又确实看到了什么,那凶手不会担心吗?到时候她必然身处险境。
纪念看着沈慕清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抿成一线的下唇,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扑面而来,盘桓在心中的困惑蠢蠢欲动。
她注视着他,几次的思想挣扎后,还是问出了一早就想问的问题:“如果不是我……我是说如果出事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现在要去接受催眠,你还会这么阻止他吗?”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您”,而是用了“你”。
沈慕清一时语塞。
如果换一个人,他会是什么态度,还会担心警方鲁莽的询问会刺激到他吗?还会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而阻止他去配合警方调查吗?
答案是什么,他很清楚。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毕竟人都有自私的一面。然而,他的这些想法,不一定要让她知道。
他错开目光:“你是我的学生,别人我管不着。”
纪念的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这么护着她,她应该高兴的,可是听到这样的理由,她的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沈慕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吧,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
沈慕清给纪念的书,足够她看上两个月,纪念把大部分都留在实验室,只带两本回宿舍看。
回宿舍的路上,她的手机响了。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她有点烦躁,直到铃声停止又第二次响起时她才接通。
“在干什么?”徐志宇问。
“正要回宿舍。”
“又翘课?”
“没有,还没到上课时间。”
“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但我马上要去外地拍戏了。”
“哦。”她随口问道,“去哪儿?”
“横店。”徐志宇顿了顿说,“其他倒还好,我就是比较担心你的身体。”
纪念不太习惯被人这么关心,尤其这关心来自他。
“我挺好的。”
“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没有,都挺好。”
“那……有没有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
又提到这个,这让纪念想起了刚才在沈慕清车上的那一番对话。而此时此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一团火,还窝在心口处,让她呼吸不畅。
想到这里,她问徐志宇:“你是希望我想起点什么,还是不希望?”
电话里,徐志宇明显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说:“说什么傻话,我当然希望你恢复记忆啊。”
“不担心我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这话什么意思?”
纪念无声地叹气:“没什么。”
“你今天是怎么了?”
“有点累,先挂了。”
一路上,纪念都觉得自己蠢透了,竟然不知不觉中拿徐志宇和沈慕清做对比。一个是她男友,一个是她老师。而且对于这种事情,实在很难说谁的想法是对的,谁又是真正为了她好。
她究竟是怎么了?
08
宿舍里,宁萌正在刷指甲油,见纪念进门,随口问道:“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纪念放下书,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被人甩了?”宁萌追问。
“差不多吧。”
“啊?真的?徐大明星?”
纪念懒得多说,直接爬上了床。
宁萌穷追不舍:“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啊!”
纪念从床帏里探出头来,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红光满面,看上去心情不错。
“捡钱了?”
宁萌抿嘴一笑:“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
“男人?”
“当然。而且以前没觉着怎么样,今天发现他还挺帅的。”
“什么人?怎么没听你说过?”
宁萌低头看指甲:“怎么没说啊?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警察。”
纪念无语:“就是你前两天说的那个‘变态’?”
“我这不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好吧好吧。”纪念躺回床上,“你继续乐,我累了,得睡一会儿。”
“你不去上课了?”
纪念从床帏中伸出手摆了摆。
“那好吧,我去帮你签个到。”
宁萌走后,纪念拿出手机,打开和徐志宇聊天的短信界面,分手的短信反反复复敲了好几次,无论如何措辞,都觉得自己很过分。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答应他继续做他的女朋友,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不应该。如果那天他去医院时她就提出分手,想必他也能够谅解,那么她对他也能保持最初那份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没感觉”而愧疚,因为“关系绑架”而厌烦。
然而,这条短信终究没有发出去,或许他们应该当面谈一谈。
尸检结果比沈枫预料的早了几天出来,但是这结果一出,众人的士气反而更弱了。
沈慕清边喝茶边听沈枫抱怨:“大家就一点保护现场的意识都没有吗?都是研究生了啊!这都不懂!再说,没意识也会害怕吧?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接触尸体呢?”
沈慕清懒懒地瞥了他一眼:“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想看看她还有没有救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命案现场天天见。”
沈枫叹气:“这下好了,衣服上的指纹太多,没办法锁定凶手的指纹,尸体的指甲里倒是留有少量的纤维残留,只可惜也都是很常见的衣料上的,无从查起。”
“没别的?她生前吃过什么类似于有致幻作用的食物或者药物没有?”
“要是有那些东西就谈不上一点发现都没有了,倒是有点水杨酸类止痛药的成分,我们从她舍友那里了解到,那天她正‘大姨妈’,有点痛经,就从舍友那儿拿了止痛药吃,情况也确实是这样。”
“哦,那就是什么都确定不了了?”
沈枫自嘲地冷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死者在生前应该没有跟别人发生过肢体上的纠缠。这结果分明就是站在凶手那一边啊!”
沈慕清微微皱眉:“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这个‘凶手’真的存在?”
“我的判断不会错。”
“那你们那儿的其他人怎么说?”
“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参与这案子的同事都跟我一个观点——这不是简单的自杀。不过还得讲证据,单凭那箱零食和丢失的手机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现在更让人郁闷的是,死者家属等着要结果,上面也催着我们赶紧结案……前两天景林花园出了桩凶杀案你知道吧?那桩案子也归我管,所以现在这桩要是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真的要按照自杀结案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跟死者家属交代。”说到这儿,沈枫顿了顿,瞥了沈慕清一眼,试探地说,“不过还有一线希望……”
沈慕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打断他:“我不同意。”
“为什么啊哥?让她接受催眠对她也没什么坏处。”沈枫好奇,“你在这件事上的坚持特别奇怪你知道吗?”
沈慕清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不同意。”
“那总得说个理由吧,不然我明天直接去找她。”
沈慕清无奈,只好说出心中的顾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吴琼真是被人杀害的,而纪念也刚好看到了什么,你觉得凶手会放过纪念吗?”
沈枫想了想问:“所以你觉得凶手还没有对她动手是因为她失忆了?”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前提是真的有‘凶手’,而这个‘凶手’也刚好看到她看到了什么。”
沈慕清的顾虑没错,如果纪念真的看到什么对那凶手不利的事情,那么她就危险了。但是即便如此,沈慕清的反应还是让沈枫觉得不可理解。
“每个案子里提供线索的人都会有这种顾虑,但是你至于那么反应过度吗?”
面对弟弟的质疑,沈慕清无所谓地说:“这一次,我们的立场可能不太相同。”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希望破案吗?”
“除此之外……”沈慕清还是那句话,“她还是我的学生。”
“那吴琼还是你的学生呢,你就不怕她死不瞑目?”
“她们的确都是我的学生,可是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还活着。”
沈枫将信将疑地看着沈慕清:“真的只是这点不同吗?”
沈慕清看向窗外,不再回答。
沈枫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质疑我们警方的办案能力,认为我们没办法保护好她!”
沈慕清不否认:“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盲目自信的好。”
沈枫闻言,立刻就来了火气。他从警校毕业之后办了那么多案子,不能说每次都很完美,但也至少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肯定。想不到身为他的亲哥,沈慕清却在这时候泼他冷水。
“你是她老师,又不是她老公,这事我没必要经过你的同意,我直接找她去!”说着沈枫便出了门。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沈慕清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却只能看到光洁如镜的玻璃窗上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无奈地笑了笑,他真的不希望她想起过往吗?如果她真的永远忘记过去,那么有些事情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比如那年夏天她曾说过的:“我不喜欢这专业,但我爸他老人家喜欢,不过现在庆幸的是,你也喜欢。”
“沈慕清,几个月之后,你可别不记得我。”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
那年夏天的不告而别之后,整整四年的天各一方,再见面,他却已经是她的老师。无论如何,他为此庆幸、为此担忧、为此懊悔、为此感恩……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再去爱她的准备,她却又华丽转身,将过去和有关他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纪念,究竟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
到了纪念的宿舍楼下,沈枫却没出门时那么坚决了。他左思右想,还是先给宁萌打了个电话。
宁萌本来都要睡了,听说他来了,立刻兴冲冲地冲下楼。
“警察叔叔,怎么大晚上还来办案?”
“警察叔叔办案不分早晚好吗?”沈枫说着朝楼上望了一眼,“纪念睡了吗?”
宁萌有点不高兴:“你不是来找我的啊?”
沈枫心里还在做思想斗争。其实他终究是不敢硬跟沈慕清对着来的,再说沈慕清说的也在理,万一那凶手真的听说纪念要配合警方破案而狗急跳墙,到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慕清了。
想到这里,沈枫叹了口气说:“是找你。”
宁萌嘻嘻一笑:“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沈枫信口胡诌的一句话,倒让宁萌有点不好意思。宁萌难得羞答答地朝他跟前靠了靠,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沈枫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有心事?案子办得不顺?”
沈枫不置可否。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沈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如果他不直接接触纪念,而是通过宁萌传话,会不会好一些呢?
他想了想说:“我想让纪念做个催眠,有可能帮她恢复案发当时的记忆,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那你去问问她呗?”
“问过了。”
“她没同意?”宁萌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她。”
沈枫又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铤而走险了,于是说:“算了,回头还是我自己跟她说吧,你早点休息。”
第二天,徐志宇结束了为期一周的拍摄回到N市,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纪念。
出门之前他给纪念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也没当回事,等到了学校,再打给她时,发现她的手机竟然关机了。
徐志宇有点郁闷自己白跑了一趟,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就看到纪念的舍友宁萌晃晃悠悠地往宿舍这方向走来。
徐志宇下了车迎过去:“嘿!”
“哟!这不是大明星吗?”宁萌嘻嘻一笑,“找纪念啊?”
“嗯,她的手机关机了,你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宁萌想了想说,“哦,可能去警局了。”
徐志宇不由得一愣:“去警局干什么?”
“昨天我听我那位警察朋友说想让她去做个什么催眠,就是可以帮助恢复记忆的。”
“为什么要帮助她恢复记忆?”
“估计跟之前那案子有关吧。哦,我是说纪念可能去了警局,但不一定啊。”
“好,谢谢你。”徐志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宁萌见他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就笑了:“你俩没提前约好啊?”
“是啊,我改天再来吧。”
这时宁萌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看来不用改天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纪念老远就看到宁萌在和一个高个子男生说话,以为是她那位“变态”的警察朋友,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徐志宇,她不禁有点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到,第一时间就来看你。”
“如果忙,其实不用这么着急来看我的。”
宁萌见自己就要成为超大瓦数的电灯泡,立刻告辞上了楼。
宁萌走后,徐志宇问纪念:“你去哪儿了?”
“跟我们老师去隔壁研究所谈合作,怎么了?”
“没去警局?”
“去警局干什么?”
“哦,刚才宁萌说的。对了,你的手机没电了。”
纪念翻出手机来看,果然已经关机了。
“昨晚忘充电了,我都没发现。”纪念想到自己还有话要对徐志宇说,犹豫了一下问他,“你吃饭了吗?”
“还没,不过马上又要赶回去,下午还有工作。”
纪念有点失望,但心里似乎又有点轻松,毕竟提分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说:“既然你这么忙,那我们下次再聊。”
徐志宇笑了笑说:“也没那么着急,我等会儿再走。对了,刚才宁萌说有个警察想找你去做催眠,让你配合他们破案,什么案子啊?”
“还是前段时间我同学坠楼那事。”
“不是自杀吗?”
纪念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没那么简单吧。”
“那你同意了吗?我是说催眠。”
“我还没想好呢。”她说完,发现徐志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又说,“我知道你肯定特别希望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但是……”
纪念话说到一半,被一阵来电铃声打断,是徐志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并没有立刻接通:“公司那边的电话,应该是催我回去的。”
纪念说:“那你快回去吧。”
徐志宇点了点头,难得这一次一点都不留恋地离开了D大。
车子驶出D大时,徐志宇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还是经纪人的电话,他把车子停到一边接通电话。
“下午谈合约你别忘了。”
他疲惫地抚了一下脸:“帮我取消吧。”
“怎么了?病了?”对方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跟人家说改个时间,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不过下一次可不能再爽约了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帮我把最近的工作都往后延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情况啊志宇?现在可不是你休息的时候!”
“回头我跟公司解释。”
“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志宇?志宇?”
徐志宇没有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伏在方向盘上,想到纪念对他的冷漠,他实在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