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掀开床上的被子坐起身来,心想:这是哪里啊?也许是因为睡蒙了,站起来的瞬间,我有一种胃部抽紧了似的紧张感。

明明才刚起床,我在防备些什么呢?

“你做噩梦了。”妻子看了看我的脸担心地说,“不太常见啊。你没事吧?”

“噩梦?”我想不起来了。

“我睡得不安稳,想醒却醒不过来。”

突然,我感到脚底有一阵寒意,产生一种像是从高处掉落的感觉。我反问自己,难道不是掉落而是被另一个自己吸进去了?

就像被咕噜咕噜地吸进了旋涡中。

咕噜咕噜?旋涡?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是指什么。

“是不是突然想起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情?”

“要说过去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小学时被霸凌和……”

“父母离婚?”妻子说。

“没错。”

因为我和妻子在婚前交往的时候,就互相聊了很多幼儿时期、少年时期和青春期的事,所以我孩提时代遭到蛮横无理的霸凌,还有大学毕业旅行时遭遇火灾的事情,妻子都一清二楚。

上班后,等待着我的是部长的传唤。

我心想会不会是要派我担任新项目的宣传负责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我看见了部长身边的牧场课长,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牧场课长是顾客支援的老手,多年以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投诉和无理的咨询。不仅如此,他无论何时都很稳重,然而朗声唱出《牧场绿油油》[2]也毫无违和感。牧场课长在公司内也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上司之一。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说“岸君,回客户支援课来吧”的画面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岸君,你也不用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牧场课长笑说。

“没有,那个……”

“你就乐吧,阿岸。”部长的声音总是干劲满满,让我全身为之一震。

“啊?”

“牧场课长他啊,说需要你的力量。”

我眼前一黑。果然是要我回客户支援课去吗?我还以为终于从洞穴里爬出来了,难道又要被拉回去了吗?

“不,这只是暂时的。”牧场课长说。他是明白我受到的打击了吧。“你的后任鲛冈君稍微有些不在状态。”

“鲛冈?”

鲛冈是早我一年进公司的前辈,他体格强壮,脑子也转得很快,轻巧的步法和巧妙的话术让他在做销售人员时很是活跃,可是他为了接替我被分配到了客户支援课。

交接时听完我的说明后,鲛冈还放言说:“总而言之,就是处理投诉对吧?只要道歉就行了吧?”我当时有些不安,可是顾客应对方法并没有正确答案,于是我也没打算对比我年长的鲛冈进行指导或是提建议。

“鲛冈前天开始就休假了。”部长皱眉道。

“感冒了吗?”

“说是推盘[3]了。”

“推盘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撂挑子不干了。他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了。”

“工作还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总之不得不找个人来代替他应对顾客。”

“所以呢?”

“被人需要可是很厉害的哦,阿岸。牧场课长可是点名要你。”

“不好意思啊。”圆脸的牧场课长像是作揖似的双手交握,“岸君,你很可靠。”

我无法拒绝:“只是暂时顶替一下吧?”最多只能确认一下。

“当然了。”部长点点头又说,“不过你要是表现好的话,可以从代班变成常勤哦。接下来你们两个人聊吧。”接着他就迅速离开了会议室。

“鲛冈他是怎么回事啊?”我问牧场课长。

“我想让你听听这个。”牧场课长操作起了手边的电脑。

片刻后,电脑里播放出了声音。我立刻就听出来那是电话接待顾客的录音。客户支援课会把和“重要顾客”的沟通全部记录下来。广播上说这么做“是为了提高今后的服务质量”,可其实是为了防止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而对负责人的言行进行检查。

电脑里传来女性的声音。“所以啊,我刚才已经说了,寄到家里的商品混进了图钉。我孩子因为这个弄伤了口腔。以为是棉花糖,结果一吃发现里面有图钉,你明白这打击有多大吗?”

棉花糖?图钉?

“真的非常抱歉。”

说着谢罪的话的是鲛冈吧。不好,我心想。很明显他的话里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对于来投诉的人来说,一个劲儿的道歉,而且是诚心诚意甚至是夸张的道歉都是必要的,说明情况和辩白都得在道歉之后。

果然,那位女性突然激动起来。“我不需要你这种干巴巴的谢罪。你打算怎么办,请快点说出来。现在要是不真挚、迅速地应对的话,事态可就无法挽回了。”

确实如她所说,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竖起耳朵听鲛冈的反应。刚才那些没什么诚意的谢罪台词里还带有些不安,虽然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但我在听见鲛冈呆呆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后,还是惊呆了。我甚至还听到了咋舌的声音。

这可不妙。

鲛冈的应对就像差劲案例的“教科书”。印刷出来就能展销了。

在我面前的牧场课长已经知道这些内容了吧,他脸上露出了自己教的弟子给社会带来了麻烦的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这位女性好像前天也打电话来了,那个时候开始就是鲛冈君在应对。”

也就是说,是在新商品因为那个小泽圣效应而大卖的几天后。

从“棉花糖”这个关键词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这通电话里的女性投诉“混进了图钉”的就是那款新商品。

“稍微成了点话题卖光了,所以就松懈了?”

面对这位女性的话中带刺,鲛冈回应道:“现在陈列在店里的都是在大卖之前就出厂的——假使您说的是真的,商品里真的混进了图钉的话。”

“你不相信我?”

“即便如此,那么在工厂里混入图钉就是更早之前的事情,是在现在的大卖和售罄之前。”

“所以又怎么样?你是说混进了图钉也没关系吗?”

这下又不妙了。

几乎不会有在我们说明原委后,对方就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表示接受的案例。是不是想蒙骗我?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你没有在反省吗?——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像这样把对方激怒。

“我说,你说这种话可是会后悔的哟。你要是诚实应对的话,我也会再考虑考虑。你要知道,小孩子可是受了伤。”

“知道了,知道了。”鲛冈仍旧做出不上道的应答。

停止播放音频后,牧场课长低垂着一边的眉毛说道:“鲛冈君好像有些累了啊。你看,因为那款商品突然卖光了。”

“啊,因为阿圣。”叫他“阿圣大人”都可以。

那款商品本来味道就极具特色,是那种喜欢的人就会很喜欢的糕点,只要为人所知,人气暴涨的可能性也比其他商品要高。

可是它出人意料地迅速、大量地从市场上消失,也就是说它被送到了比想象中多得多的消费者的手中,这样一来,纠纷也必然增多了。随着接触商品的样本人数增多,做出预料之外的行动的人数也会增多。至少会出现“买不到吗”这样的投诉。

“鲛冈君突然忙了起来,积攒了不少压力吧。”

“他这么应对顾客的话,也有可能会把事情弄大吧。”

说完我才意识到:

事情已经弄大了吧。

因此我才被叫回去当代击[4]

“啊,不是代击啊。代击是机会来了的时候才被派上去的。”

我更像是危急时刻出场的中转投手[5]

我想象过的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从牧场课长的口中说了出来。

因为疲惫的鲛冈没有集中精神而失礼地应对了顾客,也就是那位女性,她开始运用SNS(社交网络服务)控诉这次事件。虽然是近乎匿名的形式,但是某位影响力巨大的人物参与了这个话题,事件一下子扩散开来。

现在十分流行的那款糕点里混进了图钉,不仅如此,糕点制作公司的回应还很恶劣。能卖就行,有人买就赢了,这种傲慢在这次事件里集中体现出来了。

这样的声音似乎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的。

“就在昨晚。”

通常在一夜之间这就会成为网络世界里无人不知的大事件。也就是说,在我睡觉期间,我们的社会沸腾了。

“小泽圣说的那些也是作秀之类的流言好像也满天飞了。”

“可是,图钉为什么会混进去呢?”

“我不知道啊。”

“要混进去也是在工厂吧。”

“现在正在对工厂进行紧急调查。”

要弄清图钉混进去的情况倒还容易,要证明图钉不可能混进去却很难。原本我就认为不能百分百保证不混进异物。

“这要怎么办?”

我指着笔记本上显示出的网络搜索结果。我不禁觉得这些就像是要将我们毁灭的咒语,或者是一个装满了想将我们拖坠到地狱底层去的饿鬼的罐子。现在这台电脑上的搜索结果还在持续不断地增加。

啊,太恐怖了。我不想谈论这样的一个世界。可是,不谈就解决不了问题。

“事出突然,今晚会在见面会上进行说明。”

“啊,见面会?”网络上的恶评和骚乱无非是在虚拟世界里发生的事,置之不理的话,过些日子就会平息的——能摆出这种优哉游哉的态度来应对问题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现如今,轻视导致损失扩大,最终酿成大祸的案例很多。要尽早采取明确的应对方法,以将损失降到最低。这是事实。“可是,网络上发生大骚乱还不到半天,现在是不是太早了?现阶段主张商品里混入了图钉的只有这一位顾客,对吧?”

“要是有很多图钉被发现的话,那倒应该召开见面会。”我继续说道。

我把目光投向电脑,想象着里面有好多小鬼正肩并着肩,“哼哧哼哧”地制造骚乱。

“刚才开了晨会,高层的人很着急啊。”牧场课长苦笑道。

说好听点是历史悠久的大公司,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成不变的旧体制拖了公司后腿。尤其是那些有管理职能的人对互联网也不熟悉,他们散发出对此既不关心也没有兴趣的浓烈气息。

“因为无知,所以产生了极端的胆怯。”

这些人开始强硬主张,应该在话题闹大前及早应对,最好召开一个见面会。简直就是随胆怯生出的恐慌。

“我知道岸君你想说什么。你是担心现在这个时候召开见面会反而会引人注目,让事情越发闹大,对吧?”

“虽然和混入异物不同,可我想起了那件事。是前年吧,流感的事情。”

“啊。”牧场课长表情扭曲,他似乎也还记得。

那是欧美发现了新型流感,感染人群扩散时候的事。一开始疫区都是很远的地方,我们还悠闲地觉得国外的情况真严重啊。可到了重症患者增多,WHO(世界卫生组织)发表了重大说明,出现了死亡病例的时候,日本国内才弥漫起了紧张感。

机场的检疫加强了,说是不能放哪怕一个病毒进入国内。当然了,用来表示病毒的量词并不恰当,但传达出了那种紧迫感。WHO一开始就对机场的检疫效果提出质疑,发表了“我们关注着日本的状况”这样令人苦笑的评论。就在这个时候,东京都内私立高中的学生去加拿大毕业旅行,感染了新型流感。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国!

世人严厉地斥责了这所高中。我倒没有积极地发泄自己的愤怒,但也觉得“毕业旅行就不要去了嘛”。

结果,那所高中的校长召开了记者见面会,说明了情况并谢罪。可是记者提出的过于执拗的问题,却是披着提问外衣进行的谴责。

“感觉像是一场集体动乱啊。”

“而且那个时候,治疗药……对吧。”

“发生了什么来着?”

“有人把政府的储备仓库给烧了。”

我想起来了。那次新型流感引发骚乱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保管起来的治疗药被烧掉的事件。大家原本就已经因为不安而神经紧绷,毫无疑问,失去了大量重要的药物这个事实越发令我们无法平静。

“因此,大众的谴责情绪越发激烈,事情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牧场课长同情地说道。

可能是因为精神上疲惫不堪,校长跌下了地铁站台,丢掉了性命。“在那之后,新型流感通过许多途径迅速传播开来,而且和此前的流感并没有很大区别。”

因为正好在大家满心戒备和恐惧的时候受到了关注,校长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谴责,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到记者见面会,我就会想起那次的事态发展。”

“可是,今天见面会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发表由于新商品出乎意料地畅销,所以要暂停生产。”

“啊,是吗?”

“公司觉得到时是不是应该报告一下,由于出现了混入异物的信息,所以要再次检查一下生产渠道。”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大家可能会认为我们不是害怕网络上的骚乱而反应过激,而是对纠纷进行细致的应对处理。

“这样倒还行。”我的回答有些事不关己,“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甚至想问,怎么做才能得到原谅呢?

“我想让岸君来写见面会用的文书。”牧场课长的眼角带着皱纹,脸上浮现出了七福神似的笑容。

“文书?”

“记者见面会由宣传部全权负责。到时候的应对手册必须由客户支援课来做。我们部门参加记者见面会的机会少,不太熟悉。岸君你在我们部门的时候能出色地应对纠纷,大家也都很依赖你。要是在见面会上能够活用你的应对技巧,那可帮了大忙了。”

被夸奖我很高兴,这是事实。我沉浸在羞涩中,自知脸色和缓了不少。不过不能松懈。为了拜托对方做一些强人所难的事情,有一种方法就是给对方戴高帽,让对方心情变好。

“我刚才也说了,今天的见面会……”

“啊,等等,牧场课长,是今天对吧?”

“刚刚才说过,见面会是在今天啊。”

“见面会的准备也是在今天进行吗?今天准备今天做?”

牧场课长不会认为我的说法只是在玩文字游戏,可他温柔地笑了。

“事发突然,真的很抱歉。不过也不是要你写答辩的剧本,最好不要说那些话,最好不要断言,只要汇集一些应答的禁止事项就够了。”

我心中也确实觉得这点活自己应该还是能干的,而且即使只是作为一名公司职员,我也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