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城相遇

盛夏的烈阳悬挂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上,温热的风缱绻地拂来,金色的日光炙烤着南梧古城的石板路面。这温度,在地上煎一个八分熟的荷包蛋毫无压力。

即便如此,古城里依旧人潮涌动,呈现出一派丝毫不逊色这酷热天气的热闹景象。

彼时古城门口,一个亭亭而立的女生左手提着一个黑箱子,右手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似在翻看着什么。

周遭有几个穿着汉服的年轻男女倚在城墙边,玩起了古装角色扮演的拍摄。不少游客被他们吸引,然而不一会儿,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到站在他们附近的那个女生身上。

女生不像那几个年轻男女穿着打眼的汉服,而是外面套件浅色的长款开衫,内里搭配复古风的红色吊带上衣,腿上裹着条牛仔热裤。简简单单的搭配,却衬得她身姿曼妙,美丽又不失风情,很是吸引眼球。

而比她本人更惹眼的,是戴在她头上的那顶帽子。

此时,施曼从手机里刚搜索到今天古城的赛马活动信息。她动了动手指,将手机锁屏,抬头时就瞧见有路人朝她投来了难以言喻的目光。

她压低了自己头上的帽子,讪讪地撇了撇嘴,没有理会。她已经不记得今天有多少人朝她投来如此不可思议的目光了。

她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不就是她头上戴着的那顶鸭舌帽嘛。

诚然,那的确是一顶有些特别的帽子。

它上面的图案色彩张扬、形状各异,比抽象派的画风还要抽象。乍一看挺丑的,如果仔细看的话,就更丑了。

可这丑丑的画风中,还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味道。毕竟,这样匠心独运的“艺术画作”,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手。

今天早上,施曼从花市里买了妈妈之前交代购买的花卉,送到家里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直接扑到她的怀里。她愣怔了两秒,这才记起今天是周末,她的弟弟唐栗栗不用去上学。

唐栗栗扬起粉雕玉琢的小脸蛋,递给了施曼一个盒子,声称是送给她的礼物。

唐栗栗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给施曼送礼物。从自己捏的泥巴、珍藏的游戏卡,到幼儿园奖励的小红花,还有他喜欢的酸奶。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一顶帽子。

妈妈说,最近唐栗栗报名参加了学校里的课外绘画班。刚上了两节课,唐栗栗小朋友就立刻爱上了这门富有魅力的课程。听说他最近灵感爆棚,每天晚上都会即兴创作。

施曼感受到第N个路人朝她投来的异样目光后,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唐栗栗有可能是她上辈子的克星。不然享受了二十五年自由身的自己,为什么在妈妈再婚后,身边就突然多出了这么一条小尾巴,还十分黏人。

施曼将思绪微微收拢,刚准备起身进城去工作,耳畔倏地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她掏出手机,滑开屏幕一瞧,不禁挑眉,心领神会地点开了妈妈的微信视频聊天邀请。果不其然,下一秒,视频里露出了唐栗栗那颗熟悉的小脑袋。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凑近屏幕,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有好好戴那顶帽子吗?”

施曼翘起嘴角,慢悠悠地对他说:“小鬼,你知道戴着这个,我的颜值会降低多少分吗?”

她面色淡然,话语尽量说得委婉。毕竟“丑到路人”这种话,她不好直接说出口,怕击碎小朋友的玻璃心。

对面屏幕里的唐栗栗却扬起甜甜的笑脸道:“姐姐戴什么都好看,任何帽子都不会影响姐姐的美貌,你一定要戴噢!守护姐姐的白皙皮肤,由我做起!”

他在对面镜头摆了一个“握拳”的手势,眼神里是满满的认真,看起来既天真又可爱。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施曼只好许诺,今天一定会一直戴着这顶帽子,保证片刻不离头。

双方达成协议后,那一头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因为妈妈要用手机,所以开始催促唐栗栗赶紧结束视频聊天,去写作业。

施曼看到唐栗栗换上一副依依不舍的哀伤表情,噘起的小嘴都可以挂酱油瓶了。她抿了下嘴唇,佯装严肃的口吻道:“小鬼,你赶快去写作业,不然罚你一周不能喝益力多!”

原以为这样的威胁足够具有震慑力,谁知对面的唐栗栗听完,眼珠子却转了转,捂着嘴笑:“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喝益力多了。”

“少来,上个星期,是谁缠着我,让我给他买十排益力多的啊?我想换成别的饮料,他还哭着不让。”

蹩脚的演技瞬间被识破,唐栗栗的小脸不禁有些垮。

他知道自己智取无效,于是举起了小白旗,歪着脑袋,乖巧地说:“好吧,我会好好做作业的。家里的益力多我会给姐姐留着,姐姐你有空记得回来陪栗栗玩噢!”

施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朝他点头应了一声“好”。

待到和唐栗栗结束视频聊天后,她提起手中的黑箱子,迈步走进古城,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

最近,施曼的拟音工作室接了一个新项目。

市里的某文化公司准备建立一座小型的声音博物馆,施曼的大学学长莫森与该公司的负责人相熟,于是便推荐她参与这个项目的声音搜集工作。

为了搜集这些旧时光里的传统声音,施曼今天一早就来到了南梧古城。

原本她是想让大学学妹兼搭档肖晴朵陪自己一起来的,当初肖晴朵一毕业,施曼就拉她一起创办了这间名为“如歌”的拟音工作室。可今天肖晴朵家里临时有事,所以施曼只能单独行动了。

她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距离古城的赛马活动还有一段时间,施曼决定先四处逛逛,等活动开始后,她再前往赛马现场,录制马蹄声。

施曼提着手里的箱子,走过一段石板路,耳畔倏地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乐曲声。

她望向声源处,只见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身穿黑色长衫,头戴圆帽的男人正坐在一张长木凳上,手执二胡,专注地拉着。

他拉的这首曲子施曼听过,是民间流传甚广的《二泉映月》。悦耳动听的乐曲声如流水般潺潺地滑出,施曼神思一动,随即将手里的箱子搁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录音器械。

她将设备打开,拿起录音棒开始录制,刚录了一半,就听见空中几架无人机似雄鹰般掠过的声音。

下一秒,旁边路人的议论声也随之传入施曼的耳朵里:“听说最近南梧古城斥资请来了无人机团队航拍古城全景,录制最新的宣传片。”

“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南梧古城也是蛮拼的!”

“不过,我刚刚看到有几个穿着统一队服的小哥哥,手里都拿着无人机。那些人是不是就是无人机团队的队员啊?长得都好帅气!”

“真的吗?我刚刚就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和帅气的小哥哥错过了呢?呜呜呜……”

许是听到这悲伤又略带悔意的女声,拉二胡的男人蓦地抬起手,琴弓重新落在弦上,节奏变得悠扬又缓慢,凄美悲怆的乐曲声顿时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施曼握着录音棒,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人倒是很懂得倾听和映衬群众的呼声啊,有前途……

待到一曲演奏结束,施曼将兜里的零钱尽数放到男人面前的木盒里,然后收拾起自己的录音器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她走过石板路,登上了古城的阶梯,一步步来到城墙之上。城墙上人来人往,不少爬城墙的人正倚在一边,吹着微风纳凉。

施曼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刚舒了一口气,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老婆婆正支着一个小摊,手里拿着一件小物件摇啊摇,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路过的游客。

施曼的眸光亮了亮,她倾身上前,好奇地问:“婆婆,请问这个东西是什么?”

老婆婆笑着解释道:“这是虎撑,以前郎中出门采药时必带的响器。”

施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见小摊上还摆放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声音物件。

“这个是震惊闺,这个是簧,还有驼铃、香油梆子。这都是些没人要的老古董了,偶尔有念旧的客人会买回去收藏。”老婆婆耐心地向施曼解释道。

施曼微微颔首,发现摊子上除了这些声音物件,还有以前老牌的面霜、老式手电筒、算盘、搪瓷盆。

这些东西虽然古旧,但都承载着往昔时光里满满的回忆。

施曼扬了扬嘴角,问:“婆婆,我可以录制这些响器的声音吗?”

她向摊主老婆婆解释,自己是为了建立声音博物馆搜集素材而来,并表示会支付一定的报酬。

老婆婆听完笑了笑,欣然地接受了施曼的请求。

施曼心生欢喜,立即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录音棒。可当她开始录制这些传统器物发出的声音时,周遭却响起了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将她录制的声音全然覆盖住。

她抬眼一瞧,只见不远处正立着两个男人,操控着飞在低空的无人机。

施曼微微蹙眉,放下手里的录音棒,转身走向他们,扬起一抹自认为友善又和睦的微笑,说:“你们好,请问可以稍微暂停一下吗?我需要录制一段声音,不需要太长时间,谢谢。”

闻言,两个男人侧过身子,当看见女生精致又好看的面容时,同时一愣。

其中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始终缄默,另一个男人长着一张正太脸,愣怔之后,他弯起笑眼,正想开口,视线却突然转向后方,随即眼神一亮,朝那儿挥了挥手:“顾哥,你来啦!我们这边拍得差不多了,可以收工了吗?”

施曼闻声转头,只见明媚耀眼的骄阳下,有人朝她缓缓走来。

施曼下意识地微微合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蓦地就撞上被称为顾哥的人的双眼。他眼角稍扬,眼睛仿若潭水,深邃又迷人。

他穿着纯黑色短袖,搭一条迷彩长裤。明明和刚刚那两个男人穿着一样,可施曼就是感觉特别不同。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俊朗帅气,即便在这喧嚷的人潮中,也显得分外出挑。

彼时,顾衍怀的手上拿着一架无人机,他望向不远处与自己对视的女生,栗色的眼珠微微转动,在她的帽子上停了一秒,旋即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毫不掩饰,带着些明目张胆。

施曼被他看得没来由地心里一烫,半晌敛下心神,微微蹙起了眉。

顾衍怀信步走到她的面前,嘴唇翕动,刚想开口,就听见旁边的郝季乐呵呵地说:“顾哥,今天我和磊子操作得可卖力了,这次肯定能提前收工,不拖你的后腿!”

他扬起笑脸,大拇指指向旁边的施曼道:“我们这儿也差不多结束了,刚好这妹子说要录声音,要不……”

“要不什么?”顾衍怀气息悠长地开口,“好机灵,你真的以为你很机灵啊?这哪算拍完了,我觉得还可以更加深入地仔细拍,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他特地在“边边角角”四个字上咬重音,若有似无地看了施曼一眼,眼神里带着些隐晦不明。

郝季见状,伸手挠了挠脑袋。外号“好机灵”的他向来机智又聪明,可如今他倒有些看不懂他家队长的心思了。明明他们都已经结束了,哪来的什么边边角角?

而外号“闷油瓶”的赵磊则一直跟电线杆似的,杵在原地,沉默不语。

施曼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带着漫不经心,不过仔细看的话,可以瞧出当中藏着一丝玩味。

施曼不禁想,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人了?

正疑惑间,男人的目光挪到她的头顶,突然就轻笑一声,像是自说自话 :“长得挺好看的,品位倒很独特。”

施曼微微一愣,旋即回过神来,知道他是在说她头上的那顶帽子。

她忍住心里憋着的那股闷气,理智告诉她,还是工作要紧。

于是,施曼舒了一口气,假装没听见他的话,目光直直地看向来人道:“麻烦让无人机暂停一下,可以吗?”

话音刚落,她的旁边走过一个卖糖人的商贩。

顾衍怀的眸光转了转,双手插进裤兜里,吊儿郎当地开口:“可以啊,请我吃个糖人,我就帮你暂停。”

郝季和赵磊同时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们都知道,顾衍怀不爱吃甜食!

以前他们团队经常买甜品吃,顾衍怀每次看到都嗤之以鼻,自顾自地叼着一个啤酒罐,一边喝一边倒在沙发上睨着他们,一副“你们小屁孩才吃甜食,老子我只喝纯啤酒”的欠揍模样。

即便他这么欠揍,团队里的人也都对他心服口服,言听计从。毕竟顾衍怀的无人机操控技术超群,大学刚毕业就创建了这支飞控团队,从事各种关于无人机的操作工作。

郝季当初就是因为仰慕顾衍怀这个无人机飞控大神,才自荐加入他的团队。

郝季知道自家大神只喝啤酒,所以,常常会买些辣味鸭掌或辣味小鱼干给顾衍怀当下酒菜。

众所周知,这位顾少爷向来无辣不欢,对于甜品则完全是拒绝的!

此时此刻,郝季看着顾衍怀如此反常的举动,下意识地瞧了他两眼,又瞅了瞅施曼。

向来机灵的郝季灵光乍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小声地嘟囔:“顾哥这是在发骚吗?”

郝季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周遭的众人都听见了。顾衍怀立刻朝他眯起了眼,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郝季见状,咽了一口唾沫。

而站在旁边一直致力当背景板的赵磊,也难得地回了一句:“顾哥很少发骚的。”

闻言,郝季瞪大眼睛,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拍了下赵磊的肩膀道:“磊子,你知道你今天站了一上午,终于跟我说上话了吗?!”

“有吗?”

郝季看着赵磊疑惑的眼神,想了想,噢,确实不是。他刚刚还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就是他去上厕所的时候。

真不愧是团队里出了名的“闷油瓶”,简直惜字如金。

郝季摇摇头,不过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 :“也是,上次顾哥对‘异性’这么主动,好像是对路边的一只小猫吧。因为掉落的无人机差点儿砸到小猫,所以顾哥对它又是抱又是哄的。”

一想到面前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蹲坐在地上,抱着小猫露出一脸疼惜的样子,施曼不禁憋笑出声:“长得不怎么样,倒挺有爱心。”

施曼摸了摸自己的鸭舌帽,挡住了顾衍怀甩过来的一记眼刀,心里解气得很。算是反击他刚刚取笑自己的帽子,扳回一局。

顾衍怀看着她,桃花眼微微眯起,磨了磨牙。

他从小到大听惯别人夸他的好皮囊,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否定他的长相。

他眸光微敛,身上没带一丝戾气,反倒出乎意料地呵笑一声:“那你究竟买不买糖人?”

施曼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她从未遇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男人。她咬了咬下唇,瞪了他一眼说:“你要买什么糖人?”

“我要一个小猫形状的。”顾衍怀轻吐出声,眼神里染着轻佻的意味,朝她勾出了一抹笑。

郝季和赵磊立刻呆滞了,他们不知道今天自家队长是吃错了什么药,难道是狐狸精炼制的丹药?

因为现在的顾衍怀,确实很骚!

而令他们更呆滞的是,当施曼拿着那根小猫糖人递给顾衍怀时,他竟吃得美滋滋的,活像一个要到糖的孩子,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开心和得意。

郝季和赵磊顿时石化在原地,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待到吃完糖人后,顾衍怀将木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摆了摆手,让郝季他们暂停无人机的工作。

施曼舒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录音棒,眼见老婆婆开始敲击手里的响器,发出各式各样的声响,她认真地听着,将声音尽数录了下来。

那一刻,黛瓦青砖的古城墙上,荡漾出悠扬的古韵之音,仿佛将周遭的人们带回了往昔的时光里。

片刻后,施曼录制完声音。她从衣兜里掏出了钱包,拿出钞票,尽数放在老婆婆的手上。

老婆婆一看,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这太多了。”

“您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心意。”施曼的声音温柔无比,像是春日里潺潺流动的溪水,“因为您这么多年的坚持,才让我们这些特有的传统文化能够传承下来,谢谢您。”

她和老婆婆互相说了几句什么,旋即相视而笑。

站在不远处的顾衍怀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施曼。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女生细密卷翘的睫毛微微扑闪,小巧笔挺的鼻子下,唇瓣丰润晶莹。有和煦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仿佛揉进一片细碎柔和的光影里,顾衍怀有些看呆了。

站在他身旁的郝季突然凑近他,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顾哥,看来这妹子特别温柔,人美心善又体贴啊!是不是看得心脏怦怦直跳,特别心动啊?”

顾衍怀挑了挑眉,自动忽略他的问话,反倒揪出了他话里的一个关键词,慢悠悠地开口:“温柔?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容易被事物的表象迷惑。”

顾衍怀轻笑一声,倏地摇了摇头。什么温柔?都是假象。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施曼收拾好自己的录音器械,与老婆婆挥手告别。

她提着黑箱子往前走,从顾衍怀他们的身侧经过时,脚步微微一顿。她想了想,还是没朝他们打招呼,正想抬脚离开,背后就响起了郝季的声音。

男生扬起堆满笑容的正太脸,卖力地朝她挥手道:“妹子再见啊!有空再联系!”

话音一落,郝季立刻就看见顾衍怀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慵懒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悦。

郝季咽了口唾沫,立马转了话锋:“不是,我是说,有空再和我家队长联系!”

闻言,施曼停下脚步,回过头,黑亮通透的眼眸灼灼地望向顾衍怀,卷起舌头抵了抵腮帮子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联系了,七竿子倒可以考虑一下。不过看起来……”施曼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顾衍怀的身子,顿了一秒,扯起一个笑道,“感觉你家队长连半竿子都没有呢。所以,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说完,她拉下脸,转身径自离开了。所以她没有瞧见,顾衍怀听完她的话后,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而一旁的郝季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半晌才缓过神来,抬手撑了撑自己的下巴,组织了下语言,重新开口道:“这姑娘,该不会是学过变脸吧?”

怎么跟刚刚温声细语地和老婆婆说话的模样,如此大相径庭?

顾衍怀没有回话,他的喉结滚了滚,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摆出一副“看吧,我说的话哪会有假”的表情。

他看着施曼急急走远的身影,想了一会儿,竟笑了。

他抬手将自己的无人机塞给了郝季,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可以下班了,顺便帮我收拾下东西。我还有事,先走了。”

郝季愣了愣,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无人机,又望向顾衍怀急急离开的身影。他脑中灵光一闪,然后就明白了顾衍怀想干吗。

毕竟他跟了自家队长这么久,从来只见过女孩子找上门,还未见他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人家后面追。

郝季搓了搓手掌,觉得甚是有趣,刚想跟上前去看好戏,谁知一直一声不吭的赵磊却突然挡在他的面前。

郝季面露惑色,就见赵磊启唇,低沉的声音像是给他迎头倒下了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别去,保命。”

郝季咬了咬下嘴唇,瞬间陷入沉思。他觉得赵磊虽然话少,但每次都是一针见血。如果被队长发现自己偷窥他的追爱全过程,那他估计真的是小命难保,得提前去阎王爷那儿唠嗑喝茶了。更何况,看人家妹子刚刚那反应,明显对自家队长没意思。那队长追爱成功概率应该是极低,很有可能会吃闭门羹……

思及此,郝季咽了口唾沫,决定还是和赵磊一起收拾无人机,双双把家还,这才是安全的上策。

然而这一次,郝季难得猜测失误了。

因为顾衍怀不仅在施曼这儿吃了闭门羹,而且还差点儿吃炸弹了。

彼时赛马活动刚刚开始,马场上人声鼎沸,铁蹄踩在沙地上,发出噔噔的声音。

施曼挤在人群中,拿出录音棒,单手抬高,正想录制马蹄声,可周遭有游客突然撞了她一下,施曼的手蓦然一松,抬高的录音棒脱手而出。

她杏眼圆睁,赶紧伸长手臂,想接住掉落半空的录音棒。下一秒,一只修长劲瘦的手却蓦地拉住她的手臂,伴随“嘭”的一声,录音棒骤然掉落在地。

施曼看着地上的录音棒,立刻像是被点燃的煤气罐,倏地就炸了。

她捡起录音棒,回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当看见顾衍怀那张脸时,施曼的怒气冲到顶端,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干吗?”

顾衍怀没吭声,他蹙着眉头,将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待到站定后,他将她上下扫视了一遍,确认她没有任何伤处后,薄唇轻抿道:“你刚刚没看见有马急急地擦过围栏吗?你离得那么近,还想往前走,去送死吗?”

施曼抱着怀里的录音棒,咬了咬下唇,死鸭子嘴硬道:“要你管。”她吭吭哧哧地说 :“要不是你,我肯定能接住录音棒,也不至于让它摔着。”

她面露疼惜地瞧着手里的录音棒,摩挲了两下。

顾衍怀气得反笑:“我好心帮你,你不感谢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白眼狼。”顾衍怀轻吐一声,却见施曼一直查看着自己的录音棒,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顾衍怀顿了两秒,伸出手想拿过她的录音棒。

“你干吗?”施曼抱住自己的录音棒,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顾衍怀失笑:“我帮你看看啊。”

“我这些录音设备,你怎么看得懂?”施曼狐疑地看向他,他不是无人机飞控师吗?她本专业的东西,他怎么会懂?

“小瞧人?”顾衍怀扯起嘴角,“我爷爷是城里有名的口技大师,说起来,我们家也算口技世家,跟音乐沾点儿边。”

“口技?”施曼愣愣地问。

“是啊。”顾衍怀看着施曼若有所思的样子,戏谑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透出了几分认真。他目光灼灼地看她,问:“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吗?”

“啊?”施曼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抬起头,正好和近在咫尺的男人平视。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栗色的眼珠里似有春波卷着桃花,令人心神荡漾。

施曼微微有些失神,可下一秒,她看见顾衍怀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条大黄狗,而且那条狗的主人竟然没给它牵上绳子!

施曼的眉心一跳,霎时就回过神来,瞬间清醒。

施曼怕狗,从小就怕。

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朝顾衍怀低声道:“我们快走。”

说完,她也不理会顾衍怀不明所以的表情,急急地走了两步,谁知刚抬眸瞥了一眼那条大黄狗,竟和它对视了!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大黄狗朝她迎面而来……

糟糕!施曼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她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须臾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顾衍怀朝着那条急急冲来的大黄狗,发出了一阵清晰的口哨声。

听到口哨声,那条大黄狗立马停下脚步,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顾衍怀,一动也不动。

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攥住,顾衍怀微微侧过头,只见身后的女生低垂着眼睫,呼吸急促。

他的眉眼不禁弯了起来,轻声朝她道:“别怕,没事了。”

“它走了吗?”施曼怯怯地小声问。

“还没。”顾衍怀看了眼乖乖停在眼前的大黄狗道。

“你让它走吧。”施曼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顾衍怀轻声浅笑。他难得见她这样服软,不禁摸了摸眼睑下的皮肤,声音有些吊儿郎当:“可我只会让它停,不会让它走啊。”他勾起嘴角,突然提议:“要不……我帮你挡着,我们离它远点儿?”

施曼“嗯”了一声,乖乖点头。

下一刻,周遭的游客就看见一对相貌好看又惹眼的男女,在古城里突然像螃蟹一样一步步往旁边挪。

大黄狗的主人此时也走了过来,领着狗刚想离开,可还是忍不住停下来,一头雾水地看着施曼和顾衍怀,心想,现在年轻人谈恋爱的招数,真是清奇又独特。

而另一边,施曼则完全不清楚状况。她连声问顾衍怀 :“那狗走了吗?”

顾衍怀摇摇头,憋着笑说:“还没,我们再等等,多往旁边走两步。”

施曼攥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走着,直至他低低的笑声响起,说 :“没事了,我们已经安全了。”她才放心地松开他的衣角,停下脚步。

施曼绞着手指,四处张望,眼看那条大黄狗真的不见了,抿成线的唇才微微有了弧度,松了一口气。

顾衍怀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眼里的薄光微微流转,突然就想起了当初他们高中时初遇的场景。

那时施曼也是被一条狗缠住,顾衍怀利用口哨替她解围。谁知后来,她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倒恩将仇报地踹了他一脚,简直是一只小白眼狼。

顾衍怀一边走,一边郁闷地想。不一会儿,天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拉着施曼冒雨跑进一座凉亭。

此时附近人烟稀少,所以这处凉亭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衍怀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的水滴,抬眸看向施曼,状似不经意地问 :“你真的不觉得,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施曼闻声抬头,正想着怎么回答他,就撞上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当中泛着认真又诚挚的光,让她神思一顿,半晌喃喃道:“好像是有一点点眼熟。”

顾衍怀听完,眸光一亮。

然后,他听着施曼接下来说出的话,眸中的期待渐渐被冰凉所覆盖。

施曼很认真地想了想,手支着下巴说:“你说你会口技,难不成……你以前在外面表演口技,专门学狗叫,卖艺赚钱,然后我看过你的表演?”

施曼自顾自地说,却见顾衍怀的脸瞬间变得格外阴沉。她眼角一抽,轻声道 :“你这个样子,难道我当时看完忘记给钱了,所以你记恨我到现在?”

顾衍怀的脸色更沉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啊……”施曼嗫嚅道。

毕竟,她自高一在滨城读了一年书后,就因为家庭缘故离开本市,去外地定居,直至大学毕业后才重回这里工作,在滨城根本没有多少认识的人。

听着施曼充满诚意的回答,顾衍怀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她把他忘记了,忘得连渣都不剩。只有他还记得他当初救下她,还被她狠狠地踹了一脚。

顾衍怀越想越气,他的心里郁结难耐,所以当施曼询问他“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时,他俯身朝她靠近,猛地将她摁在凉亭的柱子旁,气笑道:“同学,我看你的记性不是很好。救命之恩能忘,可‘以身相许’这种事,怎么也能忘记呢?”

那一刻,施曼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往昔的画面。

高中校园的楼梯道上,少年把她堵在角落里,吊儿郎当地对她说 :“不说谢谢?那以后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

那时的风也如今天般灼热,热得她脸颊发烫。

施曼怔在原地,望着面前男人俊朗的脸庞,与往昔岁月里那个桀骜少年的轮廓光影交织在一起。

她听他一字一句道:“记住了,我的名字,叫作顾衍怀。”

聿京高中的顾衍怀,是年级里出了名的公子哥儿。他家境好,相貌佳,曾经是学校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而施曼的性子向来清冷,她除了上学读书,课余时间经常待在家里的琴室练习大提琴。

施家是音乐世家,施曼的父母就是因为弹奏大提琴而结缘,相识相爱。施曼从小学习各种乐器,当中最中意的亦是大提琴。

因为家教甚严,施曼从小到大都是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顾衍怀的出现,就像是她平静的高中生活里,突然蹿起的一簇明亮小火苗,可是还未开始燃烧,就被一场瓢泼大雨浇灭了。

那一年,施曼的父母因为感情不和,在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脾气暴躁的施爸爸提出了离婚,隐忍许久的施妈妈最终应下了。

一张离婚证书,结束了两人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施曼跟随妈妈离开了滨城,到邻市生活。待到后来,施爸爸去国外工作,妈妈也在本地认识了老乡,最终决定改嫁,选择重新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

那时施曼正值高考,她毅然决然地选择报考北方的大学,没有听从妈妈王若耘的意见,留在滨城的大学读书。因为她向往北方的自由蓝天,艳羡那里的飘飞白雪,但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父母分离的旧日回忆,也没有曾经的伤痛往事。

王若耘知道施曼不愿回滨城的原因,但看着她独自一人在外地求学苦读,毕业后又在外漂泊工作,每次和施曼通电话时,她都欲言又止,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担忧。

施曼知道,妈妈是心疼她,所以她都是报喜不报忧。她的性子执拗,初入拟音行业时,曾被前辈刁难,咬牙干完了所有的活儿,扛下了所有的压力,最后用华丽丽的业绩打了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在外人面前孤傲又乖戾,但在妈妈面前,她始终将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留给她。所以,当某天施曼在电话里听到妈妈开口让她回家,希望能够一家团聚,相互照应时,施曼思忖再三,最终决定和大学学妹肖晴朵一起回到滨城,创建了这间属于自己的拟音工作室。

此时,施曼坐在位于写字楼顶层的这间名为“如歌”的拟音工作室里,单手撑着下巴,神色恹恹地望向窗外的碧蓝天空发呆。

肖晴朵搁下手里的活儿,瞥了施曼一眼,见人一动不动,又瞥了一眼,心里估算着,施曼保持这个姿势差不多有半个钟头了吧。

肖晴朵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旋即直起身子,稍稍使力,将转椅滑了过去,伸出手肘撑在施曼的办公桌前,声音脆脆地问 :“曼曼姐,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想点儿事情。”施曼揉了揉脑袋,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霎时又浮现出昨天顾衍怀在凉亭里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彼时,他朝她微微俯首,懒洋洋地露出一抹笑。那双桃花眼灼灼地看着她,像是一块磁石,让施曼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

她的心咯噔一跳,当下敛回心神,抬起脚就想踹他,谁知他却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腿。

那一刻,施曼的脸颊蓦地烧了起来。他俩的这个姿势,简直暧昧到了极点。施曼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刚刚就伸出拳头捶他胸口算了。不过想想,这样好像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思索间,顾衍怀已经放下她的腿,继而往前朝她更近一步,气息悠长地笑道:“我以前就吃过一次亏,怎么还会吃第二次,我又不傻。”

看着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施曼有些气闷,咬了咬下唇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做法很不合理,所以才想踹你。”

顾衍怀“哦”了一声,问:“哪里不合理?”

这时,周围刚好有几个路人经过,朝凉亭里的他们指指点点。施曼用眼神示意顾衍怀,注意他俩此时的距离。

她原以为他会收敛些,离她远点儿,谁知顾衍怀却摸了摸耳朵,眼底藏着顽皮的笑意:“风太大,我得凑近点儿,才能听得见你说话啊。”

施曼郁闷,伸手就想推开他,无奈他早有防备,敌我实力太过悬殊,完全推不动。

顾衍怀卸下玩味的笑,脸部线条微微绷直,难得正经地问 :“你对我……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没有。”

“行。”顾衍怀呼出一口气,半晌弯了弯嘴角道,“没事,我们来日方长。”

他的尾音稍扬,语调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玩味,目光灼灼地注视施曼,带着一丝认真。

他靠得特别近,施曼感觉自己周遭都萦绕着他的气息。她难得语塞,心脏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施曼垂下眼睑,忍不住伸手将顾衍怀推开,甩下一句“莫名其妙”,便径自逃开了。

思绪从远方微微回拢,施曼晃了晃脑袋,抬手打开了桌上的电脑软件,决定开始好好工作。

毕竟工作使人进步,工作使人暴富。她可不能因为半路杀出的顾衍怀这个“程咬金”,就影响赚钱大计。

施曼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坐正身子,开始忙活起来。

肖晴朵在一旁看着施曼如此反常的举动,活像是把她当透明人一样。肖晴朵挠了挠头,还是决定直言道:“曼曼姐,你要是有什么事,其实可以跟我说。”

肖晴朵比施曼小两岁,虽然拟音的工作经验没有施曼丰富,但她有一个特殊技能,就是帮助人调节心理与情感问题。

她在微博上开过一个叫“声音贩卖机”的专栏,欢迎所有陌生人向她说出自己的故事,为他们排忧解难。除此之外,她还在线下创办了“出租自己”的活动。

在不违反法律与个人原则、底线的前提下,通过陪人度过一日时光,来排解现代人的寂寞,同时获得相应的报酬。

施曼之前还调侃过她,说自己已经号称是励志赚钱的“爱财大户”,可肖晴朵更甚,简直是掉进钱眼里的“小馋猫”。

施曼伸手捏了一下肖晴朵那张粉嫩的圆脸,斟酌着开口道:“小朵朵,你向来最能洞察人心了。以前你‘出租自己’,闲暇时就陪人饮茶养猫,烦闷时就陪人聊天抒臆。那你帮我想想,如果有一个男人和你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却能在几年后一眼认出你,你觉得那是什么人?”

施曼刚想问,是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却听肖晴朵“啊”了一声,忙不迭地说:“他会不会是孙悟空转世,拥有一双火眼金睛,才能一眼把人认出来啊?”

施曼眼角一抽,又掐了一把肖晴朵肉嘟嘟的脸颊道:“这个不好笑,换一个。”

“哦。”肖晴朵尴尬地挠脑袋,半晌才轻声道,“我觉得吧,能够将一个人放进心里这么久,该不会是那人……暗恋着谁吧?”

施曼听完一顿,她回想起高中时,顾衍怀走在校园的走廊上,众人欢声笑语地将他簇拥在其中,他恣意地笑着,眉眼泛光,犹如耀眼的星辰般璀璨。

他的身边好像有很多朋友,即便施曼与他不相熟,但也看得出来,顾衍怀的身边从不缺女生陪伴。

反观她自己,向来孤傲又乖戾,不喜与人交流,终日除了学习,就是与大提琴为伴。

像他那样的公子哥儿,怎么可能暗恋她?施曼呵笑一声,觉得那种守候多年的痴心汉形象与顾衍怀完全不符。

说不定,他只是对她当年的那一脚怀恨到今天,耿耿于怀。

施曼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多想。她移动鼠标,刚想将电脑里录好的音轨保存,可手一滑,点成了删除键。

那一刻,施曼“啊”地仰天长叹了一声,旋即咬紧牙关,扔了鼠标,抬脚走到偌大的落地窗前,面朝窗外繁华都市的风景,做起了深呼吸。

肖晴朵坐在一旁,咬着笔头,不禁蹙起了眉。她上次见到自家学姐这样的时候,还是她们的拟音工作室刚运行不久,出现了资金周转不灵的问题。

难道……

肖晴朵翻开自己的钱包,囊中丰裕,红彤彤的钞票像是在提醒她,她的这个猜想不准确。因为前几天,施曼刚给她发了奖金。

肖晴朵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有些看不清此时的状况了。难道自家学姐不是为钱所困,而是遇上了桃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