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比往日亮的迟了片刻,一个三十出头面如冠玉,且身形消瘦的男子,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木然地坐起身,掀起盖在他身上的羽被,跌跌撞撞地走下床,可他脚上没有一点力气,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外头的人听到了响动,一拥而上,扶起了他。
他却发了疯般吼道:“华儿,华儿在哪儿?”
左右皆不语,纷纷面色沉重地低下了头。他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至院中,悲怆地望着微微发亮的天空。
他叫陈士元,大陈国的皇太子,十年前大陈国被西月国所灭,他身负国仇家恨,化名居易潜入西月国,十年来,一步步往上爬,只为了成为西月国太子的谋士,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可能复国。
谁知道一个月前他亡国太子的身份被西月国国师孟甫识破,孟甫奏请西月国主,拘捕陈士元严刑拷问,看他潜伏在太子身边究竟有何阴谋?
陈士元自小体弱多病,又因这十年来积劳成疾,大夫断言他绝活不过四十。不明情况的西月太子岳和一向视他如兄弟,哀求父皇放过他,可是西月皇帝还是命人拘捕了他。
几个时辰后,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入了院内。院子里的梨花散落一地,有几片花瓣纷纷扬扬落到白布上,与之融为一体。陈士元步伐匆匆地跑到院内,距离尸体几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悲怆地跪了下来,跪行至尸体前。
他伸出手颤抖地掀开白布,揭开尸体上与他面容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清秀漂亮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躺在那里就像一个从没有一丝生的气息的物体。
陈士元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强撑着身子,将那女子抱在怀中:“华儿,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为我去死,不值得,这根本不值得。”
“确实不值得!”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继而一位身着白衣,风度翩翩的公子,一脸悲怆地走了来,硬生生把那具遗体抢了来抱在怀里,并狠狠地推开陈士元,“我妹妹为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值得!”
来人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庐山派的掌门人,季书,而躺在这里的女子就是小他三岁的胞妹季华。
华者,美丽光华也,季书对这个妹妹给予了无以复加的宠爱,也是因为过于宠爱她,事情才发展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
陈士元虽然是大陈国的太子,但是自小在江湖上走动,结识了季书,季书带他到庐山小住,一来二去,季华对他生了情谊。十年前大陈国灭,也是季书千里奔袭,将身受重伤的陈士元带回庐山。那三个月,季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哪怕旁的人议论纷纷,季华都不在乎。
“华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有未婚妻,就是我的表妹,訢郡君,我爱她,今生今世我不会辜负她!”
“可她下落不明......”季华满脸委屈。
“那又如何?若她死了,我终身不娶!”
季华爱他,爱得深刻,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哪怕他拒她千里之外,只要每天能看他一眼,她也心甜如蜜。
十年转瞬即逝,陈士元成功地入了西月国太子岳和的东宫,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訢郡君。为了彰显西月国仁德,西月国皇帝将訢郡君封为公主,当然她这个公主做的战战兢兢,直到她在东宫遇见陈士元。
昔日的少年少女,现如今都过了而立之年,还好,二人尚未婚配,可以再续前缘。可陈士元见到訢郡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因为十年来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的是季华。
无论他选择季华还是訢郡君,必定辜负另一个。
而现在,季华不在了,他再也不用做选择了。
季书抱起妹妹,冷冷道:“恭喜你士元,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为难了。不过你也不用自责,我妹妹易容成你的样子,甘愿为你而死,我想她也是死而无憾。”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陈士元重重地朝季书跪了下来,“季书,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当年我不该把你介绍给华儿认识。”他强忍着眼眶的泪水,“陈士元,从今以后,你和我,和我庐山派再无相干。”
季书抱着妹妹上了返程的马车,陈士元疾步就要去追,可是没有追几步便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季书把妹妹带回庐山,庐山派有个规定,凡庐山派的弟子,死去后尸身必定得焚化,骨灰洒于天地间。季书挑了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身着一身白衣,带着妹妹的骨灰,登上了庐山山顶,望着那不曾断绝的庐山瀑布。
他面色平和地抓了一把妹妹的骨灰,一挥手,撒入天地间:“华儿,哥哥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愿来世,我们还是兄妹。你放心,陈士元我不会不管,你能为他舍弃性命,为兄哪怕是为了你也会继续对他鼎力相助。”
季华的骨灰飘荡在山谷间许久都不曾散去,片刻之后,骨灰散发着淡淡幽香扶摇直上九万里,越过云层冲上云霄。
原来这季华并不是凡人,她名唤凤颐,是凤帝和凤后的独女,真身是一只极其高贵的凤凰。三界分人神冥,神界一分为二,龙族与凤族分庭抗礼,数万年来,一同掌管着三界。
一个月前,不知何故,凤颐居然暴揍了龙帝的外甥女姜姒,还拔了人家一身龙鳞,引得龙族震怒。龙帝念在她是凤族未来的女帝,只说让她登门向姜姒道歉,此事便算了结。
可凤颐说什么都不肯,凤帝只好罚她下凡历劫百年,反思自己的过失。
凤颐历劫归来,她一身明黄色纱衣,长发随风飘逸,剑眉星目,面如白玉,除了她的生母凤后。在这三界再也找不出比她美艳的上仙了。
她身形飘逸地飞到她所居住的宫殿,宫殿里花团簇簇,芳香四溢,各种珍禽异兽在其中撒泼打滚,好生热闹。她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面色忧愁地向人间望去。
虽然那三十年的经历,对她而言不过是浮华一梦,可她舍不下哥哥季书,更舍不下对陈士元的情。她一挥手变出来一坛上好的美酒,她打开酒盖,琼浆玉液的滋味在她喉管里迸发。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世人都说酒能解愁,可事实上举杯消愁愁更愁。她把酒坛扔到一边,向着人间的方向纵身跃起。就在她再次跌落凡尘之时,被一个蓝色的飘带拉了回来。
“上仙怎么刚回来又要下凡啊?”一个通体青蓝色的鹦鹉飞到她面前,幻化成一身穿蓝色的广袖流仙裙的仙子模样。洋溢地跑过来亲切地挽着她的手臂。
她叫澜羽,最初是凤后送给凤颐的一只宠物,后来一直跟在凤颐身边,经年累月,得了仙气,于一万年前幻化成人形,一直依旧跟在凤颐身边潜心修炼。
“我不过是去凡界散散心罢了!”她对澜羽浅浅一笑,随意说,“羽儿,你不是在哥哥那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被君上罚去凡界,他很自责,一个多月来闷闷不乐,隔几日就让我去凡界打探你的消息。”
“哥哥这是何苦?”她转动着手腕上闪着红光的手钏,这一个威力无比的手钏,据说是由女娲补天的灵石所制,这是凤后的陪嫁,也是凤族至高无上的宝物。
凤颐口中的哥哥不是凤后的亲子,而是凤帝与一条锦鲤所生的长子。那还是在凤帝与凤后成婚之前,凤帝与锦鲤陌陌相恋,诞下一子,陌陌却因孕育凤族的孩子难产继而灰飞烟灭。凤帝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凤溪,纪念与他母亲在一条灵溪边相遇。凤溪的真身没有遗传一点鱼类的特征,于是凤帝将他悄悄养在凡界一万年。
直到嫡女凤颐出生之后,凤后才知晓此事。帝后二人因此冷战数万年。直到一万年前,凤颐贪玩,误闯冥界,险些被杀,幸得凤溪相救。
凤后承认了凤溪的身份,将他带上天界,还昭告天界,凤溪乃凤帝庶长子,还将辽阔富庶的北原分给他做封地。凤颐很尊敬爱护这个兄长,也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
念及凤溪,凤颐又想到了季书,历劫这三十年,季书待她好得很,她对澜羽说:“羽儿,帮我一个忙,帮我瞒着几日,我下凡界彻底了断这段孽缘。”
“上仙,这只是你的情劫而已,更何况,凤帝和龙帝已经在商议你和龙族二皇子敖歌的婚事了!”
“什么什么什么?”她觉得这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便拉着澜羽一闪身就来到她的闺阁中。
作为凤族未来的女帝,她的宫殿非常奢华,琳琅满目的珠宝整整堆满半间屋子,可凤颐素日不喜这些身外华物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奈何她的身份搁在这儿,还是有海量宝物随着人情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宫殿。
她和澜羽坐在由整颗夜明珠雕成的椅子上,她神色凝重:“快跟我说说,我和敖歌什么婚事啊?”难道她才下凡历劫一个月,父君和母后把她给打发出去了?她喝了一口花茶压压惊。
“上仙?不是你自己说你要嫁给敖歌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浑话?”她放下茶盏,思来想去,她这几万年安分守己,连自己的封地都没出过几次,什么时候招惹的这种情债?
“上仙难道不记得,你一千岁的时候和敖歌殿下一起嬉闹,你答应他要嫁给他的。”
“我的天,那是幼时戏言,怎可作数?”她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都九万年过去了,他不会还当真吧!”
澜羽忍不住直笑:“反正人家敖歌殿下可说了,你是未来的凤族女帝,自当言而有信。”
凤颐面容尴尬地冷笑一声,忽然想起了陈士元,完了,又耽误了几个时辰,她必定得下凡去陪着士元走完他余下不多的日子。士元活不过四十,左不过十日她就会返回仙界,到那个时候在处理敖歌的事情也来得及。
她让澜羽帮她一个忙,先幻化成她的模样,瞒着仙界众人。
澜羽满脸忧愁,对她说:“这忙我可以帮你,可是上仙,陈士元不过是你经历的一个情劫,你这般用情至深,伤人伤己。”
“可无论是仙,还是人,总逃不过一个情字。”
“可季华已经死了,你回不去了!”
“这我知道,我会用新的身份回去的!”她解下手腕上的那串代表着凤族至高无上权威的红玛瑙手钏交给澜羽,“有这个手钏,即便夫君母后来,你的身份也不会暴露。”
澜羽颤抖地接过手钏:“好,我答应你,上仙可要早去早回!”
凤颐一个闪身便消失了,同时澜羽变成了凤颐的模样,她走到红珊瑚镜子前,照了照自己如今的模样,她拿起桌子上放着的眉笔把眉毛画重了些。
冥界,是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所在,恶魔妖灵横行无忌。冥王塞奈是一个辣手无情,野心勃勃的妖魔,若非龙族和凤族压制着他,他早晚会祸乱三界。
一只硕大的凤凰飞入暗无天日的冥界,他化作了一个面容清丽的青衣剑客,执着一柄冷月长剑,落到冥界门口。
一只鬼祟引着他进入宫殿,一路上都是恶鬼的吼叫,和成堆的蝙蝠向他袭来,他只得一边向前走一边用剑赶走那些碍眼的家伙。冥王的宫殿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底,里面充斥着死尸的味道。
冥王的真身是一头面容狰狞的狮子,就算幻化成人形,其面貌也不忍直视。
“冥君诱我前来,究竟意欲何为?”他不客气地说,“我母亲早就灰飞烟灭了,怎么会在你处?”
“可你还是来了!”冥王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地长啸,一挥手,一只被冻着的锦鲤出现在半空中,他指了指锦鲤,“凤溪,你看她是不是你母亲陌陌。”
父君告诉他,他母亲陌陌是一条通体金黄色的锦鲤,而且眼睫毛是墨绿色的,眼睫墨绿色的锦鲤世间唯她而已,所以父君给她取名陌陌,为墨墨谐音。
“母亲......”他朝着锦鲤悲怆地跪了下来,看着母亲的真身他痛不欲生,母亲给了他生命,他却不能承欢膝下。“我母亲不是灰飞烟灭了吗?怎么会在冥界?”
冥王又一挥袖把沉睡中的陌陌变走了,他走到凤溪身边,一改严肃的面容,揽过他的肩膀,温和地对他说:“孩子,你母亲是我的义妹啊,而杀你母亲的正是凤后啊!”
“你休得胡言!”凤溪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他自然不会轻信万恶的冥王的鬼话,“我母亲虽是鱼族,但好歹是实打实的仙人,与你冥界何干?”
冥王邪魅一笑,一挥袖放出毒气,将凤溪迷晕,将他囚禁在冥界看守最严格的地牢里。然后他又命他的属下,骷髅怪化成凤溪的样子。
骷髅怪得了凤溪俊俏的皮囊,得意地原地转了几圈,冥王瞪了他一眼,他才收敛了笑容,抱拳道:“君上,您的吩咐属下记住了,属下此去,定将凤族搅个天翻地覆,并且使得龙凤二族反目成仇,助君上早日一统三界。”
冥王赐予骷髅怪一颗乳白色的珠子:“这是用本君獠牙做的定颜珠,你时时带在身上,即便是凤帝凤后也决计发现不了你的真实身份。还有那凤颐乃我冥界宿敌,我已经派魍魉下凡将她除掉,若魍魉需要帮忙,你必得鼎力相助。”
“是,君上!”
自从季华去后,陈士元大病一场,精神也萎靡了。西月国迎来今冬第一场初雪,帝都里的孩子们高兴极了,纷纷跑到街上欢愉地玩耍。
訢公主年若梅已在西月国太子岳和赐给陈士元的宅子前站了许久,身上雪白的斗笠与雪景融为一体。年若梅虽然已过妙龄,但她容颜姣好,不施粉黛却也美丽。
十年寄人篱下的痛苦与煎熬,在与士元重逢的那一瞬间便被遗忘地干干净净。可是思慕了十年的未婚夫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位体贴入微的红颜知己。
虽然士元多次向她解释,季华只是他的朋友,可她明白,季华已经在士元心中,不可磨灭。而今季华为士元而死,士元日渐颓废都把他视作比生命还重的复国大业抛于脑后。
她抬手就要去敲响门铃,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她袭来,一位骑着枣红色战马身着一身玄色长衫的男子骑马来到门口,一翻身便跳下马。
此人三十岁的样子,肤色较黑,身长八尺,身形强壮,容貌平平。
“若梅拜见太子殿下!”
岳和知道陈士元的真实身份后,并没有怪他利用自己,反而同情他的遭遇。季华之死,也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若梅为何不进去?”他问。
“我不知道居易此刻愿不愿见我?”年若梅有些惊慌失措,她怕士元哥哥不再理她,更怕她一蹶不振。她跪在岳和面前,愧疚道,“殿下,若梅代陈士元向您请罪,我们绝不是故意要瞒您的,只是灭国之恨,深入肺腑,不得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