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启功

日前由李慧陪伴,登浮光掠影楼,进谒启功先生,要他的手写影印尚未印成的《启功絮语》复印本。何以如此急急?是因为近一两年,我旧习不改,仍写些事过或事微而未能忘情的,积稿渐多,想走熟路,集为《负暄三话》。前两本的编排旧例,都是反三才之道,人为先;人不只一位,也要排个次序,我未能免势利眼之俗,也为了广告效应,列队,排头,要是个大块头的。于是第一本拉来章太炎,第二本拉来辜鸿铭,说来也巧,不只都有大名,而且为人都有些怪,或说不同于常的特点。现在该第三本了,既然同样收健在的,那就得来全不费工夫,最好是启功先生,因为他也是既有大名,又有不同于常的特点。且说有如扛物,大块头的必多费力,我畏难,从设想凑这本再而三的书之日起,就决定最后写这篇标题为《启功》的。现在,看看草目,六十余名都已排列整齐,只欠排头未到,畏,也只好壮壮胆,拿笔。拿笔之前,听说继《启功韵语》之后,又将有“絮语”问世,夫絮,细碎而剪不断、理还乱之谓也,姑且承认启功先生谦称自己的韵语为打油,推想这絮语的油必是纯芝麻,出于我们家乡的古法小磨的,所以我必须先鼻嗅口尝,然后着笔。以上这些意思,也当面上报启功先生。他客气几句,我听而不闻,于是就拿到《启功絮语》的复印本。回来看了,自然又会得到几次人生难得的开口笑。其时正临近癸酉年中秋,我忙里偷闲,往家乡望了“月是故乡明”之月,吃了尚未新潮的月饼,由絮语引发的欢笑渐淡,难得再拖,只好动真格的,拿笔。

拖,至少一部分是来于畏,畏什么?正如我多次面对启功先生时所说:“您这块大石头太重,我苦于扛不动。”重,化概括为具体,是:所能,恕我连述说也要请庄子来帮忙,是“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为人,是“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既已向古人求援,干脆再抄一处,包括所能和为人,是《后汉书·黄宪传》所说:“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说到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想大动干戈之前,先来个由芥子见须弥的小注。比如你闯入他的小乘道场(曾住西直门内小乘巷),恭而敬之地同他谈论,或向他请教,诗文之事,他会一扯就扯到“我腿何如驴腿”,此即所谓澄之不清。又比如七十年代早期,他的尊夫人章佳氏往生净土,于是一如浮世所常见,无事生事,有事就更多好事者,手持红丝,心怀胜造七级浮屠之热诚,入门三言两语,就抽出红丝往脚脖子上系,他却一贯缩腿敬谢,好事者遗憾,甚且不解,而去,可是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不就此罢休,于是喜结良缘的善意谣传还是不胫而走,对此,他有绝招,是我所亲见,撤去双人床,换为单人床,于今几二十年,不变,此即所谓淆之不浊。总之,这之后就只得来个杂以慨叹的总评:不可量也。

可是好事者走了,还有多事者,会反唇相讥:“你不是也量过吗?那就不是不可量了。”我想,这是指我写过这样几篇文章:《〈论书绝句〉管窥》,《〈启功韵语〉读后》,《〈说八股〉补微》,《两序的因缘》,《书人书事》。也许还有别的,一时想不起来,也就不去查了。现在是要声辩,虽然所写不只一篇,对于启功先生的所能和为人,还无碍于我的评论,“不可量也”。

理由不只一项。其一,我的所谈都是皮毛,自然不能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其二,有所见,或更进一步,有所评,都是瞎子摸象之类,对的可能性并不大。其三,限于所能中的见于书本的(如文物鉴定就不,或说难于,见于书本),如主要讲鉴古的《启功丛稿》,我就不敢碰,因为过于专,过于精,我是除赞叹以外,不能置一辞。其四,关于为人,我见到面团团兼嘻笑,听到“我腿何如驴腿”,所有这些,是整体的千百分之一呢,还是连之一也不是呢,是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说不清,还敢写,亦有说乎?曰有,是依据事理,了解自己尚且不易,况他人乎?可是自司马子长以下,还是有不少人,或自发,或领史馆之俸,为许多人,包括列女和僧道,写传记。太史公写项羽,写张良,没见过,专就这一点说,我写启功先生就有了优越性,是不只见过,而且来往四十年有余。就说只是皮毛吧,想来皮是真皮,毛也不假,写出来,给想看名人的人看看,也不无意义吧?所以还是放开笔,任其所之,写。

由有辫子可揪的地方写起,那是著作,白纸黑字,市上可见,一点不含胡。只能计立或卧于我的书架子上的,有以下这些(以出版时间先后为序):

诗文声律论稿 1977年中华书局

古代字体论稿 1979年文物出版社

启功丛稿 1981年中华书局

启功书法作品选 1985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启功书法选 1986年人民美术出版社

书法概论(主编)1986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启功韵语 1989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论书绝句 1990年三联书店

汉语现象论丛 1991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

说八股 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启功书画留影册 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启功论书札记 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启功絮语 即将出版

一大串都是书“名”,夫名者,实之宾也,而想到实,那就“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不敢翻检看,只说还有的一点点印象。《启功丛稿》里有一篇《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长万言以上,发旧隐如数家珍,不知别人怎么样,我看了,不是想进一步研究,以求略知古书画的门径,而是不想再沾边,因为太深,太难,只能安于不知为不知。这样说,我是被他的学识吓倒了。学识来于头脑。来于手的就更厉害,书,一笔一画,画,一枝一叶,与今人比,不便说,无妨与古人比,至少我觉得,说书超过成铁翁刘的翁,画超过扬州八怪的有些怪(尤其山水),总不为过。以上这些只是有辫子可揪的。还有无小辫也就难于揪住的,只说两项。一项是,据我所知,他肚子里还有大批存货,因为受“能者多劳”之累,即使想掏也掏不出来。证据多得很,只举一种,是一次闲谈,不知怎么扯到《兰亭序》帖,他说:“问题很复杂,至少要二十万字以上才能说明白。”他忙,常常被逼得东躲西藏,也就只好不写。另一项是书画佳作,多到数不清,都“散而之四方”,也就实有而若无。只就我个人说,生性懒散,又不过于爱管闲事,可是数十年来,揩他手之油,大至牌匾,小至书签,中间有画卷、条幅、对联、题跋,等等,少数为自己,多数为亲友,总在百件以上吧,他“四海之内皆兄弟”,所作数量之大,就虽可想而实难知了。上面说肚子里的存货,用“大批”形容,其实还应该加上“多种”,比如直到不久前看了他的《说八股》,才知道他还作过八股文,会作八股文。他生于1912年壬子,其时已是变帝制为共和,就说是姓爱新觉罗吧,也太稀奇了。

如果有什么光的探测器,对准他的肚皮(从旧而俗之习,不说心,更不说大脑),咔嚓一响,我想一定会有许多新发现。暂时还未照,也就只好等照见后再说。这里只说一些已经能够看到的。其中一种是一般人不很清楚甚至并未注意的,是书画等的鉴定。这方面,成为名家,也许比善书善画更难,至少是同样不容易,因为不只要有机会,见得多,还要有能深入分辨的慧心和慧眼。启功先生得天独厚,外有机会,公藏私藏,几乎所有名迹他都见过,又内有慧心慧眼,还要加上他能书能画,深知其中甘苦,所以成为这方面的有数的一流专家。

他忙,也因为这方面的多能,比如前些年,由上方布置,他同另两三位专家,周游一国,看各大博物馆的收藏,看后要点头或摇头,回来,我庆幸他大饱眼福,他说也相当累。私就更多,他走出浮光掠影楼,常有人拿出一件甚且抱出一捆,请他看,不下楼,也会有不少人叩门而入,也是一件或几件,请他看,希望看到他点头。有的还希望他在上面写几句,以期变略有姿色为容华绝代。他宽厚,总会写几句。但有分寸:精品,他掏心窝子说;常品,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赝品,敬书“启功拜观”云云,盖曾拜曾观,并非假话也。说到这里,我应该感谢他对我的网开一面,因为,比如请他看尚未买的文徵明书《长恨歌》册,已买(知未必真,因价特廉而收)的祝枝山临《景龙观钟铭》卷,他都未说“拜观”,而说“假的”。到此,想说两句似题外而非题外的话,像这样的“广陵散”,不想法使之下传,而让这现代化的嵇叔夜今天东家去开会,明天西家去剪彩,以凑电视之热闹,总是太失策了吧?

说过一般人未注意的,要接着说一般人(包括不少海外的)都注意的,书法。这里要插说一项一般人也不很清楚的,是启功先生的浮世之名,本来是画家,近些年为能者多劳的形势所迫,画过于费时间,书可以急就章,才多书少画(或说几乎不画),在人的印象中就成为单纯的书法家,并上升为书法家协会主席。众志成城,又因为他本人执笔,多谈书而少谈画,吾从众,也就撇开画而专谈书法。可是这就碰到大难题,而且不只一个。只说两个。其一,出于他笔下的字,大到榜书,小到蝇头小楷,又无论是行还是草,都好,或说美,可是如果有人有追求所以然之癖,问怎么个好法,为什么这种形态就好,我说句狂妄的话,恐怕连启功先生自己也答不上来。我想,这就有如看意中的佳人,因觉得美而动情,心理活动实有,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勉强言,如我有时说的,“看这‘有’字,简直就是《圣教序》”,“外圆润流利而内钢筋铁骨,是书法造诣的最上乘”,都是说了等于不说。总之,无能为力,也就只好改说第二个难,不离文字的。这是指他的论书著作,主要是《论书绝句》和《论书札记》。有书问世,白纸黑字,如绝句,且有自注,何以还说难?是因为书道,上面说过的,微妙之处,可意会不可言传,启功先生老婆心切,欲以言传,也无法避精避深,于是读者,以我为例,看,字都认识,至于其中奥义,就有如参“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无”,蒲团坐碎,离悟还是十万八千里。单说《论书绝句》,一百首,由西京的石刻木简说到自己的学书经历,如生物之浑然一体,牵一发必动全身,没有寝馈于书苑若干年的苦功,想得个总体的了解,也太难了。只好躲开这整体,由《论书札记》里抄两则看看。

行书宜当楷书写,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楷书宜当行书写,其点划顾盼始不呆板。

人以佳纸嘱余书,无一惬意者。有所珍惜,且有心求好耳。拙笔如斯,想高手或不例外。眼前无精粗纸,手下无乖合字,胸中无得失念,难矣哉。

我们看了,都会感到这是金针度人,可是参,何时能参透呢?启功先生以书法名世,或说惊世,而单单在这方面他最难了解,正所谓不可量也。

还有个不可量是他所谓“韵语”,想了解他的为人,更不可不看。不知道由于人性还是由于习惯,或人性兼习惯,诗词所写多是人的内心深处。于是居常隐的就会成为显,即使是影影绰绰的。又于是写《〈启功韵语〉读后》,我就特别有兴趣。这里又谈他的“韵语”,虽然新加上他的“絮语”,想了想,我还是没有什么新意见。但抄旧的,就说是自己的,也会引来偷懒之讥,所以还是来个新瓶子装旧酒。可说的不少。先说板着面孔的,是一,他大写其俳谐体,所得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自己画了最逼真的像,另一方面是可以稳拿“前无古人”这顶桂冠。还有二,是以口语甚至俗语入有格律的诗词,可以为胡博士的《白话文学史》增添一宗宝贵的财富,可惜这位博士三十年前见了上帝,不及见之了。接着说画像,也会遇见难题,是一些熟人所习见,面团团,嘻嘻哈哈,不玩笑不说话,于是表现为韵语的徘谐吗?我在拙作“读后”里就曾推想,恐怕背后或深处还有东西,那是庄子的“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怎见得?有诗(广义,即韵语)为证:

古史从头看。几千年,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胡涂流水账,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

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龂龂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启功韵语》卷二《贺新郎》咏史)

这是看透一切,或用佛家的话说,万法皆空。空,也就兼能破我执,也有诗为证: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同上书卷三《自撰墓志铭》)

像这样字面轻松而内容沉重的,“韵语”里随处可见。碍难多抄,又舍不得,只好换个地方,再来一首:

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自称她死一定有人为我找对象。我笑老朽如斯那(哪)会有人傻且疯,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似乎一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从兹疏亲近友纷纷来,介绍天仙地鬼齐家治国举世无双女巧匠。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础半毫无,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劝言且理庖厨职同佣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丝只堪绊脚不堪扶头我公是否能保障。更有好事风闻吾家斗室似添人,排闼直冲但见双床已成单榻无帷幛。天长日久热气渐冷声渐稀,十有余年耳根清净终无恙。昨朝小疾诊疗忽然见问题,血管堵塞行将影响全心脏。立呼担架速交医院抢救细检查,八人共抬前无响尺上无罩片过路穿街晾盘儿杠。诊疗多方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日夜监测心电图,其苦不在侧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遗臭虽然不盈万年亦足满一炕。忽然眉开眼笑竟使医护人员尽吃惊,以为鬼门关前阎罗特赦将我放。宋人诗云时人不识余心乐,却非傍柳随花偷学少年情跌宕。床边诸人疑团莫释误谓神经错乱问因由,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启功絮语·赌赢歌》)

歌洋洋六百言,也通篇抄,是有所为,为“奇文共欣赏”。欣赏什么?说我自己的,浮面是笑,再思就如入宝山,发现世间稀有的。其实也不难说,是如他的多种所能,一般人办不到。

不只一般人,连禅宗典籍“道婆烧庵”公案里那位庵主也办不到,因为二八女子抱定,他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是还在挣扎,“断百思想”;启功先生则“十有余年耳根清净”,可谓已经是悟之后的境界。这境界,我有时想,与他的书法相比,也许应该评价更高吧?这更高,是隐藏在他的徘谐之后的,所以面对他,或面对他的有些著作,只看见嘻嘻哈哈,就只是浅尝,甚至说会上当。徘谐后也常常是更多的严肃。这严肃,有时也会挑帘出场,如下面的两首就是这样:

金台闲客漫扶藜,岁岁莺花费品题。

故苑人稀红寂寞,平芜春晚绿凄迷。

觚棱委地鸦空噪,华表干云鹤不栖。

最爱李公桥畔路,黄尘未到凤城西。(《启功韵语》卷一《金台》)

苔枝依旧翠禽无,重见华光落墨图。

寄语词仙姜白石,春来风雪满西湖。(《启功书法作品选》第119页题自画梅花)

像这样的诗,正如我过去所曾说,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让古人了。

韩文公有句云,“余事作诗人”,所以介绍启功先生,更要着重谈大节。大节为何?开门或下楼,待人诸事是也。这就更多,只想谈一些见闻。其一是对陈援庵(名垣,史学家,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别署励耘书屋)先生,或口说,或笔写,他总是充满敬佩和感激之情,说他的“小”有成就,都是这位老先生之赐。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但实事求是,我觉得,推想许多人也会这样想,说“都是”,就未免言过其实。可是多年以来,直到他的声名更多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这样想。是不实事求是吗?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铭记一饭之恩,把自己的所长都忘了。这种感情还有大发展,是近些年来,他的书画之价更飞涨,卖了不少钱,总有几十万美元吧,他不要,设立奖学金,名“启功奖学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坚持要称为“励耘奖学金”。这奖学金,陈援庵先生健在的时候无从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后,也当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楼名的“浮光掠影”说起,这也是谦逊,推测本意与“云烟过眼”不会差多少。云烟过眼,是见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与项子京之流相比,启功先生自然是小户,但因为眼力高,时间长,碰巧(据我所知,他不贪,也就不追)流入先则道场后则红楼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其中一些我见过,只说一两件印象最深的,一大条幅查士标的山水,题字占面积的一半以上,雍正御题“玉音”赏田文镜的青花端砚,都是罕见的珍品。他看这些像是都无所谓,随手来,随手去,最后索性“扫地出门”,都捐献给可以算作他的故土的辽宁博物馆。我的见闻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这样视珍奇为身外物的,说绝无也许太过,总是稀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书驴券,字已满若干页,总当说点更切身的,以便终篇。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为纸笔,为他画个小像。我有幸,与曹家琪君在同一学校当孩子王,曹君原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不久就上升为可以相互笑骂的朋友,他爽快热情,与我合得来,本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与朋友共之义,他带着我去拜识启功先生。其时启功先生住鼓楼西前马厂,所以其后我的歪诗曾有句云:“马厂斋头拜六如(唐寅,亦兼精书画),声闻胜读十年书。”这后一句写的是实情,因为见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风趣就使我大吃一惊。不久他迁到鼓楼东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楼西,一街之隔,见面的机会更多。总是晚上在他的兰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东两明是工作室,有大的书画案;西一暗是卧室,闲坐闲谈多是在这一间。他的未嫁的姑母还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参与闲谈之会,或在外间,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与我们)沉默寡言,朴实温顺,女性应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启功先生在《自撰墓志铭》中说“并无后”也。还是谈晚间之会,我只是间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长,启功先生呼之为驴,有马先生焕然,启功先生小学同学,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内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尧,寄生虫学家。所以启功先生有一次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兽类,有驴,有马,有熊,有獐(明指其内弟章五);您可不在内。”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笔法,我一笑,说在内也好。现在回头理这些旧账干什么呢?是因为不很久之后,大局变为,也要求,“车同轨,书同文字”,先是我成为自顾不暇,接着启功先生成为“派曾右”,其后又迁到西城他内弟的住处小乘巷,远了,想到北城兽类欢聚之事,不禁有“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之戚。且说那时期我正编一种内容为佛学的月刊,启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实际行动支持,署名“长庆”,想是因为唐朝元白二人诗文结集都用这个名字。其时他不似现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机会,记得曾送去真高丽纸一张,一分为二,画两个横幅,一仿米元晖,一仿曹云西,受天之祐,经过“文化大革命”,今尚存于箧中。说到揩油,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发作,八十年代迁往西北郊师范大学小红楼,更远了,可是我还是紧追不舍。为什么?主要是为揩油,连带的是还没有忘“声闻胜读十年书”。感谢他有宽厚待人的盛德,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所写之件不面交,有时还附个小札,说“如不合用,再写”。近几年来,揩油的范围还不断扩张,说个最大的,是求写序文。他仍是有求必应,送去书稿,有时间看,写,没时间看,也写。宽厚的表现还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说两件,算作举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负暄琐话》印成之后,托人送去,正中心忐忑待棒喝,却接到夸奖的信,其中并有妙语“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云云。如果没有这老虎和狮子,我也许就没有勇气写“续话”和“三话”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楼,见室内挂一王铎草书条幅,稀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赞叹。他说是日本影印台湾故宫的。说着,取来竹竿,挑下,卷,说:“您拿走。”我推辞不得,只好接受,谢。——应该更重谢的是他不得不答应,入我这本拙作,站在六十七名之前,当排头。如此恩重如山,而我曾无一芹之献,如何解释?是他什么都有,而我是连一芹也没有。勉强搜罗,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爷另眼看待,心脏不健,健了,血压不低,低了,越活越结实。然后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几次开口笑,还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继续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