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孩子(The Child)

导演/编剧:让—皮埃尔·达尔塔涅(Jean-pierre Dardenne),吕克·达尔塔涅(Luc Dardenne)

主演:杰罗米·何涅(Jérémie Renier),黛博拉·弗朗索瓦(Deborah Francois)

摄影:阿兰·马库恩(Alain Marcoen)

出品国:比利时/法国

片长:95分钟

1999年,戛纳电影节将金棕榈大奖授予了达尔塔涅兄弟的《罗塞塔》;六年之后,评委会再度把那片金叶子颁给了这对比利时兄弟导演的新作《孩子》。他们因此进入了一个导演组成的精英俱乐部,那里成员寥寥,却享有一个共同的标识,就是每个人都得过两次金棕榈。他们的名字可以迅速被罗列出来,除了刚刚进入的达氏兄弟,还有日本的今村昌平,丹麦的比利·奥古斯特,美国的科波拉和本届戛纳评委会主席库斯图里卡。

然而这两个谨言慎行的兄弟导演是谁?他们出生成长于比利时,更确切地说,是这个西欧小国东部的瑟行地区,这个地区的钢铁工业一度如日中天,20世纪70年代之后开始没落。正是在这里,达氏兄弟拍摄了他们所有的电影,他们说:“我们不能想象在别的地方拍摄。”这两位导演通过纪录片进入电影行业,之前哥哥让·皮埃尔学的是表演,弟弟吕克的专业是哲学。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比利时,是工业调整和重组的时期,大量工厂关闭,工人失业,达氏兄弟用摄影机在自己的家乡拍摄这些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的工人阶级,他们的五十几部纪录片多是这些工人的肖像,其中的主题往往涉及反抗,吸引他们的是这些人有一天会说“不”的能力。

20世纪90年代他们转向剧情片的拍摄,因为他们想探索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谋杀问题。然而如果说他们的第二部剧情长片《我念及你》(Je pense à vous,1992)是一次个人的失败的话,那是因为他们在其中无法辨别出自己。他们必须寻找自己电影的基础,弄清楚对他们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四年之后,他们的第三部剧情长片《承诺》(La Promesse,1996)被戛纳的“导演双周”发现,通过这部电影,达氏兄弟似乎发现了他们的电影方法:小剧组,无明星,自然的场景,使用超16毫米的胶片,肩扛摄影机,顺序拍摄。他们的影片,常常一个镜头就构成一个段落,他们习惯大量地拍摄,最多的时候,一个镜头拍了80遍!所有这些都满足于低成本预算,因为他们认为资本的属性是与电影美学联系在一起的。自此之后,达氏兄弟的电影,在拍什么和如何拍的意义上,就具有了一种可称之为典范的连贯性。那些电影都出自同一个谱系,它们之间悄然进行着微妙的对话。

《孩子》已是这两位导演的第六部长片。它最初始的灵感来自于他们在上一部电影《儿子》的拍摄期间看到的一幕。像以往一样,他们在瑟行工作。他们经常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推着一辆婴儿车经过拍摄现场,然而她推得那么粗暴,令他们感到震惊。那种暴力甚至令他们想,那车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孩子?之后某天他们见到了那个孩子,然而“这一幕场景在我们脑海中挥之不去。因为有人不在:父亲。这种缺失给了我们拍这部电影的欲望”。

缺席的父亲在电影中成了布鲁诺。由杰罗米·何涅诠释,若干年前他在《承诺》中还只有十三岁。布鲁诺一如达氏兄弟影片中的所有人物,他们不在社会之中,而是游离于边缘。西方国家有16%的人被排除在消费和生产的体系之外,布鲁诺就是这既不生产,也不消费的人群中的一员。他毫无疑问是社会的牺牲品,他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也不像罗塞塔,试图通过任何一种方式进入这个社会,不,布鲁诺只是活在边缘,不想进入哪里。他有一个走私犯的灵魂,认为自己可以是自由的;他活在小偷小摸之间,生命中没有不可承受之轻重。

《孩子》首先是一部关于爱的电影,是两个不成熟的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索尼亚由黛博拉·弗朗索瓦诠释,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银幕上。

电影开始于索尼亚抱着孩子在城市里四处游走,这个年轻的母亲想把初生的孩子给他的父亲看看。然而当她终于找到布鲁诺时,从他的反应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他怎能集中精力面对一个孩子的到来呢?孩子意味着将来,但对布鲁诺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布鲁诺被阻塞在当下的时间,这个时间构成了他所有的存在。他活得如此之轻,因此他将不得不在电影剩下的时间里,去学习生活之重。在布鲁诺的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是有价的,手机、相机,他即取即弃;孩子在这样的世界里,像任何其他物件,也有卖的价值。他真的把他卖掉了,且不认为这有多坏,他如此之轻以至于对自己所为完全没有意识,他就在这种无意识的状态里告诉索尼亚:“我把孩子卖了。不是个大买卖,我们会再生一个。”索尼亚直接就晕倒在地。从这一刻起,布鲁诺成为一个人。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承担他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得不再次向别人打开自己,学习如何共同生活。

达氏兄弟的摄影机拍摄的是他们最钟爱的主题:进入成人世界。因为这影片中的第一个孩子,正是布鲁诺自己。他们拍摄的是一种情感的苏醒,通过电影,他们使不可见之物变得可触可感。他们的场面调度简单节制一如既往,只是一些最必要的言语。但跟以往的作品相比,他们的焦点,更少固着在唯一的一个人物身上。这一次他们稍稍扩大了景框,同时更多地让摄影机从正面去看,因为“我们得表现生活在一起的布鲁诺和索尼亚”。它也给观众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场合,使他们看到瑟行这个城市构成的布景:这杳无人烟的边陲之地,似乎是一个需要蹑足进入的秘密所在,它的荒凉见证着这个地区昔日工业的辉煌历史。

在达氏兄弟的电影中,布景俨然是布景,重要的是人物,人物的身体。他们的电影是运动的身体和人物的行为构成的活动影像。他们并没有试图将人物的内在心理折射在银幕上,他们只是拍摄运动中的身体(行为),他们相信真理来自于身体的表达。肩扛摄影机摒住呼吸,追随着人物,寻找着他们最轻微的情感;动作没怎么被切断,更多是段落镜头,摄影机顺从的是人物的时态和节奏——动作在不断重复,我们在布鲁诺永无终点的此时此刻追随着他——没有一刻是死寂的,只有一些片刻可以稍事喘息,当布鲁诺在车站靠着墙角等待,摄影机从未停止对他的观察,此时观众也会问自己:这个社会如何造就了布鲁诺这样的人?

《孩子》完全是一部导演的杰作,粗砺,清冽,然而充满生活。这是一部见证了它的时代的电影,我们却不能说它只是面向社会的,因为它与人类亲密的感情联系得那样紧密。它分明承袭了罗塞里尼的《德意志零年》和布列松电影的谱系——《孩子》最后的段落那样强烈地为《扒手》最后一个段落所激励,毫无疑问,它是一部人道主义者的电影。如同导演上一部作品《儿子》,它告诉我们,人类最宽宏的品质是原谅的能力。

(班比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