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飞佐助异闻录》:类型中的创新

《猿飞佐助异闻录》(以下简称《异闻》,筱田正浩1965年导演,松竹出品)显然不是一部好看的类型片,但是很有意思。

先说说主角。

类型片要求鲜明有力的人物,而《异闻》中出场的一众正反人物形象虽不可谓不鲜明,而且是典型的类型片公式,可最关键的男主角却一直动机不明。在关原之战后的短暂太平里,佐助似乎想在德川与丰臣两大集团的对峙中间走出一条新路。他拒绝参加忍者集团之间的斗争,拒绝加入某一派系,在奉行中立的真田家以“主君尚未决意”为借口独来独往。

让人挠头的是,这位主角似乎只知道自己拒绝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拥抱什么。他似乎是一个“直观的人道主义者”(我自造的词),只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事情,也只愿改变眼前的不公。哪怕知道了双面间谍光昭的种种恶行,见他遇难,还是忍不住要出手救他,哪怕知道久能杀人如麻,佐助还是要为了他的父亲和儿子,而甘愿冒生命的危险。他自己心中真的有一个是非的准绳么?我看可疑,即使有,也是完全是拘泥于一时一地的事件而已。

他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也是我一直纳闷的一件事,一开始出场他的行踪就是一个谜,虽然根据传说,我们可以判断他是背负着幸村的命令,周游天下搜集信息,然而全片却从未展现过他如何完成这个任务。筱田的意思,我理解毋宁是把这个主角抛入了一种存在主义的困境中,他的人生没有来由,没有目的,他被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一切要靠自己来把握。片末交待,他在即将爆发的大阪之战中杳无音信,也可以看作是这种虚无观的一个反映。

一开始,他只想过关,捎带掩护一下光昭,在御羽死后,他确立了第一个动机:要替这个可怜的女忍者报仇。后来的变化让他决定先去救美代,中途救出了八代之后,他又改变主意,决定掩护九能一家安全离开。在这个基督教家庭被斩草除根之后,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大决斗之后,影片似乎暗示他的结局是和美代一起归隐了。除了同情眼前的弱者之外,他似乎完全没有是非的准绳。

或者说也有,那就是为天下众生。他在与美代的交谈中流露出了他的担忧,似乎幸村也在追求诉诸战争解决问题,然而到底谁值得他效力呢?片末雾隐才藏的昂扬出场掩不住结局的落寞,他似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

拥有性格如此模糊的这样一位主人公,显然不是类型片粗制滥造的后果,而是筱田自己思想的反映。网上有人用美苏冷战来阐释片中关东关西的对立,结合六十年代的时代风云和社会思潮,不难看出猿飞佐助这样一位充满了人文精神的忍者形象源自何处,那显然不是出自民间传说。高桥幸治扮演的这位“传奇忍者”既无异能,也不够谨慎,动辄受制于人,不象传说中神通广大的“真田十勇士”之首,倒像是个初入江湖的书生。

这样一个人物,在类型片里显然是个特例,然而筱田在《异闻》中对类型片的颠覆还不止于此。

片中“佐助被捕/获救”一段,本该是激烈冲突的场面被梦幻化处理,嘈杂的搜捕声,令人不安的弦乐,配上佐助幻想的画面,叠化出御羽的形象,出来的效果非常奇特。不是类型片激烈对抗的路数,倒像是艺术电影中主角的内心独白,偏重个人体验。待转到下一个场面,观众才顿悟这确实已经是佐助的梦呓了。

而另一处场景,“九能吐露真相”一段,筱田分明又把自己擅长的古典舞台剧搬上了银幕。殿下的走廊成了舞台,夜里上方光亮莫名的灯光显然借鉴了戏剧的打光效果,建筑门窗成了天然的背景。待到镜头右移,佐助跑出画面,平面变成了纵深,似乎象征着佐助下定了决心。筱田在这里一镜一景,一口气在交待故事谜底的同时,推动人物完成了内心转变,是全片中的华彩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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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配乐也很反常规,并不是类型片的激昂婉转,也不清冷肃杀,而是用弦乐拨出一些若续若绝的音符来,颇有悬疑片的风范。只不过在这里探索的谜底,不是“谁杀了她?”(笑),而是“真相如何?我该如何抉择?”很文艺的调调。

有一处地方不知是我领会不到还是拍摄错误,佐助在澡堂里得到美代的消息:“早上六点寺里见面”,那么到他们在庙里见面之间顶多也就是一天的时间,可是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光昭被杀(夜景)——看神舞(真有闲情,夜景)——一个过渡镜头(日景)——在客栈和御羽缠绵(夜景),这到底是过了几天?

剧中的小男孩,拎着一只死鹰到处乱走,还有“闭紧嘴巴”的台词,都不知有何指涉,只好存疑。

影片的武打段落也很奇特。到六十年代,日式杀阵应该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传统。然而筱田在这里却一反传统,在表现关键动作时多用大全景甚至远景,这种景别下,观众看不清动作,也看不到表情,待到下个镜头转近时,情形已经丕变,往往看得观众一头雾水。这种处理在片末达到登峰造极,佐助决斗野尻,对峙中突然拉到大远景,背景声鸟语啾啾,好不闲适,下一个镜头再切换回来,佐助的兵器已经被打掉了。这种处理牺牲了对动作的交待,而专注于……什么呢?我一直没搞懂。不是人物关系,那么是人物与周边环境的关系么?为了衬托出人的渺小?人间争斗之无稽?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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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用近景和特写,筱田似乎也不中意表现动作。“筱田式武打”特色之二是喜欢忽略动作,用切换把动作前和动作后的场面直接硬连起来,在开始忍者败露行藏还有中间的某些段落可以见到。有些导演也用这种场面来表现暗器等难以展现其动作的镜头,可是筱田显然是把这种方式当作一个常用的手段来经营了。

“筱田式武打”特色之三,是喜欢用慢动作表现人物的飞腾,佐助和高谷之间的交手,两次都是如此处理。倒不是说这种手法不能用,而是完全没有技击上的依据,看不出来两人意图是什么。当然,他自己也承认,《日本电影异色大师》中说筱田不爱表现激烈的打斗,更喜欢展现人物在动手之前和之后的状态,看来确是如此。

全片中说得上好的“动作镜头”,要我说只有一个,那就是美代被捕那段,美代在捕快包围中向左跑,快出镜时被一掌扇了回来。既干脆,又形象。

总的说起来,这些处理手法都很新鲜,不过新鲜的手法也有好有坏。我评价武戏有三个标准:一是脉络清不清楚,二是能不能塑造人物,推动剧情,三是有没有体现出导演的美学风格。照此标准评判,筱田拍的这些武打戏完全说不上好,甚至合格都可疑。容我简而言之的话,就是一句:“筱田不会拍动作戏。”不喜欢是一回事,在类型片中放弃打斗这么重要的表现手段,未免可惜。

《猿飞佐助异闻录》一方面继承了传统武士电影的格局,以真实的历史背景和人物为依据,一方面突出了筱田自己的追求。在主题上,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对基督徒的怜悯可以在后来的《沉默》中找到回响),关于“大义”之虚无,以及人性之吊诡,分明是筱田特色的元素。在形式上,对于舞台戏剧的借鉴,内心独白视角的引入,以及对传统武打场面的“改头换面”,都是一些可贵的探索。正是这些糅合起来的元素,造成了我上面说的格局:不是好看的类型片,却是很有意思的电影。

1965年的筱田34岁,正值创作迈向巅峰的前期。松竹给了新导演一展长才的机会,不象吉田和大岛,筱田一方面不肯放弃自己在美学上的追求,执着地将自己的思考放入作品中,一方面也不愿放弃类型片的格局,而是试图将传统的元素和自己的情趣糅合起来。只是《异闻》与《暗杀》一样,片中筱田的思想还停留在倾向的阶段,尚未找到个明确出路,他的美学追求也还没有与类型完美地结合起来,新意中显出几许抵牾和青涩。

或许筱田真正的巅峰,是在他60年代将形式走到极端(《天网岛》)之后,到70年代才迎来的吧。尚处在恶补阶段的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