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蓝却笑了,“刚才是我说错了,病毒的确存在,不过不是那组密码,而是……我。我把之前问过的事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也藏着一件东西?”
“我……”谭西晨既说不出那个“是”字,也不愿点头,“我其实不想用这个。”
“可是你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么?”苏可蓝居然是淡然的。
他们两人宛如南辕轧出的北辙,连情绪都不能同步,一个人稍进,另一个则忙不迭的后退,循环往复,永远都不在一个频率上。
苏可蓝也不理他,自顾自的下定了决心,也不知她具体做了什么,身边凭空出现了一架钢琴。
她正要跨步坐上琴凳的那一刻,被谭西晨一把抓住胳膊。
苏可蓝倒是也没有挣扎,只是平平淡淡的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形容,非要说的话,竟然近乎于……悲悯。
谭西晨喉头发涩,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以至于下面出口的话都闷闷的,“我是真的不希望你这么做。”
苏可蓝笑了,不带嘲讽,很单纯的笑,“不是你希望的,而是我老师……唔,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我自己要求的。”
程序能不能毁灭投影,谭西晨不知道,但“自毁”二字简直如图一根冰锥,照着他的心脏重重的刺了进去。“你难道不会被这东西连累吗?”
苏可蓝没有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只说往事,“我虽然假意接受了安东的邀请,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越是在他身边做事,我就越知道自己能做的事很少。后来,我老师走投无路编写了自毁程序……”
谭西晨插言问道,“是学术造假丑闻之后吗?”
“是的。你应该已经查清了,丑闻发生到自杀案,中间有一段时间的空当,老师没有在人前露面,其实他是被软禁在了冰山地下。他虽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编写了自毁程序,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根本没法用……或许,他也舍不得用吧,世上没有几个人真的有勇气亲手毁灭毕生努力的成果。安东将我的老师看的明明白白,料定了他不会有任何过激行动,所以才对他没有什么防范,让他得以钻空子。”
大概是谭西晨对邵仲庭始终缺乏一份敬意,说话依然不留情面,“但他浪费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空子,不仅没有冒险运行自毁程序,还一了百了,把烫手山芋留给了你。”
苏可蓝纠正,“是我主动接受的,和老师没关系。”
谭西晨根本没管后面为邵仲庭开脱的半句,只紧紧抓住前半的关键词,再加上她说过的“自己身上也藏着一件东西”,合在一块儿追问,“接受?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苏可蓝再一次忽略了对方的明知故问。
谭西晨突然就火了,或者应该说,有一股火一直在他胸口烧着,因为之前顾不上便装作不知道,如今再也控制不住彻底爆发,“你老是说我赌命。不错,你自己倒是真没赌过,而是从很多年前,就干脆的将一条命豁出去了!”
苏可蓝也被激的受不了,口不择言的顶了回去,“但我也没打算把你的命豁出去!你跟过来干什么?什么深潜的深潜,你难道看不出来,除了随时会来临的时间乱流之外,这些手段根本没用!”
的确没用。
深潜绕不开迷宫,唯一对付冰山的办法只有自毁程序。
从理论上而言,只要是在虚拟世界,在任何一个角落启用该程序都将对投影技术造成毁灭性打击,而技术基础一旦没有了,建造在上面的虚拟世界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只是安东的做法太狠,他不断的将无辜的人拉进冰山世界,从一开始的阈值实验对象,到后来的全世界,他手中掌控了太多的人质。如果说一开始,他是算准了邵仲庭舍不得对自己孩子一般的投影技术下手,那么后来他则是料定了苏可蓝不会让所有人都成为陪葬品。
真正的有恃无恐。
所以只能通过深潜,从不同的位面上直接对投影技术本身下手,只有这样,才不会连累无辜。
这些情况虽然从来没有交流过,但两人都清楚,所有才能默契的合作,总算达成了今日的局面。加上他们两位都不是情绪暴躁的人,各自吼了一嗓子,似乎将那口冒烟的火气都吼完了,剩下的不快只能堵在胸口慢慢的烧,熬着自己。
谭西晨的声音软了下去,他不是故作温柔,而是真的不忍心再对她说一个字的重话,“不然呢,我把你连同自毁程序扔在这里,自己离开?”
“你的确应该离开。”苏可蓝很想坚持这一点,但也知道于事无补。“之前的五个小时,你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虽然你不应该牵连进来,但我真心实意感谢你。”
谭西晨摇头,显然是不肯接受这份谢意。
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不能找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是我无能。而我明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依然带着你一起深潜,则是自私。”谭西晨的语调沉的不能再沉,但他依然抑制着情绪,每个字都说的十分清晰,这是他的错,他必须认。
苏可蓝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愣住了。
谭西晨又说,“既然我已经利用你作为最后的手段,若我还不能陪着你一同面对,那我算什么了?”
“你留下来,仅仅是因为这份责任心吗?”这话出口,苏可蓝自己都是一惊。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刻。大概是因为有些话在心里压抑的太久,一旦有了一条缝隙,它便自发的溜了出来。
苏可蓝不仅不知该怎么继续,也不敢等他的回应。猛地转身,坐上凳子。
但是,琴盖被谭西晨死死按住了,她碰不到琴键。
谭西晨低头看她,他们的距离趋近于零,最后的一线却好似一道墙,那是他凭着最后的自控力竖起的藩篱。声音压在嗓子里,他不是故作深沉,而是如果不这样努力控制,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发抖,“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没有说。”
“什么?”苏可蓝无意识的应了一句。
“高局说服侯永、杰弗里·卡德拉两人的过程中,我设法单独与他们谈过一次,谈的主要内容当然是虚拟世界,但其中也涉及到深潜的一些细节。”谈话发生在论坛爆炸之前,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场谈话,因为谭西晨本人的极端特殊性,这两位知名专家才最终决定放弃参加论坛。
谈正事对于苏可蓝而言容易多了,“他们两人的说法肯定都很悲观。”
“我并不关心他们的态度。不过,他们的一些说法倒是很值得推敲,譬如说人的意识可以投影到虚拟世界中。”
苏可蓝终于明白,为何谭西晨一个外行会对世界切换的接受度那么高,并且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洞悉安东的所有意图,原来他的理论基础源于那个时候。
“在本次行动之前,我还联系了他们一次。”谭西晨又说了一件事。
苏可蓝无比惊诧,没想到他还冒了这样的险——冰山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安东的眼皮子底下,谭西晨本人更是被重点关注的目标。虽然知道他行事谨慎,肯定是做足了准备,用了一切能用的屏蔽手段。可是在行动前夕做这些琐事,除了徒增暴露的风险之外,没任何必要啊。
谭西晨只瞄了她一眼便猜到她的想法,“这事对别人或许无关痛痒,对我却是至关重要。那两位是邵仲庭生前都认可的权威,他们的意见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我向他们咨询的是假如进一步深潜,人的意识会不会依然保留?哪怕遭遇时间乱流,意识保存下来的概率又有多大?”
苏可蓝的心都蓦地紧了一下。她本能地意识到,谭西晨问这些并非只是衡量行动的可行性,他不仅希望保留意识去完成毁灭投影的任务,留下意识,更是为了别的什么……
“那他们……怎么说?”短短六个字,仿佛砂纸一般磨过苏可蓝的喉咙,她用上了残余的所有力气,但她依然没能将字眼说清楚,哪怕自己去听,都只能听到破碎的音节。
谭西晨转述实情,“卡德拉只是摇头,而侯永则送了我一句话——九死一生。”
事实最是伤人,苏可蓝眼中因为希冀而亮起的一点光芒倏的灭了。尽管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冀什么,但失望却遮掩不住。
谭西晨却笑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吗?比起同归于尽,十分之一的概率已经不算低了。如今这个地步,自毁程序已是不能不用,但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毁灭……”谭西晨有些不知该怎么描述,便抬手指了指上方,“毁灭冰山所在的那个虚拟世界。若是时机把握的好,在时间乱流刚发生的一刻启动毁灭程序,我们的意识或许会被卷入别的地方,幸存下来。”
苏可蓝简直都听呆了,“你……”“异想天开”几个字在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当然,这个打算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毕竟与任务无关,这只是我个人的私事,也没有立场寻求局里的支援。如今我只能问你,有可行性吗?”
他问的十分郑重,苏可蓝也忍不住仔细思索。衡量片刻,便真的再也说不出“异想天开”的话,她终于明白,谭西晨为何会不怕麻烦的折腾出“深潜的深潜”,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混乱,到了他这里却成了一线生机。
但是,也不能简单的判定计划可行,归根结底还是赌博。
赌命。
谭西晨察言观色,“看来,还是有赌一赌的价值。”
苏可蓝无奈了,心道,即便不赌,难道就能全身而退吗?这个念头一起,苏可蓝顿时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谭西晨又说,“如果我们运气够好,被卷入时间乱流,以此逃过自毁程序。但混乱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状态,谁都没法想象,或许就是无边无尽的孤独。”他稍微弯下腰,与她平视,“你不是问我为何要留下来吗?我怕你死,更怕你一个人活着。”
苏可蓝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嘴唇开阖数次,最终只是无声。
谭西晨恪守最后的距离,在得到期待中的答复之前,他绝不会跨域最后一段距离,“那么,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让我陪着你吗?”
苏可蓝再次问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的问题,“你渴望陪伴的人,当真是我吗?”
“这个……哪里是我说了能算的。此时此刻,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了吗?”谭西晨冲着她无奈一笑,因为角度的缘故,笑容落在苏可蓝的眼中,竟然有几分纵容,他只是问,但真的没有逼她回答。
明明他没有逼迫,苏可蓝偏偏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曾经无数次追问过此事,咄咄逼人、旁敲侧击,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她最终都逃过一劫。不过苏可蓝很清楚,谭西晨曾经的退步只是源于他的心知肚明,他早已经得到了答案。
可既然心如明镜,又何苦不断得向她求证呢?
谭西晨建议,或者说哄劝,“若是不想说,让我看看也行,看看你本来的脸。”
苏可蓝她长长的叹息,“你会失望的。”
“怎么会呢?”谭西晨的声音更软,眼神却保持坚定,“难道我会不知道你的样子?你只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不然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们现在都只是一缕意识,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一点都不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苏可蓝叠声念了三遍,她意识到谭西晨说的没错,她过不去的当真是自己这一关。
谭西晨实在太会揣摩人的心思了,在最恰当的时候说了最恰当的话,“你一直不肯面对,是担心我会怪你,对吗?不仅因为移植手术——那晚的事你很干脆的都说给我听了。你害怕我知道,但根本瞒不下去的是后来这些年的相处……你以为那些都是骗局,但在我这里,每一天都是真心真意。”
过去怎么可能真的被埋葬呢?任何一次蜻蜓点水的回忆,只言片语的提及,真相都嵌在其中。
她每每视而不见,逃避到今时今日,真的够了。
她若是再一次临陈脱逃,坚非对不起他那一声“真心真意”?
苏可蓝只觉眼底一热。照理来说,以如今虚拟的状态本不该如此,但到底是人,哪怕只是一缕意识,总难免会有超出控制的时候。她不愿被谭西晨看到自己的异常,只能低头。
但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些许,隐约感到了一缕湿意,那一瞬间她都没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低头看到黑亮琴盖上溅落的一点水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哭了?
谭西晨当然看见了她的眼泪,不仅看到了琴盖上的水滴,也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湿痕,但他什么都没说。
消极应对当然不是最好的,但面对苏可蓝,却是谭西晨唯一能做的。今日他逼迫的已经够多了,哪怕披着温柔的外皮,也改变不了他逼着苏可蓝承认最不愿承认的秘密。
可那些还算是秘密吗?
难道他应该眼睁睁的看着苏可蓝抱着破碎的秘密,独自一人活在永无止境的时间乱流中吗?
苏可蓝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温热的液体滑过面颊的同时,也洗掉最后的伪装……她缓缓抬起头。
是宁芮的面孔。
或者说,是谭西晨所认识的那个宁芮的面孔。
对于她的眼泪,谭西晨其实并不陌生,娇柔可人的宁芮当然有哭泣的权力。但是,对于她此刻的眼泪,又是陌生的,因为那双眼睛,并非他曾经看习惯的楚楚可怜,而是浮光掠影中见过的猫一般的眼睛。
她以宁芮的名义潜伏在他的身边,无时不刻都小心翼翼,偶然显露的行藏都在那双与“宁芮”不搭调的眼睛中了。
苏可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泪水干涸的很快,没多久就什么都不剩了,她面部的皮肤感觉到了久违的紧绷,“你当真不……”
“恨”字尚未成形,被他打断了——
“这位小姐,初次见面,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他本来就弯着腰,说这话的时候,更是欠了欠身,在彬彬有礼之余还格外添上了一份谦逊。简直都不像他了。既不像那位痞气难消的刑侦队长,也不像她记忆中尽心而温柔的“爱人”。
或许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见面。
“虽然那张脸是假的,但我的名字的确叫做‘苏可蓝’。”
“宁芮”的脸配上“苏可蓝”的名字,既熟悉,也陌生,是他从来不曾认识过的人。
大概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见面。
他们的相识,在世界毁灭之前。
谭西晨替她打开了琴盖,指尖轻轻一抹,抹去了沾在上面的泪滴。“苏小姐,我有幸听你演奏一曲《Alice’s Theme》吗?”
苏可蓝,终于褪去了所有伪装的苏可蓝,手指轻轻按在了琴键上。
谭西晨听出那个音符有着细微的颤抖,他没有再犹豫,从后方轻轻环住了她,“别怕,我陪你。”
苏可蓝忽然也不再犹豫,手指舞动,让那首曲子缓缓流泻而出。她太熟了,根本不需要曲谱,也不需要看琴键,凭着肌肉记忆,可以一点不差的将曲子演奏出来。她其实并不擅长钢琴,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缺少艺术细胞,唯一会的曲子,对她而言只是一组程序。
这是这组程序第一次运行,它也只能运行这一次。
苏可蓝从来没有想过,当程序真正运行的那一刻,她竟然会发自内心的觉得,很好听。
她手指不停,却回过头来,微微挑着眼梢看向他。
接触到她眼睫缝隙透过来的目光,谭西晨自然而然的俯下身,与她轻轻吻在一起。
乐曲声中,世界崩毁,但已经与他们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