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被关了半个多月的谭西晨终于获准出院了,实在可喜可贺。
可这个无比特殊的日子里,那帮亲同事们一个都没来。
这些家伙,糙虽然糙,但都不瞎,看得出队长与女友近期关系不对头,接谭西晨出院这种光荣的任务,当然谁也不会抢,留给宁芮,也好让他们修复关系。
一路开着车出来,宁芮问了几句诸如“你感觉怎么样?”“中午想吃什么?”“累不累?”之类的琐碎。
谭西晨言简意赅的回答了“还行。”“随便。”“不累。”
话题就这么被聊的死的不能再死。
路过家附近最大的商超——百兴超市,宁芮征求意见:“家里没什么现成的菜了,我去买一点吧?还是说,你想在外面吃?”
“就在家里吃吧,不用太复杂,随便弄点家常菜就可以了。我……这几天在医院呆着,烟瘾犯的难受,我在外面抽根烟。”
这就是分开行动的意思了?
宁芮还没来得及感到委屈,竟然先一步松了口气。大概是车里狭小而又避无可避的空间太让人压抑了,能够出去喘一口气也是好的。
谭西晨过意不去,勉强找补:“我不去远了,就在门口。你结账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进去帮你提东西。”
宁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谭西晨还来不及生起怅然若失之感,耳中陡然飘进一阵乐声,瞬间勾走了他的神魂。
是小提琴。
怎么评价呢?单论技巧,只称得上业余,可那乐手演奏的格外动情,因此也格外动人。
烟盒就在上衣口袋中,谭西晨的手指本来都碰到了,但却忘了掏出来。双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还不等大脑反应过来,已经循着乐声找了过去。
一位大叔。
看年龄已经四十好几近五十了,有点发福,不过背脊倒是挺的笔直,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养。
身上的穿着也并非人们跟风追求的那些所谓时尚,棕色暗格纹的西装三件套,只不过没有穿外套,马甲下露出来的是干干净净的白衬衣。过紧的袖口可能有些妨碍拉琴,他便解开袖扣,将袖子挽到了小臂上。
整个人看起来又优雅又闲适。
但却格格不入。
在当前这个实体经济大受冲击的时代,大型商超的生意远不如从前,特别是开通网上下单送货上门的服务之后,很多人都懒得移尊驾亲自到超市里逛一逛。反倒是商场广场的小摊小贩,有几分起死回生的复苏之意。什么“某音奶茶”、“某薄煎饼”、“某红炸土豆”,摊贩们不脸红不心虚的扯了一堆,反正这玩意也触犯不到商标法,也不存在谁侵权谁的说法,于是随心所欲的折腾出了花花绿绿的热闹。
拉琴的大叔只怕是走错了地方。
然而他脚下放了一只掉了漆的锡铁盒,倒是无声的说明了他的职业,敢情是位“民间艺术家”。
穿着不俗,近乎华贵,可盒子里的内容则又俗气又可怜,稀稀拉拉的几张人民币,最大面额五元,其它都是一元小票。
整整一盒子凑起来,在这个物价疯涨的年代,都不见得能买来一盒像样的盒饭。
谭西晨有点心酸,又有点为这位大叔打抱不平,在他看来,比起那些一言不合就劈叉的蛇精脸,拉琴的艺术家更有资格成为网红,况且这位长的也不比谁丑。
谭西晨下意识的就去摸兜,这一摸才发现,兜里就只是标准配置——烟盒、打火机和手机,连钱包都不在身上,更不要说钞票了。
随即,他也发现很奇怪的一点,锡铁盒的旁边竟然没有二维码。
如今,不是连卖腌萝卜干的都实现移动支付了吗?怎么这位看起来还颇讲究的大叔竟然没有?
难怪成不了网红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谭西晨胡思乱想之际,那一首琴曲终了。
大叔撤下琴弓,微微欠身,做了一个类似舞台谢幕的动作。
谭西晨顾不上去纠结对方此举是不是不伦不类,他陡然想起自己竟然白嫖了一曲,这实在说不过去。万般尴尬的谭西晨做了一件蠢事,他冲着演奏者鼓起了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倒转回五秒之前显然是没可能的,他只好提起嘴角笑了笑,比方才还要尴尬一万分。
大叔却不以为意,还礼似的向他点了下头。随即,他说了什么……
“西晨,你干什么呢?”清脆的女声传入耳中,好巧不巧的盖过了提琴大叔的那句话。
谭西晨回头,就看见推着购物车的宁芮。日用品、果蔬、肉蛋……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大半车,着实不少,宁芮那细胳膊肯定是拎不动的,她不得已才会将购物车推到广场上来。
“你怎么不……”话才问到半截,谭西晨便迎上了对方委屈的目光,连忙按亮手机屏幕扫了一眼——
三个未接。
“呃,抱歉,我真没听到。”
宁芮摇摇头,转而带着一点好奇的问:“你刚才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哦对了,你身上有没有零钱?”
宁芮不明就里,但还是从单肩包里抽出钱夹递给他。谭西晨从中抽了一张十元的钞票,回头再看,惊讶的发现提琴大叔不见了。
连带着地上放零钱的锡铁盒,一并不见了。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那位异常特别,特别的甚至有些扎眼的大叔,仿佛融化在了光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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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一层一层的笼罩下来,谭西晨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者应该说,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却自欺欺人的忽略了。
今晚,怎么睡?
上一次纠结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与小芮确定关系后不久吧?
可如今,他们连房子都买了,无论面积还是装修,都是照着婚房的标准来的,为了一步到位,谭西晨还为之背上了贷款。付出总有收获,宁芮搬进来住,是得了她父母首肯的。换言之,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差的也就是个登记手续,外加一场酒席。
谭西晨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越活越回去了,但他就是觉得如果今晚还与小芮同床共枕,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宁芮在琳琅满目的网店里刷了一晚上服装,可不是样式太普通,就是颜色太扎眼,再不就是质量啊、面料啊各种各样的毛病,总之没有一件入眼的。最后只好放下手机,端出了一句准备了一天的话:“你刚出院,还是早点休息吧?床单什么的都是昨天新换的,被子也晒了。”
“哦,好,谢谢。”谭西晨觉得自己礼貌的不像人话。
宁芮垂下眼睫,盯着手机上一闪一闪的呼吸灯,仿佛是在背书:“上午找医生办出院的时候,他嘱咐说,虽然你看起来已经大好,但近期需要好好休息。这几天,我就睡客卧吧。晚上有什么事,你随时喊我。”
床是昨天铺好的,而所谓医生的叮嘱却是今天上午才有的,这些一听就是蹩脚的借口。
谭西晨却为之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还不等这口气彻底喘匀净,他真恨不能抬手抽一个嘴巴,自己都认为自己渣的没边,堪称网上被人抨击的渣男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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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踏进刑侦大队的谭西晨,收获了好大的一片掌声。
能在刑侦大队占有一席之位的,谁没有办过几件大案。但救下一个幼儿园的壮举,毕竟还是凤毛麟角,谭西晨的确无愧英雄之称。
一众真心实意表示祝贺的同事之中,白艺的举止显得格外突兀。她倒是也混在中间鼓掌,但打结的眉心证明了她此刻是怎样的忧心忡忡。
当谭西晨向她看过去的时候,白艺摆出了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好啦!”谭西晨摆摆手,板着脸,压下稀里哗啦的掌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
大家一阵嘻嘻哈哈,丝毫不将队长的假正经放在眼中。
谭西晨无奈的叹了口气,也就是他这个队长当的,明明被当成英雄欢迎了一通,结果到头来还要他大出血:“请客吃饭会有的,但也要等到周末休息不是吗?一个个聚在这里,手上都没事可做了?”
眼见众人都心满意足的散去,谭西晨状似很随意的招呼:“白艺过来,不是在和缉毒那边联合办案吗,给我说说进展情况。”
两人鱼贯进了隔壁的队长办公室,走在后头的白艺反手带上门——没关太严实,局里便是他们的大本营,周围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关紧门密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白艺是近来同事里与谭西晨接触最多的,尽管很多来龙去脉她也理不清头绪,但她毕竟比别人多了解很多细节。
半句废话都没有,白艺直接递过去一张打印的照片,声音却死死的压在喉咙里:“谭队,你得看看这个。”
那应该是从路网监控中截出来的一副人像,光线奇差,距离又远,被强行放大的照片充满了颗粒感,轮廓模糊的几乎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而本人似乎特意的躲避摄像头,只被堪堪扫到半个身子,而且这位还竖起了衣领挡住下半张脸。
谭西晨没有指责图侦的修复技术,别说照片就在他手中,可以随便他翻来覆去的看,哪怕只是人群中匆匆扫过一眼,他也能准确的认出这位。
平安夜分尸案。
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刑侦老手,想起去年那个案子都是一身冷汗。
此案的诡异之一便在时间,不仅仅因为是受人追捧的洋节,最重要的是尸体发现的无比及时,警察赶到的时候,尸体周边的血迹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陈尸的地方是一个老旧居民小区,住户多以租客为主,邻里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平常楼道里遇见,连点头一类的寻常招呼都不会有。如此冷漠的环境下,照理来说,尸体腐烂发臭之前,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然而,报警台却在案发当日接到了一通匿名电话。
仿佛担心警察发现不了尸体似的,电话中被变声器改变过的声音将地址说的清清楚楚。
后来据相关犯罪心理专家分析,那通电话真正的目的不是担心警察会迷路,而是害怕错过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
这个,对凶手而言格外重要的日子。
没有错,能够准确了解陈尸地点的,除了死者,便是凶手了。而且事后调查,找到了打出匿名电话的陈旧公用电话亭,的确系凶手所为。
死者共计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凶手的妻子,日子之所以重要之所以特别,因为正是四年前的平安夜,凶手求婚成功。
而另一名死者,则是其妻的情夫。
没错,这是一起情杀案。
说的冷漠一点,这样的动机并不新鲜,至少对于刑警们来说,并不新鲜。之所以令人记忆犹新,原因就在……现场。
谭西晨也好,白艺也好,包括当时所有到过现场的警察,时至今日,依然能够在脑子里准确的描绘出现场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