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古典学术史(第一卷)
- (英)约翰·埃德温·桑兹
- 3055字
- 2024-11-02 08:14:09
导读二“classical scholarship”“klassische Philologie”与“古典文献学”
1903—1908年,J. E. 桑兹在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他的三卷本巨著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11年,H. T. 佩克的A History of Classical Philology由美国麦克米兰出版公司出版。前言中,佩克在论及同类著述时称,“结构紧密且明晰地提供此类综合知识的导读迄今尚告阙如……”而其所著“欲就古典学如何缘起以及使‘Classical Philology’成为一门学科的渐变提供一种综合、易懂的知识”。(1)这两部英文著作的大题虽有所别,但在佩克看来,其述无异,尽管开篇桑兹即对“philology”这一“借自法、德语文的词”在英国“模棱两可的寓意”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辨析。
1968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R. 普法伊费尔的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from the Beginnings to the End of the Hellenistic Age一书,1970年由著者本人以Geschichte der klassischen Philologie von den Anfängen bis zum Ende des Hellenismus为大题译成德语出版。1982年,艾伦·哈里斯则把维拉莫威兹的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1921年)译作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对此的解释,休·劳埃德–琼斯的观点与桑兹相若,“因为对大多数英国人而言,‘philology’系指‘comparative philology’,而‘comparative philology’则意为‘比较语言学’”。(2)由是可见,不仅英国英语之于“philology”的释义异于德语,即便在桑兹与佩克等英美学者之间亦有差别。
其实,“philology”这一“借自法、德语文的词”源自古希腊语,由“philos”与“logos”复合而成“philologia”,最早见于柏拉图的《斐多篇》(Faedros)。“philos”意指“爱或被爱”,而同属动名词的“logos”则义项繁复,可为“词、用语”,可为“知识、理性”,也可为“思考、论证”,等等,致使“所钟爱者”被后世赋予了不同的内涵,而在与“古典的”并用时同样出现了因地而异的解读。
“classical scholarship”抑或“klassische Philologie”作为“渐变”而来的“一门学科”,其内涵与外延亦在不断变化。雷纳克视之为“关乎古人,特别是罗马人与希腊人文化生活的学科”。(3)休·劳埃德–琼斯在维拉莫威兹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英译本导论中称,“严格意义上讲,‘philology’不应包括对遗迹的研究,尽管应包括对历史与哲学的研究。但维拉莫威兹对此的叙述则包括考古学与艺术史,因为在他看来,‘philology’与此类学科不可分离”。(4)桑兹认为,“‘classical scholarship’……是对希腊、罗马语言、文学及艺术的确切研究,是对它们传授予我们有关人类本性与历史的一切的确切研究”。(5)除语言学外,佩克的界定还包括“铭文学、古文字学、钱币学、校勘、哲学以及考古与宗教”。(6)比较而言,普法伊费尔的界说已不及其前辈学者的宽泛,他认为,“‘scholarship’系解读与还原文学传统之术。它源自公元前3世纪,经诗人们的艰难尝试而为一门独立的文科,其目的是保存并利用他们的文学遗产——‘古典著作’(the classics)。因之,‘scholarship’者现以‘classical’scholarship为名矣”。(7)
普法伊费尔所言的“诗人们”当指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城学馆的驻馆学者。其时,驻馆学者往往身兼数职,他们的“艰难尝试”不仅仅限于搜集史诗、抒情诗、戏剧、历史、哲学与科学等古典著作的写本,不仅仅“利用他们的文学遗产”从事诗歌创作,更以校勘、注疏与编目为要务。发端于泽诺多托斯、卡利马克斯与埃拉托斯特奈斯的“解读与还原文学传统之术”,至阿里斯多法奈斯的校勘实践而成一宗,经中世、近代的传播与发展已为专门之学。
若以“解读与还原文学传统之术”观之,愚以为“classical scholarship”或“klassische Philologie”的所指或可与中文语境中的“古典文献学”相比对,或可译作“西方古典文献学”以强调“希腊、罗马的”这一属性。
诚然,最早见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的“文献学”一词,其内涵与外延自上世纪20年代起也一直经历着“渐变”。80年代中期,《文献》杂志还曾组织过“关于文献与文献学问题的讨论”,但对“文献的含义”“文献学的界定”以及相关议题的讨论延至90年代初始终未臻一致。2008年,曾参与讨论的董恩林先生撰文称,“文史学科的文献学(笔者称之为‘传统文献学’)名称、内涵、范围、体系诸问题,到目前为止,仍然存在一些问题”。但是,“无论称之为文献学、历史文献学,还是古文献学、古典文献学,我国文史学界所称‘文献学’都是以整理、研究古文献为目的的一门传统学问,过去称为‘校雠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其基本宗旨,保障传世文献文本的完整、理解的准确是其终极目标,注重研究文献文本价值与内容的真实是其基本特征”。(8)若由是推,普法伊费尔所说的“解读与还原文学传统之术”事实上也可理解为“以整理、研究古文献为目的的一门传统学问”。至若前辈学者惯用的“历史文献学”与“古典文献学”,他认为,“张舜徽先生所说的‘历史文献学’、吴枫先生所指的‘古典文献学’都是有别于现代文献学的古文献学、传统文献学,其‘历史文献’‘古典文献’是‘历代文献’‘古代经典’的意思,不是指历史学学科文献、古典文学学科文献”。(9)反观西方古典文献学的缘起,因“古典著作”滥觞于荷马史诗,而驻馆学者的校勘实践又多以诗文、戏剧的文本为发端,所以才有了普法伊费尔所谓的“文学遗产”一说。
从桑兹到普法伊费尔,对西方古典文献学的界定经历了从广义到狭义的发展,同时也见证了西方古典文献学与西方古典学的分野。学理上言之,始于公元前3世纪的西方古典文献学初与西方古典学并无畛域之分,随着学科的不断细化才逐渐别于西方古典学,后与考古学、历史、艺术史、哲学一并而为西方古典学的分支学科。在西方古典学界,真正意义上的古典文献学著作当属L. D. 雷诺兹与N. G. 威尔逊合著的《写工与学人》(10)。该书不仅述及了西方古典文献的传承,写本的诸形态以及文本校勘,在第六章中,著者还专门讨论了文本校勘理论。作为古典文献学史著作,桑兹等人对古典文献学的界定虽各有所异,但具体到各章所论却不尽相同,除内容繁简不一、下限各有差别外,均关乎到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乃至不同国度对古典文献献的“解读与还原”。孙钦善先生在论及中国古文献学史的特点时曾言,“中国古文献学随着古文献的产生、流传和积累不断发展,形成一条源远流长、、延绵不断的历史”(11)。相比之下,西方古典文献学史“源远”却未“流长”。其中重要的一点便是,作为古典文献载体的古希腊语、古拉丁语随着历史的变迁最终成为“死的语言”。对西方学者而言,无论是桑兹还是普法伊费尔,其古典文献学的历史无一例外地要溯源至他们共同的“古代”——由罗马而希腊。
桑兹鸿篇巨制的出版迄今已逾百年,其详尽的论述虽少卓见,但仍不失重要的学术价值。除内容宏富外,桑兹所旁及的语言也较为复杂,古典语文有希腊语、古拉丁语,近代语文则包括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张治君不畏其难,耗四年之功,译毕第一卷,并承接了另外两卷的译事,其典雅的译笔值得期许。
把桑兹的巨著译作《西方古典学术史》固然无错,维拉莫威兹的名著译为《古典学的历史》(12)也自有其道理。但把普法伊费尔撰述的英文版译作《西方古典学术史》,德文版迻译为《古典学的历史》怕是会判若两书、难尽其义了。
浅愚之见,不知张治君以为如何?
张强
庚寅仲夏记于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
(1) H. T. Peck, A History of Classical Philology,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 1911, p.vii–viii.
(2) U.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Alan Harris,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Hugh Lloyd-Jones, London and Baltimore:Gerald Duckworth & Co. Ltd an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vii.
(3) S. Reinach, Manuel de Philologie Classique, Paris: Librairie Hachette et Cie, 1880, p.3.
(4) U.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Alan Harris,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Hugh Lloyd-Jones, p.vii.
(5) J. E. Sandys, 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03, p.2.
(6) H. T. Peck, A History of Classical Philology,p.1.
(7) R. Pfeiffer,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8, p.3.
(8) 董恩林:《论传统文献学的内涵、范围和体系诸问题》,《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3期,第44页。
(9) 董恩林:《论传统文献学的内涵、范围和体系诸问题》,《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3期,第47页。
(10) L. D. Reynolds & N. G. Wilson, Scribes and Scholars: A Guide to the Transmission of Greek and Latin Literature, third edi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11) 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上下),“绪言”,中华书局,1994年,第4—5页。
(12) 维拉莫威兹:《古典学的历史》,陈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