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版林青霞

张叔平与我在拍摄《东方不败》歌曲的音乐短片

我最亲近的男性朋友是张叔平,相信他比我的家人更了解我。我们总是呵护对方,是那种两肋插刀、互相扶持的朋友。

一九八〇年在美国加州拍《爱杀》时认识张叔平,一见到他就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那段日子,叔平每天脚蹬一双又脏又旧的白球鞋,一件不起眼的军绿短风衣,男明星觉得他那件风衣好看,也要去买一件,原来那件是名牌Giorgio Armani,价钱贵得不得了,男明星咬着牙买下来了,我问叔平既然穿那么贵的衣服,为什么不买双新球鞋,他说他喜欢这样。谁知道几十年后,潮流居然时兴起又脏又旧的球鞋来。

至今四十个年头,我们的交往没有间断过。我在香港拍的电影百分之九十的造型是出自他手笔。我出的三本书都是他设计的。在拍摄电影中等候打光时,我们常常瞎掰,有一次我说:“我将来如果嫁给一个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的老公,你来帮我装修。我要洗手间地上铺满厚厚的黄金枫叶,你到我家来我就捡两片金叶子给你。”我们两个越讲越觉好笑,就这样说说笑笑消磨了不少快乐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十九岁那年我嫁到香港,婚后家里的装修理所当然是张叔平设计的,虽然洗手间地上没有铺满金色的枫叶,但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了两片枫叶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我六十岁那年先生送了一间公寓作为我读书、写作和招待朋友之用。我跟叔平说,我要视线范围内每一个角落都是艺术,他做到了。走进公寓就等于走进我的理想世界,每一个眼睛接触到的地方都是艺术,他大如书桌、椅子、台灯、床铺、被单,小如刀叉、碗筷、酒杯、杯垫,每样东西都仔细到我心里去,我不时会发现他巧妙的心思。我跟他说,这个装修到我老了都不会改变。

我跟叔平无话不谈,最开心的事与他分享,痛苦悲伤时对着他流泪,他的反应也另类。年轻时有一天为感情事困扰着,茫茫然从我住的九龙新世界公寓走到北京道良士大厦按他家门铃,那天我戴着副宝蓝绲细银边的小椭圆太阳眼镜,穿着件蓝灰色大风衣,他一开门我就往他床上扑,趴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出我的烦恼,过了一会儿才坐到窗前背着光的单人椅子上,他在我对面听我说话,我一边说一边热泪滚滚而下,他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你这样很好看,脸上带着笑,蓝色镜片底下流出大粒的泪珠很好看。”我挂着两行泪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又说:“你刚才从门口跑到我床上,风衣飞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他劝都没劝,我的烦恼已经不见了。

张叔平与我在胡军话剧《哈姆雷特》的庆功宴

九龙新世界公寓是个寂寞的居所,住进去的人都是单身,我不拍戏的时候一个人在香港真的很孤单,当年不看书、不写字也不交朋友,只知道拍戏。有一次叔平到我小公寓来,我突然想起晚上无聊时自己用拍立得(Polaroid)拍的三张照片,拿出来给他看。照片用订书机钉成一排,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把照片慢慢地从打横的信封里往上拉,他好奇地看我搞什么花样。看完我把信封封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走进卧房换上舒服的白色浴袍,打了个电话,准备一会儿跟他聊天。出来时他已起身说要走了,我有些莫名其妙,都还没说上话呢,但他的眼神惊恐,仿佛是落荒而逃。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跟叔平和Jaffe在半山公寓聊天至深宵,想起那次看照片的事,便问他当时为什么突然走了,是不是怕我色诱他?他说已经忘了。我三十年前给他看的照片是从头到脚全裸的。

我参加金马五十颁奖典礼那回,他觉得我那件露肩大红礼服,上面应该罩件薄的红色雪纺披肩,遮一遮腋下的赘肉。他身在北京临时帮我做,再请人带回香港。多年来他过生日,晚上都会接到女高音唱一句:“Happy birthday to you——”尾音拉得又抖又长的电话,头两年他会问:“是谁?”我就哈哈哈大笑。他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唱完女高音,问他,怎样庆祝生日?他说没有庆祝。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做你的披肩。”那天是他六十大寿,这个大生日,他竟然在为我的小披肩赶工。

有一阵子叔平身上长疱疹,疼痛难耐,还得陪我去服装店买衣服,等我试好衣服出来,见他歪在椅子上打盹,我心疼得想流泪,那段时间再有需要我也不舍得拉他帮忙了,他很敏感,问我是不是不想找他做,天晓得,我向来把他的话当圣旨。

张叔平塑造一个美女,漂亮还不够,气质和韵味要有,那是他最厉害的撒手锏,也是他的独门武功,别人学不来的。一九八三年拍《我爱夜来香》,他让我身穿一件黑色大垫肩、收腰、窄裙、露背、后面开衩的洋装,额前波浪脑后梳起的发型,黑色带骨透明丝袜,脚踩黑色三寸高跟鞋,妖娆中透着高贵。我这身打扮站在那儿活活的天字第一号,以前在台湾演的都是长发披肩的纯情玉女,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张叔平还教我怎么样扭着屁股走路。

我拍的第一百部戏是《东邪西毒》,每次到泽东电影公司就看到门外堆着几大捆颜色旧旧的布,电影却迟迟不开工,叔平忙着把新布做旧,再做得有皱褶。以前的古装戏男人一律戴头套,女人则头发梳起插上簪子,这次大创新,男的女的都披头散发,穿着旧旧皱皱的长裙,叔平颜色搭配一流,我们这些演员穿梭在陕西榆林洞窟里,形成一幅幅绝美的图画。

张叔平是殿堂级人物,人人都阿叔阿叔地尊称他,只有我是操着台湾女孩嗲嗲的口音叫他“叔平”。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非常权威,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不听他的,可是一旦到了领奖和应酬场合,他便不知所措。他的心里总是住着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最怕和正经八百的大人交际,凡是一些官样场所或是有些不想去的地方,他会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推不掉非去不可的话,他就先把自己灌得半醉才出场,出了场不多话也不笑,像是全世界都得罪了他似的。跟他熟了以后才知道,原来他有社交恐惧症。

张叔平与我在《东成西就》现场

张叔平在海内外电影颁奖礼获得的奖项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包括二〇〇〇年戛纳影展卓越技术大奖。二〇一四年他获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奖提名,我听到消息兴奋地打电话跟他道喜,却被他教训一顿:“你们这些人真是的,有什么好那么高兴的,好像给外国人提名就很了不起似的,有什么不同?!”我猜肯定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声音提高八度地跟他道喜,虽然吃了一记闷棍,我内心却是敬佩他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淡定。确实,他的才华已不需要别人来评定。

张叔平的手指就像魔法杖,经他一点拨,电影的层次即刻提升,演员的演出因而加分,偶像歌星脱胎换骨。所有的大明星大美女都爱他,但是,很抱歉,我才是他的最爱。

有人说我们两个很像,我们也自认为我是女版张叔平,而他,是男版林青霞,与他相知相识是前世修来的。

二〇二〇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