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中元年春,青城山的雾气弥漫,到了午时才慢慢散去,虽已过谷雨,马上立夏,但山上的寒气依然逼人,几声咳嗽从山路上传来,有七八个人从山上下来,两人担着一顶竹轿,竹轿上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子,衣着华贵,身材魁梧,但面色苍白,显然有病在身,周围簇拥着四五个仆人,年长一点的仆人关切的看着轿上的男子说:“将军,为何这般急着下山,等把病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啊!”男子突然厉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叫将军了!”说完又咳了几声,仆人赶忙上前服侍,赔礼道:“奴知道了,您别跟奴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好!”男子缓过神来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最近夜里总是难以入睡,着实难熬!”仆人缓声道:“所以阿郎才应该在这山上多住些日子,您是一时卸了担子,不习惯,调理一些日子就好了!”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吧,尽快回吧!”竹轿咿咿呀呀又走了一阵,男子突然说:“南山,让轿子停一下吧,我下来走走。”南山对轿夫挥了挥手,轿夫停了下来,将竹轿慢慢放下,众人去扶,男子下了轿,看着青城山巍峨陡峭的山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山林里,不时还有一群群的鸟叫,山猴在树上摘果子吃,风儿吹动他已经斑白的头发,男子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南山欲言又止,南山扶着男子,轻声说:“大郎,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出来吧!”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早三十年,我还真想一辈子就住在这里,看看这山,听听这鸟,再逗逗这猴,也不枉这一生啊!”南山笑了笑:“您就别听山上的道士瞎说了,说什么您本是山中人,可惜迟来了三十年!您就放宽心,已经功成名就,就好好回江南享享清福,再没有官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扰您清净了!”男子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继续下山。
这男子,姓程,名永济,出生于军人世家,16岁就随父亲征战,暮年官拜剑南节度使,新君继位,批了他告老还乡的折子,程永济在离开剑南的最后几天,想去看看青城山,虽然自己向来对游山玩水不感兴趣,但是怕自己再难有机会了,便去了。结果在山上住了一个晚上就决定下山,程永济想回到江南的愿望愈加强烈,他心里一直念叨着,是该回去了!南山偷偷的看程永济,他发现阿郎突然老了许多。
程永济行事简单,又是军旅出身,不讲究排场,一行七八个人就往老家江南而去,初时马车,行了五六日,改走水道,南山将行程安排的并不紧,一是阿郎生病,二是想多观一下沿途的风光;程永济生在江南,习惯坐船,上了船之后,在药石的调理下,病情竟好了八九分。程永济闲来无事,在船头置一方桌,终日看着风景独饮,有时要南山作陪,南山酒量不好,不敢多饮,多做推辞。
一日忽见江面变窄,水势湍急,两岸悬崖如刀劈斧削一般,高耸入云霄,程永济不禁惊叹道:“和这凌峰峭壁,千山万水相比,人的那点豪情算得了什么!”船夫这时哈哈大笑:“这还没入峡呢,险峻的还在后面咧!”南山赶忙接过话头:“你好好架你的船,看这水急得,得当心!”程永济到没有在意,问船夫:“此处是何处?”船夫瞥了一眼南山,南山瞪着他:“阿郎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船夫赶忙回答:“因从此地开始就是绵延千里的峡谷,山势陡峭,水有暗礁,行船之人叫为鬼峡,当地人叫山峡。”程永济沉吟道:“山峡、山峡?是不是有个丰都的地方?”船夫点点头:“是的,往前半日便到。程永济忙对南山道:“你从行李里把培修的信件找出来,看是不是丰都,我记得应该没错。”“那个培修?”“刘培修呀!”“哦哦”南山拍拍脑袋去翻书信,边翻边问:“最近的一封也是两年前的了,是这一封吗?”“是是是”程永济来回踱步,显得很高兴,南山呈上信来,他一把夺过来,去翻看,然后兴奋的说:“是丰都,是的,没错!”南山也跟着高兴,南山道:“那今晚我们就在丰都过夜吧?”“好好,在丰都过夜,明天去找培修,好好跟他喝两杯,你们这酒量,找个喝酒的人都没有,好多年没见了,是该聚一聚了。”说着说着,程永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永济心情甚好,喝得半酣,拔出佩刀竟在船头舞起来,江风徐徐,吹得程永济更加迷醉,“寒锋血饮数十载,今日乘风自西来,千里山峡一孤舟,试问丰都君何在?浊酒一杯情真切,举盏未语已忘言,他日醉卧碧波里,误饮江水当绿焙!”程永济边舞边吟,醉得东倒西歪,南山在一旁微笑得看着,其他人想要去扶,但是都被南山拦住了,难得阿郎今天如此高兴,南山看着也高兴。
等程永济再醒来的的时候,他已经睡在丰都的客栈里面了,昨夜无梦,是他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这时,门外有声音,程永济问:“是南山吗?”“是的”“现在什么时辰了?”“差不多卯时快过了”“该起来了,今天要去会培修呢。”“是”南山在外面等候,等程永济出来,洗漱完毕,用过朝食,便出发去找刘培修的住处,临行前问了店里的伙计,伙计说不认识,于是就往丰都城的另一侧去问,但是找了一两个时辰,见过的人都说不认识;程永济和南山都有点奇怪,程永济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呀,他在信里说他在丰都城的私塾里教书的呢!”南山道:“要不我们去私塾去问问?”程永济点点头。
程永济和南山一家一家的私塾里跑,去问私塾的老师是否有刘培修这个人,但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程永济本来满心期待,换来的却是失望,甚至开始担心起培修来,两年来培修一直没有回信···他现在倒是还在不在丰都?南山突然道:“阿郎,如果一定要找到培修倒是也不难,只要他在丰都生活过,他肯定在当地的县丞处备过案,我们去找丰都的县丞,肯定能够查到!”程永济摇摇头道:“我倒是不想劳师动众,如果,实在是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程永济和南山朝着县衙方向去,虽然程永济现在已经是没有一官半职的人了,但是他依然是赋闲在家的将军,并且手中还有告老还乡折子,折子上有圣人的朱批,“节度使告老还乡,返乡途中各郡县应需提供便利···”所以,县丞不会为难,理应提供帮助。可还没进县衙门口,突然被一人拦住,那人长得尖嘴猴腮,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嘴里不停念叨:“有事不进县衙,进了县衙非小事···两位是告人还是被告啊?”南山并不理会,将那人挡在身后,护着程永济往前走。“唉唉唉···别走啊···我赵三儿不敢说别的,在丰都地界儿,除了李家的事儿我管不了,其它的事儿我保准办圆啰!”程永济听他这么一说停下脚步,问道:“找人你在行吗?”赵三儿似乎问到他的长处了,人往后一跳,也不往前挤了,拍拍胸口,道:“只要是丰都人,只要能叫出名儿,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来!”南山见状吼道:“什么挖地三尺!你这说的什么话,阿郎别听这人啰嗦,骗钱糊弄人的!”“你这老头,什么骗钱糊弄人?你这是怀疑我赵三儿的能力啊!我今天把话说到头了,你们要是找人,找不到我不收你钱!”赵三儿急了眼了。程永济问道:“知不知道一个叫刘培修的,在城里私塾教过书,年纪比我小一点。”赵三儿琢磨道:“教过书,姓刘的。”赵三儿摇摇头,问道:“是不是本地人?”程永济答道:“对,本地人。”赵三儿点点头:“是本地人就好办,姓刘的都集中在刘岗村,找个当地的老人问一下就知道。走,你们跟我来。”赵三儿说完就往前走,程永济犹豫了一下,对南山道:“去看看吧,能不麻烦县丞的人就别麻烦。”南山点点头,对赵三儿说:“你别唬弄我们,找不到人有你好看的。”赵三儿一脸无所谓,笑嘻嘻道:“到时候别少了我的酒钱就行!”
赵三儿带着二人往刘岗村走,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村里并不热闹,零星没有多少人,赵三儿说:“刘岗村是外迁到我们这里的,经常受欺负,生计很少,所以男娃多半当兵了,去的多,回来的少,女娃多嫁到外村或邻县,所以村中多老人”程永济点点头,心中暗道:“难怪培修在军中打仗以狠著称,从小在这种坏境中长大,不狠一点,怎么能出人头地!”赵三儿领着二人到了一户农家,农户家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赵三儿先上前跟他嘀咕了一阵,然后出来,赔笑着说:“估计还得再走一段,不巧这家的老人不在家。”南山不耐烦的摆摆手,但是已经上了贼船,只能跟上去,还没走几步,突然一个人影从地里窜出来,也是一瘸一拐,年纪比较大,估计有六十来岁,赵三儿如见到宝一般冲上去,一把拽住那人,吼道:“跑什么跑?一瘸一拐的跑的还挺快!”赵三儿拽着那人到了程永济跟前,说道:“这位爷要问你话,您就如实回答就好了。”程永济正要问,这老汉突然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赵三儿没好气的说:“我说刘爷,我们之间就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是疯是傻我还不知道?”赵三儿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赵三儿跟程永济使了个眼色,程永济正要问,刘爷又叫了起来,程永济也不耐烦了,叹了口气,感叹道:“培修啊培修,你到底在那儿啊!”刘爷一听,激动的抓住程永济,劈头盖脑的问:“你说的是刘培修?”程永济赶忙称是,刘爷更激动,叫道:“莫非,莫非,你是程永济?!”
刘爷将众人领到一所宅院中,这宅子被烧的乱七八糟,没一处完好,刘爷轻声说:“这就是培修生前的宅院。”虽然程永济刚才已经从刘爷的口中知晓了培修亡故的消息,但是此时心里还是一惊,难以接受,南山暗暗扶住程永济,赵三儿环顾了一圈,说道:“没想到你们要找的刘培修,就是吴大善人···好人薄命啊!”刘爷叹了口气,慢慢的说道:“这孩子命苦啊!”程永济从悲伤中稍微缓过一点神来,问:“培修是怎么死的?!”刘爷看着程永济表情复杂,似乎有责怪之意,程永济又看向赵三儿,赵三儿避过程永济的眼神,背过身去。刘爷在一块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向程永济招招手说道:“你也来坐,自从培修当兵回来,买了这座宅子,就经常坐在这儿发呆。”程永济在他身旁坐下,环视四周,刚好从他坐着的这个角度,能看到一颗歪脖子树,树上有鸟儿筑巢,时而鸟儿来去飞翔嬉戏,程永济心中颤动,二十多年前,在睢州,他们俩也经常坐在城墙上,看着对面的断崖上的那颗歪脖子树,培修还喝着酒打趣的问:“这树怎么会长歪得这么厉害呢?如果人也长成这样,该有多难受啊!”培修边说边学着歪斜着身子走路,惹得程永济哈哈大笑。程永济回想起以前得事情,感觉很遥远,但是那种暖暖的感觉又那么近。“培修是我大哥的儿子,我大哥走的早,死的时候培修才十一二岁,我膝下无儿无女,把他当做亲生子女看待,小时候的培修就与众不同,其他孩子喜欢嬉闹,但他总是安静的看书,那时候家里穷,读不起私塾,我便求着私塾的老师,让培修边给私塾干活边读书,培修相当勤奋,没有片刻休息,我们以为刘家以后会出个进士,成为一门公卿,但是年刚过十八,刘培修就选择了当兵,他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当兵能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但是培修没有丝毫动摇,他说,书读的再好考取了进士,也得攀附权贵才能进入官场,他宁肯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也不愿去阿谀奉承,成趋名逐利之辈;没办法,最后只能都依着他去了,她母亲整日为他担心受怕,培修虽在军营但也孝顺,每月都有书信和银两寄回来,几乎没有断过,后来,朝廷大乱,听说圣人也跑了,虽并未波及到我们这个偏远之地,但培修的书信断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三年都杳无音讯,她母亲以为他死了,一病不起,没几年就过世了,埋了她母亲,后来战争结束了,培修依然没有音讯,我也死了心,每天劳作,过着紧巴的日子。”程永济听到这里,面露痛苦之色,沉声问:“后来呢?”刘爷停顿了一下说:“后来,一日我在田间劳作,突然一人在叫我‘叔公’,我走过去看,看了很久才认出来是培修,皮肤黝黑,结实了好多,老了好多。他告诉我他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激动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在他父亲和母亲的陵墓前跪着说,他以后在众人面前改姓吴了,至于理由他会在他死后亲自秉明二老,那天他哭得好伤心。之后他买了宅子,把我接过来住,自己办了个私塾,请了老师,自己也教学生,专收贫困子弟的孩子,他为人公正,经常帮着邻里解决纠纷和麻烦;乡里之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也义不容辞,故而很受乡民爱戴,都唤他吴大善人。”刘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接着说:“日子本过的还不错,但是每当我跟他张罗娶妻生子的时候,他都显得很不耐烦,总是推辞,后来只好作罢,我经常看他坐在我们坐着的这里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还一个人在这喝得伶仃大醉,都是我扶他休息,家里也没个仆人佣人,除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二十几年,但是最终还是出了问题,三年前,我就发现培修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问他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起初一天会有这么一两次,后来一天中会有半日糊涂,有时候拿着刀呆呆的立在那儿,有时候会舞剑,但是事后他什么都记不得,后来他也发现自己不对劲,怕伤到别人,让我捆住他,每到发病时,就乱喊乱叫,如战场上厮杀,又如唱歌般咿咿呀呀,后来一个月只有一两天清醒了,在最后一年里,每个月清醒的那两天他就拼命的写东西,也不知道在写什么,问他只说在写信,但未曾见他寄过,最后那一日,他走出房间,我见他泪流满面,手里拿着一叠信,递给我说:‘叔公,这是我写给朋友的信,如果有一日他来了,你就交给他,如果不来,就在临死之前把他烧了,信不要拆开看,您不识字我不担心,但是千万别给外人,您记住了。’说完,他说他想吃些酒菜,让我去买,我去了,等我在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哭喊着,哪里有他的声音,后来我才想明白,他就是不想活了,这书信成为了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我每天反复念叨着他告诉我的那个名字,就是程永济!”刘爷缓缓的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布包,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沓信,信上写着“吾兄程永济钧启”,程永济颤抖的接过书信,仿佛在这一刻,程永济才真正相信自己熟悉的刘培修再也回不来了。
程永济站在刘培修的墓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的站了半日,最后将手中的酒往地上洒了一半,而后一口饮尽,说了声“别了”,转身走了,南山跟了过去,此时的程永济如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半点精神,南山去扶程永济却被他一把甩开,南山在一旁用手托着,生怕程永济随时会倒,夕阳下,两人踉跄得下山,如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