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旭日营。
金辉漫漫,顶顶金帐排成两排,从扶桑天河彼端,到云荒烈日之下,盘亘千里,里面住着来自各个天家的佼佼者,他们都渴望借金银台崭露头角,得到云荒上座赏识。
最末端的一顶金帐中。
侍从扔下玉盘,避瘟神一般挪步出去,手戴金色镣铐的女孩安静坐在桌旁,面无表情地望一眼那玉盘,一片狼狈。
她笑笑,面色平淡地挨个触了触身上几处刀伤,指尖染上温热的红色液体。
刚刚那一段路,人群冲出来几人,手握长剑,拼命要杀了她,一派乱砍,躲闪之中,她狼狈地趴倒在地……
“你在难过,我的主宰者。”
不知哪里来的声音,温柔而耐心,传入女孩耳朵里,却让她几乎不可觉的蹙起眉。
“我为何要难过?为那群酒囊饭袋?”
女孩冷声问道,起身收拾起玉盘里的“残局”,那声音犹豫了许久,才含笑,调子温柔到骨子里去:
“我的好阿翎,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在你的对手面前暴露?你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无形之中,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不知是安扶还是威逼,声音渐渐凑近耳畔,让她发颤,她知道,她在怕。
“告诉我,好吗?我的好阿翎。”
女孩攥紧拳头,双眼滞然,面无表情。
“我就是要看着他,一步步死在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上。”
阿翎缓缓道,眼中却平静,不像是在说如何复仇,倒像是在应付那声音的质疑,金帐遮住些许亮光,却更照的她嘴唇发紫,血不断从伤口涌下,沾湿破破烂烂的衣襟。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在这阴暗与光亮中辗转多年,习惯了伪装。
忽然,帐门被掀开,炽热的金光射进来,晃眼得很,心头的恐惧也被这明亮的光辉截住,耳边骤然安静,不再喧闹叨扰,不再有令人发颤的质问。
光影交错,夜玄玉疾步走进来。
“殿下。”
阿翎道,声音平静无澜,夜玄玉上下打量她一眼,吐出几个字:
“手伸出来。”
阿翎静静照做,攥着双拳,明晃晃的金色镣铐铃铃作响,抬起头,见他手上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哗啦!
镣铐落地,声音清脆,女孩猛地一震,不由抬起头。
面前,那狂妄不羁的少年蹲下身来,为她除去最后的枷锁,宣告了她作为一个人的自由的权利。
咔嚓。
镣铐松开,她自由了。
怔神之际,夜玄玉从腰际拿出什么,扔到桌上,定睛一看,是一个通体透亮水晶瓶,道:
“记住,你是人,被愣在那里让别人拿剑砍。”
*
在几个侍从的讨好声中,神月少殿下和他身后,那个戴着夸张的花面具的人被带到这里来。
“明明最头边是最好的地段,摸清行道的都往那里挤,这位小公子却偏偏喜欢安静,还要到最末这里来……”
“咳咳。”
走在几人前面,四处探看的兰羡尔扶着面具,咳了一声,证明自己是个女的,那侍从自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油嘴滑舌起来:
“唉,这位仙子英气逼人,真叫我看错了,你说说……唉!仙子!不可再过去了!”
侍从话说到一半,在走到最后一顶金帐之前,赶忙拦住兰羡尔,神神叨叨地将戚璃与她往后劝了几步,这才转过身道:
“唉!少殿下,仙子,你们有所不知,那后边啊,有瘟神!”
“哦?”
兰羡尔挑了挑眉,视线穿过面前的侍从看向后边,眼里散漫着狡黠而玩味的光。
“那啊!可是个半人半兽的杂种!”
“是吗?”
兰羡尔装作颇为惊叹的样子,看向侍从身后,像是幸灾乐祸的小人,侍从以为她感兴趣,便唾沫横飞,喋喋不休起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命让她活到今日!要是我,早就去死了,活着也是……”
兰羡尔颇为认同一般,点点头,朝着侍从身后呵呵一笑道:
“战少殿,听听,说的是不是你?”
战泽西:……
柳漾:……
侍从猛地回过身,看见站定在这里的两人,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叫声震天,引得前面的金帐一片骂骂咧咧。
“少殿下!我……”
“都滚下去。”
战泽西冷冷吐出四个字,眸色清冷,樱唇淡淡,几个侍卫拔腿就跑,片刻不做停留。
花面具下的那人已经眉飞色舞,得意地望向他,兴致勃勃道:
“呦?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听见你骂人!”
战泽西脸上平静,依旧一本正经地浇灭了兰羡尔的兴致,道:
“来日方长。”
“……”
兰羡尔也不恼,松散地抱起袖子,眉眼恹恹地打量着面前两人,柳漾被看得发怵,心里暗自抱怨自己嘴欠,提出要打入内部的想法,不由得暴躁道:
“看什么看,就允许你来,不让我这个老人家来了?”
“你们来,只是为了参加这擂赛?”
两边嘴上不饶人,分开之后,兰羡尔与戚璃在附近晃悠,形形色色的壮汉打打杀杀,壮着嗓子要一较高低,他们在这里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找不到。
第二日上午,她懒懒散散地漫步回来,掀开帐帘走进去,余光瞥见桌边坐着一个素色身影,恹恹转头瞧一眼,瞧清楚来人后,不禁挑眉道:
“我与你,好像还没熟到能自由出入金帐吧?”
柳漾嘿嘿一笑,打趣道:
“唉,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竟说这种话,可怜我们家少殿下,那一百座金殿白砸了。”
“你怕是忘了,我与你们是敌非友,你们天界人,手上沾了多少云氏的血,区区一百座金殿,如何能相抵?”
柳漾敛了眸子,听到“云氏”后,眼色阴沉不少,冷冷道:
“若是这天界负了你们,那便是这天界的事,与泽西无半点关系。”
“怎么?主仆一心,现在急着拉我到同一路上?当年天界联合伏杀云氏,你们拿着剑屠尽云氏族民苟且偷生时,可是大义凛然的很,你们卜官是不是也没想到,那次屠杀未换来安定,却让天界陷入了百年厮杀的动乱中?”
兰羡尔眉眼恹恹,揭开的是积累千年的疤痕,刺的,是难以揣度的人心。
“云轻……”
“所以啊,我们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
兰羡尔无所谓地笑笑,伤痛也好,悔恨也罢,她苟且偷生的一切意义,便是再次掀开这天界的阴霾,倾尽所有,哪怕生命,都要将那无形的束缚连根拔起。
柳漾闻言,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这杂种!还敢还手!”
帐内死寂,帐外却生出巨大动静来。
兰羡尔挑眉,没做多言,伸手掀开金色帐帘。
外面刺眼的金光肆意倾泻。
她的视线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眼廓狭长,像是含着清冽川水,闪动粼粼波光,却也糅着星辰夜色。
那是战泽西。
只一瞬的对视,她挪开目光。
“阿璃,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她道,瞥见在战泽西旁边,一同前来的戚璃,转身朝不远处走去,顺手拿出腰际的花面具戴在面无表情的脸上。
日头正盛,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朝女孩走过去,有几个还将藏着的灵器拿了出来,要知道,在旭日营里,参赛者不允许带灵器,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聚在一起,一到看不顺眼便打斗起来。
阿翎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只脚还踩着一个头破血流,趴在地上的男子,底下是那凶器,沾着血的镣铐。
两手紧攥,一手里紧紧握着一个水晶瓶。
“都说狗改不了吃屎,你这杂种竟还改行,偷起东西来了!”
“再说我偷,我就杀了他。”
阿翎安静地垂眸,用力碾了碾脚下的男子,忽然,猝不及防之中,一只红影不知从哪蹿出来,给了她一击蛮力。
“你这杂种!”
夜非来没给她片刻喘息,直直掐着她的脖子,眼珠子充着血,肿胀得像是要突出来。
兰羡尔轻啧一声,扶了扶松垮的花面具,正欲向前去,没想到眼前的状况却瞬间变了一番。
阿翎运灵在手,猛地劈砍。
灵力波冲击下,夜非来脱手,阿翎没给他机会反击,疾步向前,拔出他腰际的红剑,悬在他身侧。
再一瞧,那把刺目的红剑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之间,分寸掌握的极好,再近一分,便会割破肌肤,而那剑柄,正握在阿翎手中。
“剑式很干净。”
身侧的戚璃听罢道,兰羡尔有一点颇为疑惑,除了必要的打斗,那女孩都一直攥着手,是在刻意避免什么?
想到这,她有了些推测。
不如趁此机会,试探一二也不迟,兰羡尔想。
身后传来夜非来手下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兰羡尔缓缓转身,眨眼之间,拔出一个战将腰际别着的红剑。
“我的剑!”
战将茫然呼喊道,却连那人的影子都看不清。
剑锋挑起狠毒,兰羡尔没打算手下留情,毕竟,唯有速战速决,才能不让人怀疑她的目的。
猝然之中,阿翎迎战。
红刃相争,剑光相撞,擦出灼灼红气,在兰羡尔的步步紧逼下,阿翎显出颓势,毕竟,守护者云氏中,任何一人,其实力与天资都非旁人能够企及的。
终于,在最后一击,红剑在阿翎手中松脱,猛地飞出,兰羡尔躲过尖刃,抓上女孩的手腕。
咻!
“羡尔!”
戚璃忽然冷声喝道,脸色不再柔婉。
耳际,传来一声尖锐的利鸣声,警示着威胁。
一支破空的箭矢,流蹿着飞焰,直直冲兰羡尔而来,擦着空气,霎时间,那声音近在咫尺。
砰!
身侧不远处,空气擦裂声兀地停住。
战泽西定定站着,银袍纹丝不动,眼底却阴戾翻涌,清冷镇定荡然无存,只手定住了焰火正燃的箭矢。
五指微曲,冰霜吞没悬浮燃烧的焰火,箭身覆满层层寒冰,蓦然中,整只箭顷刻化为冰渣,散落空中,徒留几星白汽。
兰羡尔睨着眸子,看一眼半空中,不慎将那银袍人的孤绝清傲倒映在眼里。
区区焰箭,她当然不会看在眼里,可放这箭的人,动机却委实可疑。
越是这样,兰羡尔便越知道,这里有什么是自己要找的。
全然无视流焰箭矢的警告意味,兰羡尔懒懒散散地捉过女孩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她硬是剥开那女孩紧紧攥着水晶瓶的手。
蹭过掌心,迅速瓶子拿出,动作利落而自然,又巧妙地避开周围人的视线。
兰羡尔面不改色地晃弄着瓶子,像是要讨债一般的气势,向身后走去,那无所谓又松散的态度让阿翎有些吃不透。
可明明,她看到了自己掌心的印记。
那是一只飞鸟,正欲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