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降天序幕(2)

这火蔓延了整个大狱,焦痕残留,灼灼烟气仍旧盘旋在低空,一方天地却静谧地出奇。

兰羡尔睁眼之时。

漫天黑色灰烬纷扬,轻若纤羽,翩若惊鸿,似在吟唱死亡的颂歌,耳边,众人庆幸的欢呼声将静谧的大狱填满。

“玄玉殿下,您没事吧?”

药师看见夜玄玉胸口的血洞还未愈合,连忙奔过来,勤快地拿出腰际的药包,却在抬头一瞬,手上的动作顿住。

眼前的红衣少年有着从未有过的狼狈,那时常躁怒的眉眼呆滞地耷拉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微微踉跄几步,在纷扬的灰烬里跪在地上收拾着什么,药师凑近一看,是一地碎片,拼凑起来,像是水鸢露的瓶子。

这是刚刚那怪物掉出来的。

他奇了怪了,这里面好像没有一粒药丸,这怪物带在身边做什么?留作念想?

或许是的。

“还活着没?”

兰羡尔缓缓起身,这才发现战泽西一声不吭地在旁边躺着,双眼轻闭,脸色异样苍白。

“还舍不得死。”

他冷沉沉的声音带着些轻快的笑意,却吃力地掀起眼皮,眸里光色半含着,瓷白的脸在红光映衬下,如同镌刻出的无瑕璧玉,孤冷而俊秀。

只是在望向她的那一瞬,那一双眼便多了明川静波的安然柔和。

“你受伤了?”

兰羡尔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才看见银袍铺落的地方,血漫出晕染了银白,乌黑的地面渗出的液体,猩红的颜色被吞没,只留隐晦的暗红。

“……”

他没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兰羡尔。

“刚刚出来的时候伤的?”

“……”

“说话。”

“我爱你。”

“……”

兰羡尔怔住,身子顿在他的凝视中。

“我爱你,守着你,等待倦鸟归林,却到如今才知道,你也为我做了这么多。”

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兰羡尔却如鲠在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像元厄所说,他不知不觉变成了她的例外,让她的是非分明破了例。

即使万千理由铺在她眼前,她总是没有狠下心来,总是偏执地觉得,无论对天界,还是对元厄,他们都是站在一边的。

……

“起来。”

兰羡尔恹恹道,没再让躺着装死那家伙扰乱自己的思路,战泽西闻言,鼻间哼出轻笑声,利落地起身。

兰羡尔:……

不是快死了一样?

可事实上,战泽西真的伤得很重。

他强行用卜术开了两次双生罗盘,违背轮回之理,进入殷翎身体里的虚无世界,又在罗盘即将崩裂时强行修复,抗下不知多少道光流,这才将他们三人活着送出来。

只是,活着出来并不代表没事了,刚刚从火狱走出,夜玄玉便被夜非来带走。

原因是,夜浔死了。

同时,轰动云荒上座的是,目前的证据都指向这向来盛气凌人的主子。

带回夜玄玉的任务出乎意料的顺利,毛躁的少年第一次这么听话,没有暴起,甚至没有愤怒,而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双目呆滞地跟着人家走了。

兰羡尔恹恹注视着一众红衣走的背影。

是巧合,还是更深的谜?

殷翎刚死,夜玄玉便牵扯进这档子事,是否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局?更见不得光的人?青鸟浮山卜族是否早已渗入云荒内部?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战泽西!”

一个声音从天边飞出来,朝着离兰羡尔身后喊道,接着,巨大的棋盘像是天外来客,连带着上面坐着的人一起落下,掀起一阵烟尘。

那人不是柳漾又是谁?

兰羡尔疲倦地抬头,似乎不觉得烈阳刺眼,却才觉察脸上这顶面具的存在。

如今,最接近的线索断了,便只剩云烟泽手上的黄皮卷,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么一想,身上的倦意顿时消失了大半,总算有一丝希望,兰羡尔打起精神。

人群来来往往,在火狱里进进出出,她身上背着“囚犯”的身份,出入多有不便,沉思片刻,便娴熟地避开人群视线,趁乱溜走。

“你跑什么?”

柳漾气不打一出来,一身暴喝,便从棋盘上跳下来拦住战泽西。

“我找羡尔。”

柳漾压抑着满腔怒火,瞧瞧四周,说话之前又忍不住瞪天瞪地无数眼,像是撒气一般,随后才安静下来,低声吼道:

“羡尔羡尔,羡什么羡尔,你就知道羡尔!我告诉你,要是不把修炼卜术这事解释清楚,我就……”

这一低头,便恰好看见那银白的袍子上沾了大片的血花,少年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尤其惨不忍睹。

柳漾震惊得眼睛都直了,面前这家伙什么时候受过这么“惨烈”的伤?

“你是光站在那儿让她打了?”

“……”

“她”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唉!你给我回来,你去哪?!”

战泽西却没答他,顽固不化地向前走,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柳漾的身上,后者恨铁不成钢一般,嘴上训话,身体力行地将这家伙硬生生拖回去疗伤。

*

云荒仙音楼里。

清歌曼妙,云纱缭绕,温柔地诱引着蠢蠢欲动的心思,众人左拥右抱地沉溺在欢声笑语里,却没注意到,今日的楼里格外热闹。

作为云荒不唯一的风月之地,体态丰腴的媚色楼主,平日里见惯了小门小户,今日却似百花齐放一般开了眼。

先是天泽少殿丝毫不忌讳闲言碎语,明目张胆地进来,后是夜子宣带着人来找乐子,最后却被夜非来搅了局,非要说这里进来了什么逃犯,拦都拦不住地搜人,满面笑意的楼主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为打扰的客人赔罪。

“殿下,近来事务可劳累?”

“就是,殿下好久都没来看我们了……”

一阵细细柔柔的娇媚声从窗外传来。

殿下?

柳漾顿住,除了自家主子,放着隐匿身份来寻欢作乐不干,偏偏昭示满楼自己的身份,吓得楼主不敢往里边塞姑娘,哪家殿下还会在此风月之地报上名来?而且貌似还和这里的人混得挺熟。

他将神志不清的云烟泽安顿好,微微开了开金窗,透过缝隙,柳漾清晰地看见了那陶醉在众花丛中的人,猛地一震。

“我呸!”

他不由啐道,那人空是披着一张假皮,这人的德行,化成灰自己都能认出来。

底下那位“殿下”满怀笑意地进了一个普通的阁间,看来也是不想声张,没做多想,柳漾施了咒,确保云烟泽的安全,便推门而出。

“怎么?这么想我啊?那我就来好好疼疼你……”

嘎吱!

浪荡的声音与暧昧的气氛随着门被推开戛然而止。

柳漾背着手,正面与那位“殿下”对视上,别有深意的目光让后者脸上弥乱销魂的笑意骤然僵住。

“唉呀!你干什么的!”

“来人……”

侍妓恼怒的声音突然被打断,那“殿下”扫兴地摆摆手,挑眉道:

“你们先出去。”

临走之前,柳漾还目睹了那人和侍妓们的依依不舍的吻别。

待人都出去之后,缭乱的阁间忽然安静地诡异。

“你是哪门子的殿下?”

柳漾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金杯晃了两下。

“夜旭光的儿子,可不就叫做殿下嘛。”

“你如今叫什么?”

“夜子宣。”

两人一问一答,默契十足。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个没道义的老东西,坏我好事。”

夜子宣愤愤道,理了理凌乱的外衫,证明了刚刚一屋子的“急不可耐”,柳漾瞪他一眼,都多久了,还是这副臭德行半点没改。

“你到夜子宣身体里干什么?”

“你问元厄去,我他妈哪里知道,自从那鸟人连人带山失踪后,我就莫名其妙地上了这小子的身,不过也好,从前还羡慕你跟萧水华那个老东西,现在老子就是殿下,风光无限,风月无边!哈哈哈……”

柳漾瞪了他一眼,这副德行,自己若认不出来,便白在青鸟浮山上待了。

“除你之外,云荒上座还有卜族介入?”

“老东西,老子犯得着回答你的话吗?”

柳漾气极,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除非……你帮我个忙。”

夜子宣笑道,拿起桌边的金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笑嘻嘻地看向柳漾:

“帮我把夜玄玉弄死,那狗东西,几次坏老子好事,老子看不惯他很久了,或者夜浔也行,那家伙就是夜临的跟屁虫,狗仗人势,不干人事,我也……”

夜子宣瞧见旁边那个老家伙狠毒的眼色,识趣地适可而止,讥笑几声道:

“行行行,就你他妈的正人君子,被那毛头小子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再废话……”

柳漾忍无可忍,正欲发作,夜子宣却挥挥手轻佻地打断,谄笑着凑近他,像是怕别人偷听似的,低声道:

“哎?知道你妹怎么死的吗?”

柳漾兀地怔住,瞳孔紧缩,恶狠狠地转过头盯向他,后者见这反应似乎很满意,随即吊人胃口地摊在金椅上。

“现在呢,元厄和那破山一个都不在,什么也管不了我,老子不在乎说出这些个事,但要说出来,就得看你的诚意够不够了。”

夜子宣将外衫敞开些许,嬉笑着看向柳漾,后者皱着眉打量着自己,他没在意,眉飞色舞道:

“那毛头小子不是开了一百座妓院,叫什么……羡尔居?”

“那不是妓院!”

柳漾怒喝,恨不得将他的嘴给塞上,也不知道战泽西如果听到了这话会不会二话不说,当场把他卸了。

“行行行,管他是什么,你给我从那弄出来十几个女的玩玩,我就告诉你……”

“谁!”

夜子宣还未说完,柳漾便喝道,虽然多年不修习卜术,但这点警觉性自己还是在的,刚刚,他觉察到阁间外有人,不知那人在这里呆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东西,顿时,他只觉此地不宜久留。

“干嘛呢,神神叨叨的!”

夜子宣不爽地望向柳漾,后者剜了他一眼,质问道:

“你那点本事都没了?连人来都察觉不到?”

夜子宣闻言却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

“废话,这又不是老子的身体,卜术在这能发挥几成作用?”

“对了,给你说话呢,这事能不能行?”

柳漾不欲再做纠缠,没再理身后人的叽叽喳喳,无奈瞪一眼上空,扭头就走。

“喂……”

嘎吱!

柳漾顺手把门关上,把那声音关在阁间里。

另一头。

“唉呀,公子,这么快就要走啊!”

几个姑娘热情地招呼过来,夜浔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丝毫没了一时起来的新鲜劲,脚下的步子匆匆忙忙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真是……有惊无险……”

夜浔嘴里念叨着,一旁围在跟前的姑娘媚笑着,有几个多嘴的却问道:

“什么有惊无险啊,公子?”

“……”

还能是什么,自己在偷听时恰巧被发现,准备溜走时正和另一头的夜非来迎面撞上。

“他娘的,怎么这么巧!”

怎么会在里面的人喊完“谁?”之后,两人便在一处碰上了?还是说……这夜非来也在偷听?

云荒旭日营。

夜子宣敞开里衣,四仰八叉地伏在床边,嘴角扯出笑来,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什么。

忽然,大帐的金帘被掀开,几个红衣侍从将一个女孩丢进来,便把帘子放下,夜子宣笑眯眯地打量着女孩,缓缓开口道:

“小贱种,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女孩没有说话,只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向他,目光里满是警惕和杀意,握紧了刚刚情急下,趁人不注意偷来藏在袖间的一支箭矢。

“今日你还想再疯?还想让你的玄玉殿下看看你的丑态?”

夜子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孩,后者默不作声,他便以为自己这招起了作用,语气里压抑不住的兴奋,道:

“来来来,坐这里!快过来!”

殷翎依旧没动,突然,她转身就跑。

夜子宣啐了一口,使出咒法,结出火链,瞬间将殷翎的脚下绊住,应声倒地。

“贱种,还想着跑,老子给你脸了!”

夜子宣兀地从床上翻起,来势汹汹地朝她走近,眼里充了血,分不清是嗜血的杀意,还是肆虐的情欲。

就在他快要挨近她,想要直接扛起人时,身后传来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一阵久违的恐惧感忽然袭来:

“还敢把手伸向我的人,想过后果吗?嗯?吃里扒外的东西。”

那声音轻柔到骨子里,调子却带着危险的寒意,像是长者对于孩子温柔的嗔怪,又像是拿刀抵在别人脖间的最终留言。

夜子宣骤然僵住,只觉周身热潮散去,只剩阴寒的凉意。

“元……元厄?”

“哈!没错我的孩子,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那声音轻笑道,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

夜子宣呆呆滞在原地,那声音没理他,继续笑道,却像是在感叹什么:

“多好的皮相,就被你这么浪费了。”

突然,夜子宣瞪大了眼睛,发觉喉间已经堵塞得说不出任何东西。

他低头一看,血腥味漫开在鼻腔,一支箭矢已经戳破他的喉咙,直直插过去,那是所有修炼之人十魄元灵所在地,毁了,便是魂飞魄散,空留一具躯壳。

“啊!”

不是她做的!

待清醒之时,殷翎未发出的吼声被封在喉咙里,只剩低哑的呜咽

……

这双手不干净了,她想。

她回到大帐里,放了三倍的水鸢露在金炉中,只为了掩盖手上血星子味,昏沉的迷香里,她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晶莹,流入两鬓,冰凉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