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小小的少姝还住在大宅,某日,子猷本来应了陪她去村口玩耍,一时因书馆里的事绊住,少姝偏又等不得,只好稍迟去接应她,虽然年幼,但她在大宅内外惯常独自往来,家人都习以为常了。
正是初春时节,郭家村口的陂池上坚冰未化,冬日里便有许多村童在冰面上追逐打闹。少姝看在眼里,跃跃欲试,看了两回,胆气豪壮地就跟着别人下去了。
起先一切与往常无异,孩子们多在自如地嬉笑滑跑,冷不防,少姝听到脚下传来有什么裂开的闷响,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串更大的破碎声,她的两只脚已由张开的冰面陷入了池水中,她吓呆了,低头看着,仿佛有张怪异的大嘴,吞噬了她膝盖以下的肢体。
“还好是两脚分别陷到了水里,上半身可幸是卡在了冰面上,老天给了我自救的机会。”
回想彼时手足无措的情境,冰水的寒意似又袭来,少姝苦笑道:“也许无分长幼,人都会有求生意志,那时尽管心中恐怖,泪眼模糊,我仍然鼓足勇气,试图向岸边‘走’去,随时有沉底的危险,一踩一个窟窿,一脚比一脚惊心呐!”
接着,少姝捂住了眉眼,双掌支撑着头,浓密的刘海在风中微微拂动,看不清面容神色,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飘了出来:“距岸边,实则不远,短短的一段路,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就盼着能有人来帮帮,啊不是,救救我。当我想到奋力四下找人时,才发觉诺大冰面上已经跑得一个不剩,除了我,也许在冰破时,其余孩子见势不妙早都爬上岸了,紧接着,我就看见,他们高高低低的,沿着我到不了的岸边,站了两三排,都只管睁大了眼,无动于衷地盯在我身上。”
子猷的大掌轻轻地按在少姝肩头。
“多想有人——哪怕只一个——能对我的求救有所回应,而不是等着看我两脚踏空,坠向湖底,”少姝的目光与子猷撞到一起,那里面少有的寒冽清冷叫他心痛,接着,又听她一字一顿说道,“可是没有人,始终没有。”
“我赶到岸边,见你已经从破碎的湖面爬上了岸,满头满脸的泪污,浑身上下筛子般打颤。”子猷低叹了,“你不晓得,那个情形,让我自责至今,嗯,你是不想看到囡囡也陷入同样绝望的境地吧,因你曾经有过。”
见少姝默认,子猷只在心里想,如他没记错,少姝澄澈的稚眼内,填多了几分疏离,也正是始于彼时。
兄妹俩各怀心事,一时无语。
忽有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静寂:“郭公子,少姝姑娘,等一等!”
是珐花追来了。
跑近了,她满头汗涔涔,呼哧带喘地递上两个绵布包裹。
布巾一角跌落开来,正是今早热腾腾出窑的白底红花瓷壶。
“得到我爹允许,特地挑了两件好的出来,送与公子姑娘。”珐花欣喜道,跟着是讪讪一笑。
子猷迟疑间,见少姝已振奋起来,老实不客气地将瓷壶抱于怀内,瓮声瓮气答:“好,那我就替哥哥笑纳啦!”
珐花直直看到少姝的眼里去:“今日多亏得姑娘你,不然我真不晓得如何是好。”
“打住,再别说这种见外的话,我才算是没白来,又见识了佛图澄大和尚,不知多开心!”
珐花不再言语,转向子猷,深施一礼,低着头,终于狠狠地落下泪来。
子猷忙道:“珐花太客气了,想必你们小姐妹有话说,我先行一步?”
他接过少姝手中的包裹,识趣地踱开了,徐行间细览村光,时不时地,低头摩挲一下手中的物件,回首望去,两个豆大的小脑袋还凑在一处,那黏糊劲儿颇有童趣。
行之未久,眼见水沟柴门在望,屋顶炊烟袅袅,看来三婶已备上中饭了。
星月初现,三人在院中纳凉。
花圃畔的几案上,红花瓷壶中已盛上清水,润着一束干枝。
点缀着数片花叶的枝子,由晚风不经意吹落院中,再由思霓不经意地拾起,此际端然立于壶间水上,氤氲中更显灵动,引得子猷频频注目。
子猷陪三婶坐了品茶。
“这些是匐勒那孩子带来的,你们早起刚出门去,他就赶着车来叩门了。”思霓指着案上两盘可口的点心和瓜果,淡淡地说。
“嗯,匐勒可有对婶婶说什么?”子猷问。
“也不曾多说,进门就行跪拜,这孩子,知道少姝没在家,放下了东西,便称有事告辞而去。”思霓为子猷的茶杯里添上茶。
“大恩不言谢,也是个明白人。”子猷的目光移向做拜月礼的少姝,见她屈伸俯仰,从容不迫,不觉赞道,“导气使和,引体使柔,美好的德性,多存于良习之中,三婶深得有道先生门风。”
思霓微笑:“少姝打小身子骨弱,经年如此已有成效,没法子,一说起别的兄弟姐妹在书馆学习御射,她更是羡慕不已。”
“三婶带的少姝这样好,实话讲,这两日的事令我改观许多。先前,是怕山居日长,延误了妹妹学业,现下看来,纯属庸人自扰。”子猷自嘲道,“有思医师和三婶,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哪里,子猷的顾虑很对,在书馆修习是郭家的传统,怎可违背,再说和众姐妹们一处,同吃同卧,方便切磋长进,日后也有个依靠。我正想同你商量,待她完了‘十三’,就让她回馆去。”
完“十三”,即祝贺孩子十二周岁生日,以天干地支计年法,十三岁恰好是“地支”一周,即是十二生肖首次重复的一年。
“既如此,侄子想先讨三婶示下,待少姝回馆后,我想让她代替默为教导启蒙孩童,不知可否?”
王氏默为,正是子猷的妻子。
思霓略微睁大些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姝年纪也还不大,如何能担此重任?”
“三婶也知道,默为自打生养之后,身子一直为能未调理过来,力有未逮,遇到顽皮学童甚难转圜。我见山上幼童们多是围着少姝,其乐融融,想必她的办法比我们多!都是些开蒙的孩童,还有几个惧怕上书馆的,难保少姝一到,他们兴许就转兴了!”
“呵呵,原来如此,届时你可问少姝,她乐意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