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学、出了宫,顾谦之本想直接去找赵廷衍算算他到处宣扬自己小名的账,再顺便赖他一顿好酒,可转念一想此刻赵景修也刚回府,自己还是先不去凑热闹了,随即调转马头回了家去。
马车尚未停稳,便听得外面一阵嘈乱。顾谦之掀帘下了马车,与一名内侍撞了个迎面。
“你是?”顾谦之觉得此人面熟,定睛瞧了片刻,猛然记了起来,“你不是重华殿的掌事公公?”
“顾公子这般的贵人竟还记得奴婢!”內侍谄笑着俯下腰身,“奴婢奉了阳羡公主之命,特来给公子送宣纸的。”
顾谦之顺着他的指示一看,这才发现府门处几名內侍进进出出,他们手中捧着的,正是方才堆在重华殿的贡宣。
“这是怎么回事?”
见他一脸迷茫,內侍捂嘴偷笑:“重华殿里的宣纸给换成了麻纸,公主便让我们将这些上好的宣纸送到您府上,说是只有这样的上品才能与您的字相得益彰。对了,公主还吩咐了,说让您千万别吝惜,只管放心大胆地用。奉宸库中还有许多,每年地方上也会按时上贡,只要您府中不够了,便去告诉她,她定会及时给您送来新的。”
“啊?”
顾谦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愣的模样惹得內侍又是一阵嗤嗤偷笑:“奴婢在宫中半辈子了,只见人人给阳羡公主送东西,还从未见她给别人送过,您可是头一份!”
內侍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顾谦之心里咯噔一下,不能反驳也不能承认,只能装傻充愣应付着客套了几句,又唤来春符好生伺候,这才找了个借口先行一步。
一炷香的功夫,院中渐渐恢复了宁静。春符前来回话,说是已经给內侍们封了银子,恭送他们高高兴兴回去了。
春符办事细致周到,顾谦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待到掌灯时分,顾府门外又有了动静。守门下人看门一瞧,原来是赵廷衍,便慌忙将人迎进门,直接引往顾谦之的书房去了。
按说赵廷衍身份贵重,他来了,应是阖府上下齐齐来迎才是。可赵廷衍来的次数多了,难免引起东海王等人的注意,他不愿声张,便严令顾府的人无须张扬,只当寻常访客一般对待即可。
去书房的路上,赵廷衍随口问了春符几句,得知顾谦之从宫内回来后像是丢了魂一般,连午饭也没吃几口,不由轻笑出声。行至门外,他示意睿善和春符等人在外等着,这才昂首阔步推门进去。
书房里悄无声息,只有一盏油灯兀自亮着,火簇迎了风,上下跳动不停,扯得映在窗上的影子飘忽不定。
赵廷衍站了会儿,见顾谦之一点反应没有,便使劲咳了一声。这一声力道十足,吓得顾谦之一个激灵,按着心口坐正,满脸不悦:“你怎么和狸奴一样?走路一点儿声响没有。”
“狸奴若是动静大了,怎么逮住耗子?”赵廷衍对他毫不掩饰的嘲讽并未在意,面上笑得更欢,“你是雀奴,我像狸奴,我想抓你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他这么一说,顾谦之忽然想起白日课上的糗事,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提醒你多少回了,没事儿别总是唤我小名,可你一点不顾及我的颜面,竟然还和你儿子提!他今日在重华殿当着公主的面唤我雀奴叔叔,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丢脸?”
“哈,竟还有这等趣事?”赵廷衍不仅不觉得歉疚,反而笑得越发肆无忌惮,“这你可就冤枉了我,我从不在景修面前唤你小名。这孩子机灵,想是哪日自己碰巧听到了,又觉得如此一来显得亲切,才这么唤你的。”
顾谦之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顾忌他的身份,恨不能上去狠狠踢他几脚:“为老不尊!”
“我可不老!也没有不尊!”他越是气急败坏,赵廷衍越是心情畅快,“那些就是玉尘给你送来的宣纸?”
赵廷衍走到书架旁,看着地上堆得小山似的宣纸,微微蹙着眉,嘴角却似笑非笑地高高扬起。顾谦之顺着他的视线瞄了一眼,敷衍着嗯了一声。
“怎么了?满京城都在疯传这件事,说阳羡公主恨不能把整个奉宸库都给你搬到顾府来。外面的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开心?瞧瞧,这可全是上好的净檀宣,我府里都没多少。”
看着赵廷衍缓缓坐下,顾谦之挑了挑眉,轻轻一掌拍在案上,毫无预兆的动静吓得对面的人惊了一颤。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我看出什么了?”
顾谦之不相信他是真的不懂,蹭地起身跑到宣纸前,用力拍得砰砰响:“赵五郎!阳羡公主是什么身份你不是不知道!你若早知她对我……对我那个什么……你为何要答应她的要求?你这是把我给卖了啊!”
赵廷衍爱干净,喉间被呛得有些痒,捂着鼻子扇了几下:“也就你这个傻子,一心醉在笔墨里,连姑娘家对你示好都看不出来!你自己愚钝岂能怪我?”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顾谦之又恼又羞,几步窜到他跟前:“就算是我傻,可你把我卖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若不接受她的好意便会得罪她,得罪她就等于得罪沈贵妃;我若接受她的好意,那……那可就成沈贵妃的女婿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赵廷衍收起笑意,眼神忽而严肃起来:“这个时候你还能替我着想?”
“我……”顾谦之被他的认真口吻所感染,奔涌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去,“我父兄皆在你门下,你又待我如手足,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进取心,是非好坏还是分得清的。”
“嗯,想得倒是周全,比以前有长进。”赵廷衍微微点头,似是对他方才的言辞十分满意,“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首先,我说过,玉尘被父皇和沈贵妃宠坏了,脾气急、没耐性,你们俩才见过几次?她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你只要老老实实做事,不回应她也不怠慢她,待她受些挫,自然就放弃了。其次,就算玉尘对你情有独钟,沈贵妃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可……”顾谦之似乎被他说通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这才第一日授课,她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弄得外面沸沸扬扬,万一……”
“没有万一。”赵廷衍斩钉截铁,示意他放宽心,“沈贵妃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全副心力只为赵廷芳铺路。尽管玉尘是她的女儿,可有些事并不能由着自己做主。沈贵妃定然是要为齐王挑一个家世显赫、手握重权的妹夫,你一介白衣,又与东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如何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顾谦之想了想,心里不怎么舒服:“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贬损我?”
“天地良心,你莫要冤枉我!”赵廷衍摇头笑道,“我知道你不愿受宫中规矩所缚,不愿与玉尘有什么瓜葛。本以为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却没想到玉尘行事竟如此大胆,丝毫不知遮掩。她今日借花献佛,一腔情思便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我想,她对你的心思很快就会传到沈贵妃耳中,到那时,不用我出面,自然会有人禁止你再去重华殿了。”
听他一番解释,顾谦之一颗心暂且落了地,可仍有些无名之火难以熄灭:“好你个赵五郎,竟然算得这么仔细!连我的心思都被你算了一遍!不过,你既早知道公主的想法,还是应该给我提个醒,也好让我有些分寸。”
“我本来是想和你说的,又怕你面子薄,知道以后更不愿接下这份差事了。好吧,这件事我确实处置不周,给你惹了些麻烦,我这便给你赔个不是。”
顾谦之斜眼瞧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如今再来说好话,晚了。”
赵廷衍也不理他,回首唤了睿善进来:“让人把贡墨都拿进来吧。”
顾谦之一脸疑惑,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局:“你要干嘛?”
“送礼啊!”赵廷衍挑眉打趣,“玉尘都给她的师父送了这么一份厚礼,我若不赶紧替景修补一份,回头你该偏心不教他了。”
看着他一脸得意,顾谦之苦笑叹气:“唉,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也罢,只贡墨是不够的,还有你府里的梅花酿,明日赶紧给我送几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