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面桃花

顾谦之扪心自问,若没有赵玉尘芳心暗许这档子事,重华殿授课或许算得上有趣。毕竟赵玉尘直来直去、没什么七拐八拐的心眼,相比之下,十岁的赵景修反倒心机更多。不过有赵廷衍这层关系在,赵景修还算听话,并且一心向学,让顾谦之省了不少心。

赵廷衍忙于应付西卫使节,已经好几日不曾露面。顾谦之对国事不上心,也懒得去问。眼下最让他头疼的,是赵玉尘越发大胆的示好。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在顾谦之看来,少女怀春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何况赵玉尘落落大方、坦荡真诚,若不是因为沈贵妃的关系,他都不得不对这个姑娘另眼相看了。可她毕竟身份特殊,而且自己对她也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便只能一退再退,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这一日,顾谦之实在是憋闷难捱,便让赵玉尘和赵景修各自挑了一份古帖临习。他不喜欢讲求形式,所谓因材施教,总得先确认“材”的偏好是什么。赵玉尘受她母亲影响,对王羲之的《黄庭经》爱不释手,那便让她去临黄庭经。赵景修是个男孩子,性情豪迈,更欣赏张芝的《冠军帖》,那便让他去临冠军帖。

顾谦之不愿意空口白牙讲大道理,索性先让他们各自临一份出来,再逐一进行点评,查缺补漏,这样也能言之有物。他打定了主意,待两位尊贵的徒弟研墨铺纸奋笔疾书,自己瞅准了时机,几步溜出了殿去。

每隔一日就要在这森严的重华殿待上半天,实在憋得人心里躁得慌。出了门,顾谦之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一想到暂时可以逃开赵玉尘,他的心肝脾肺瞬间通畅了起来。

“顾公子,您怎么出来了?您要去哪儿?”腿还没迈开几步,掌事的內侍便紧张地追了上来。

宫内自是不比宫外,到处都是眼线。被人扰了清静,顾谦之老大不高兴,却也不敢摆上明面,便指着院中花园里的凉亭说道:“二位殿下正在临帖,需要清净。我去那里等会儿。”

见他并不是半路开溜,內侍安下心来,笑着让开了路:“好,好,公子请便。”

顾谦之悻悻进了亭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倚在栏杆上仰头望天。

今日是个好天气,高天流云。亭外种了几株桃花,此时开得正是浓烈,花香隐隐袭来,令人身心俱畅。顾谦之盯着变幻莫测的云朵看了会儿,一阵困意袭上心头。为了授课,他一改往日自然醒的习惯,天未明便起了床。忙了小半日,又困又无聊,到了这个时刻,忍不住开始犯瞌睡。

思绪渐渐飘远,顾谦之的脑袋缓缓垂了下去,不消片刻竟发出均匀的鼾声。虽然困得眼皮似有千斤重,但脑子里却仍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这是宫中,不可造次。

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顾谦之惊着从睡梦里醒过来,方一睁眼,就见一个人影迅速往后闪去。

“谦之哥哥,你怎么睡着了?”赵玉尘负着手、微微歪着脑袋,嘴角轻盈地挑起,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名作,“我写累了,一抬头发现你没了踪迹。出来寻你,才发现原来你躲在这里悠哉。”

偷懒被人抓了包,顾谦之自是不敢再怠慢,匆匆忙忙站起来,却没想坐得久了,腿上失了力,整个人重心不稳往一侧栽了过去。

“诶!”

将倒未倒之际,赵玉尘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顾谦之本就对她有所戒备,又怕被人看见横生枝节,赶紧去推她。手忙脚乱之中,他踩到了赵玉尘的脚,赵玉尘下意识更加拽紧了他,两个失了重心的人像是太极推手一般晃悠了半天,终是重重跌了下去。

“诶唷!”

赵玉尘被顾谦之压着摔在地上,后脑勺磕上了梨木的柱子,疼得她惨叫一声。那撞击声沉闷而短促,吓得顾谦之心头一惊,赶紧爬起来去看。

“没事……”

“吧”字还没出口,赵玉尘猛地撑起身子,脑门往前一杵,不偏不倚撞上了顾谦之的下巴。

“啊!”

赵玉尘捂着脑袋,顾谦之捂着下巴,两个人同时惨叫了起来。

內侍闻声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幅难以言喻的奇怪景象。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內侍急匆匆围上来,扶着赵玉尘起身。赵玉尘顾不得自己还眼冒金星,冲到顾谦之身前,拼命拉开他的手,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我是不是碰伤你了?让我看看!”

“没事……没事……”顾谦之极力捂着嘴,只觉得嘴唇麻得厉害,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赵玉尘的担心溢于言表,內侍们都是人精,自然看出了端倪。可一堆人聚在这里实在太过扎眼,掌事的內侍便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你们快去请御医过来。”

赵玉尘被两名內侍拥着入了殿,顾谦之捂着嘴跟在后面,老远就见赵景修一脸焦急地等在门边。

“师父,发生了什么?姑姑受伤了,怎么你也受伤了?”

“我没事。”顾谦之捂着嘴闷声摇头,“有没有镜子?”

等了半天,赵景修却没有回应。顾谦之不解地看过去,却见他咬着下唇极力忍着笑,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嗯?”顾谦之被他笑得心里发虚,下意识摸了摸脸。一切正常。

“师父,你等着。”赵景修憋得鼻尖都红了,尾音短促,似乎再拖长些便会前功尽弃、爆笑出声,“我去给你找面镜子!”

顾谦之望着他雀跃跑开的背影愣了片刻,本想进殿去瞧瞧赵玉尘如何了,猛然想到方才亭中尴尬的一幕,一颗心毫无预兆地开始七上八下,逼着他在门外转了个圈,进退两难。

等到赵景修回来的时候,见顾谦之仍旧站在殿外,不由有些疑惑:“师父何不进殿去?”

顾谦之定然不能和他说实话,便支支吾吾找了个理由:“方才御医过来了。为公主殿下诊治,臣还是不进去的好。”

“嗯,说得也是。”赵景修点点头,一眼瞥过来,忍不住又要发笑。

顾谦之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心中毛得慌,一把拽过他手中的朱雀镜,照着下巴上下左右各看了一遍:“好像有些肿了,但是应该无大碍……”

他好容易放下了心,却在发现赵景修偷笑的瞬间炸了毛:“殿下到底在笑什么?”

知道他是生气了,赵景修自觉有些过分,便强压笑意指了指他的发冠。

顾谦之顺势摸过去,发冠旁似是多了个东西,斜斜插在发髻中。他举着镜子一瞧,登时傻了眼。

“这是谁干的?!胡闹!”顾谦之使劲将那枝粉色的桃花从头顶上扯了下来,枝丫刮断了几根头发,微微刺疼。

眼瞅着他那张脸红得赛过了手中的桃花,赵景修眨了眨眼,悄悄朝殿内指了指:“还能有谁?定是姑姑。”

顾谦之恨得牙根痒,偏又惹不起,只得狠狠瞪了赵景修一眼:“不许笑!也不许说出去!”

赵景修耸耸肩:“师父,你惹不起姑姑,只敢凶我。”

一个两个全是祖宗,顾谦之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小声嘟囔:“我哪敢凶你?凶了你,你那个亲爹能饶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