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说概述

在诗歌、小说、戏剧三大文学表现形式中,现以小说最为常见、流行。本书所谈创作,即以小说为限。人们研究小说的写作是距今不远的事。在19世纪以前,并没有人对小说做过完整有系统的研究。在大文豪福楼拜[1]的文集里,很难找到写小说创作的书,即使有也都是片段的、零星的。19世纪末,专门研究小说的著作才慢慢多了起来。

写戏剧比写小说难得多。但若从研究上的观点看,学习戏剧比学习小说方便得多了。戏剧是一门很严正的艺术,有许多确定的规律和评判的标准做根据;而小说则不然,小说虽也有许多规律和标准,但这些规律和标准多半是散漫的、宽泛的、不精确而富有弹性的。

材料和写作

小说是最富有科学性质的一种文学形式。小说重在有充实和宝贵的材料。古今伟大有名的小说,在形式和技巧上仍有缺点,但作品能流行久远的原因全在于有宝贵充实的素材。小说家花费在搜集材料上的时间和精力,比他花费在写作上的时间和精力多得多。材料的来源无非有三种:一是小说家在实际生活中所获得的直接经验;二是作者由谈话或阅读中得来的间接知识;三是小说家自己的想象和创造。凡是伟大的作家,多半善于利用想象力来把直接和间接得来的材料加以改造。但如何培养敏锐的观察力,如何搜集和记录材料,在写作之前,如何使材料在脑海中起“智力的发酵”作用,却是小说研究中的重大课题。至于小说的实地写作,则尤其需要运用科学的方法:如材料的整理、纲要的制作、反复的修正等。一个小说家为写成一部小说和一个科学家发明一件东西一样,需要长期的思考、经常的练习和坚强的意志力。一部长篇小说的诞生常要经过数年或十数年的时间,它决不像一首抒情诗,可以受灵感作用在数分钟内写成。因此,练习在小说写作上非常重要。观察的精密和写作的技巧多半从练习中得来。后进的作家多半先从模仿名家的作品入手,或以“准自传”为初期练习的体裁。研究小说的学者们更是制订出许多小说写作的程序,摸索出很多规律来。

人物描写

我们若把小说的内容解剖开来分析,其中只有三个因素:那就是人物、情节和布景。换言之,所谓小说,就是“某些人,在某种环境中,做某些事情”。人物彼此间的“谈话”是比较繁难而且重要的问题,学者们为使研究上更方便,常使之另成一方而和“人物”分开来研究。情节中叙事的“观点”,也是比较繁难而重要的,所以也被从“情节”中分出来,自成一个独立的项目。综合上面的五项,另外再加上“短篇小说”和“风格”,便成为小说研究中的七大课题。

“人物”中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叙述的方法。作者可以主观地对人物加以说明,或者进而分析人物的心理,这叫分析的叙述法。作者也可以不直接对人物加以评述,而只利用人物本身的言语行动来显示人物的性格,这叫作戏剧的叙述法。但何时该用分析的叙述法,何时该用戏剧的叙述法,二者的优劣短长和详细的比较研究,这是“人物”研究中的一大问题。“人物”中第二个大问题是形象化。所谓形象化,简而言之,就是作者对其书中人物的性格、态度、习惯及意见等,必先了如指掌,宛然在目,然后才可落笔。但形象化的具体方法是什么?不完全形象化的根本原因何在?这也是“人物”中所要研究的重大问题。“人物”中第三个大问题是“特性”。小说家描写人物侧重特性,而特性可分为“个人特性”与“类型特性”两种。描写人物时须彼此兼顾,不可有所偏废。人物描写的失败不是由于形象化的不完全,就是由于“特性”的混乱。关于人物的其他问题还有人物的披露法、人物的对比和类集、人物的静止和发展、人物数目的极限、人物的命名等。在人物的描写中有一件事是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的,那就是书中的人物有时会不受作者的控制。英国的大小说家萨克雷[1]说过:“我不能控制我的人物,我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中,他们要引我到哪里去就引我到哪里去。”这是因为作家将书中的人物完全形象化以后,书中人皆各自具有生命、意志与性格,同真实的人一样,故其言语行动皆各自有其动机而不受作者的约束。这实在是创造过程中的神秘事件。

人物的谈话

人物间彼此的谈话在人物描写上是很重要的。谈话的技巧能决定人物描写的成与败。这里所要注意的,是小说中并无空余的篇幅来插入无关紧要的谈话。小说中的谈话,凡一言一字都要有其特殊的功用。凡没有重要的功用的谈话都要尽量省略。过去研究小说的人将“谈话”归纳出许多不同的功用来,这对于后来的写作者来说实在是一种宝贵的参考资料。“谈话”上有个繁难的问题,那就是实际生活里的谈话和小说里的谈话二者之间相互的关系。实质上,小说里的谈话和现实生活里的谈话是完全不同的。现实生活里的谈话多半是散漫而不连贯的,其中不切实、太琐碎和无关紧要的成分太多了。小说里的谈话则完全相反。小说里的谈话是要精炼而扼要的。小说里没有许多篇幅足供记载无关主旨的闲谈。在理论上讲,小说里的谈话应该是一字不可增减的。这是二者在实质上的不同之处。若再就外在形式而言,小说里的谈话又应当和现实生活里的谈话十分相似。因此要使小说里的谈话更像真的谈话,则凡实际谈话中不整饬的情形,如破碎的文句、中断的语调、拖曳的口气等,在小说中都要尽量加以模仿和采用。这又是在外在形式上二者的相同之处。过去的许多学者,将这两种谈话的异同和彼此貌似实非的关系都加以详细分析和研究,并从而归纳出许多写作“谈话”的规律和方式。这对于后来从事小说写作的人都有莫大的帮助。

情节的布置

对于小说“情节”的看法,有两种不同的观念。一派人的意见,认为情节在小说中的地位是不重要的。他们的根据是:古今中外伟大的小说都侧重在人物的描写而忽视情节的布置。另一派人则称:小说既不是无连贯的事件,自然应该从头至尾有个缜密的计划。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无论“情节”在小说中的影响是大是小,我们对它加以注意和研究总是有益无损的。一般来讲,为了研究上更方便,人们将情节分为简单的情节和复杂的情节、散漫的情节和有机体的情节、分析的情节和组合的情节等种类。关于情节的展开,可分为首、体、尾三部。“首”部所研究的是在情节开始时应用何种方法才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体”部所研究的是如何利用延搁的手段来继续维持读者的兴趣。“尾”部所研究的是应用什么方法使读者对故事产生留恋或得到满足。情节的技术要素分为六段:一说明,二兴起,三错难,四极点,五降跌,六收场或大团圆。这种可以在方格纸上用关系表示出来的技术要素的起伏姿态,和戏剧中的技术段落是大致相同的。此外,关于情节中的“时间”问题,也颇值得一提。小说的篇幅,和它所叙事件的实际时间,其长短是毫无比例关系的。三十年、五十年的经历,在小说中也许只用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反之,一个三五分钟内所发生的事件,在小说里也许会费去数页或十多页的篇幅。这完全要依作者的选择来定。

布景

布景的内容包括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空间,以及现场景物和社会环境等。布景有许多固定的功用,不是可以随便抹杀的。描写景物的技巧也有研究的必要。固然,由于不断的练习,在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下,也可以获得相当的技巧,但总没有一边练习一边研究其所以然的原理和规律进步得快。布景研究的价值即在此。这里有几件值得特别一提的事:第一,记账式的记载不是描写。描写是把握住事物的特点,利用轻掠或冲击的方法来刺激读者的想象。第二,风景描写是描写类文章中最难的一种,原因是用文字不容易描绘出颜色和声音的特质。许多有经验的小说家都劝告初学者对于风景描写,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和把握,宁可避免也不要尝试。第三,天时和气候常被小说家们利用来衬托小说中的情节。第四,地方色彩在现代的小说中有日趋泛滥之势。

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在20世纪初曾经显赫一时,几乎有取长篇小说而代之的形势,虽然现在已经慢慢地衰沉下去了。学者们对于短篇小说所下的定义虽有六七种之多,但彼此都是大同小异。他们对于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所做的比较研究,尤其值得我们注意。若抽象地概括,如单一的事件、单一的印象、单一的效果、片段的生活、紧张的情绪、简洁的风格、喜剧的成分、集中和统一、印象主义、偏重想象、偏重情节等,都是短篇小说的特质。反之,如长篇小说里所要求的冷静、周密、广泛、客观、稳健、坚韧等条件,在短篇小说里却不是必需的。还有,短篇小说多半不避怪力乱神的事物,所以鬼怪小说在短篇作品里特别多见。总之,我们无论是从人物、谈话、情节、观点或布景上看,短篇小说写作的技巧和长篇小说写作的技巧显然有些不同的地方。不过我们可以这样概括地说一句:短篇小说的技巧很接近戏剧,所以情节的六项技术要素在短篇小说里特别重要。

风格和文体

最后,我们谈到风格。小说的材料构成小说的内容,小说的风格造就小说的形式。风格中包含两种要素:一种是可传达的,一种是不可传达的。可传达的要素是文辞的美,不可传达的要素是作家的人格。文辞的美是容易获得的。我们可以利用敏锐的观察来选择美的题材;我们也可以利用印象主义的写法来刺激读者的想象;我们还可以利用文字的音调、和谐、风头、力量和感动力等来构成优秀的文体。这都是可获得的。唯有作家的人格,是天赋予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不能获得的。因此,小说研究到这里,便进入另外一个领域,那就是要研究小说家本身。

小说家、读者、出版人

作品受小说家的限制,和小说家受时代的限制一样,是无法避免的。研究作品而忽略了作品背后的创造者,犹如批评作家而忘记了小说家的时代。小说家的思想,小说家的人生观,小说家的艺术目的,小说家的政治意见,小说家的实用学说,小说家的道德,小说家的情绪等,无疑地都要渗透在他的作品里面,并予其作品以莫大的影响。至于影响的方式怎样,影响的程度怎样,又是小说研究中的一大课题。此外,小说家成功的因素也是值得研究的。成功的关键有两个:一是天分,二是锻炼。二者缺一不可。成功的种类也有二种:一是艺术上的成功,二是经济上的成功。二者有时是一致的,有时是不一致的。凡受读者欢迎的作品,并不见得就是小说家自鸣得意的作品。有时小说家看在稿费的面上,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艺术标准,以求迎合读者的心理。反之,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小说家穷愁郁闷,常常愤怨世人不能欣赏他的艺术。这种例子也是比比皆是,至于经济、艺术同时成功的,那自然是艺术界的骄子。

人们读小说的动机虽说是多方面的,譬如有的人要在小说中寻求乐趣,有的人要在小说中求安慰,有的人要在小说中求知识和经验,有的要从小说中学习观察和批评,不论哪种动机,都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要从小说中领略人生的意味。而满足这个目的也正是小说的真正价值。

至此,我们不妨再提一下小说商业方面的情形。随着出版事业随其业务的发达而机构日益庞大,出现了图书代理商,他们替作家办理商业上的事物,为出版商选择文学上的优秀作品。其势力之大,影响之深,日甚一日。固然,代理商所怀的明星主义有时不免忽略了许多无名的作家,但某个小说家果真一旦露了头角,则其作品因受到有力的出版发行机构的支援,其行销之广,流传之速,就不是古代小说家所能想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