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旅,并不完整。
像是爱琴海里突如其来的风暴,意外发生了。在他们来到爱琴海的第三天,青轩昏迷了,好在当时大家都在,当地医院的急救也及时,情况稳定下来后并无大碍,但遗憾的是青轩已经不能再和大家一起完成这一趟山海之旅,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最后所有人一致同意暂时放弃这趟旅程,先送青轩回国治疗,待身体无恙后,还是他们一行人,继续完成未完成的行程。
……
“啪嗒”一声,手术台上的照明灯亮起,刺得青轩眼睛疼。
“怕不怕?”问话的是他的主治医生,这次手术,她亲自来。
“见过那么多次了,我还能怕这?”青轩笑笑。
“不过轮到自己了,总归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青轩觉得灯光太刺眼了,索性闭上。
“准备打麻药了,有点痛,忍着点。”
手术位置是在左胳膊前侧,做瘘的血管已经提前找好,只需要开到把静脉和动脉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通路。
“开始了!”
青轩深吸一口气,麻药针头扎进胳膊的一瞬间,他青筋暴起,紧咬牙齿,在慢慢推入的过程中,剧痛在肌肉群散开,像是很多针头同时扎进。仅仅是过了一会儿,麻药起效了,青轩左侧胳膊已经全无知觉,但青轩还是清醒的,侧目向下,便能看到教授在对胳膊开刀。真当开始做的时候,他反而不怕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觉得很新奇,这或许是他在百般无聊的医院生活里学会的快乐吧!
手术没有持续很久,大概一个小时后,青轩就被推出了手术室,门口站着殊之,满脸写着担心和焦急,但好在没有哭。
青轩看见他,笑了笑,殊之随着一起,回到病房。
“疼么?”
殊之坐在床边,想伸手安慰他又不敢碰他,都快急出泪花了。
“不许哭!”
青轩故作生气地看着殊之。
“我……我害怕……”殊之像个小孩样开始撇嘴了。
“没事的啦!不是有你在身边照顾嘛?”
“帮我倒点水喝吧。”
“哦哦!”
殊之连忙起身,倒一杯水,用嘴巴吹了吹,尝了一口觉得水温合适后,轻轻托起青轩的头,喂着喝水。
“这不是挺会照顾人的吗?”青轩笑笑,看着她,心情都会好上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打针,吃药,心跳血压血氧检测,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医生和护士来询问情况,和青轩说着一些殊之不懂的医学术语。就是这一天的时间里,殊之觉得自己走进了青轩好多,她作为一个特殊的人,被邀请参与了青轩的另一种生活,她有着前所未有的感触。
虽说两人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但殊之还没有陪同青轩一起来过医院,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青轩不让。
但这一次,在一个最重要的时刻,是她陪在身边,虽说她非常心疼,但是心底是被信任的幸福。
晚上休息,青轩因为白天折腾了一天,已经睡着了,殊之躺在一边的陪护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她索性坐起身,在床边安静地看着青轩睡觉。她发现青轩睡觉也是眉头微皱,不能完全放轻松。殊之握住青轩的手,轻轻用力,想让他感受到她的坚定。那天晚上,殊之这样坐在一旁,看着青轩,明白了很多原来不明白的事。
……
术后一个星期,青轩出院回到南京,他选择在南京透析。
青轩离开时,南京还是春繁夏未,梧桐剪影还没保存很多故事,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遍地金黄,很多没变,很多变了。
言夕和苏宛接手经营清夜,做了一些改变。她们将楼上的空间做了规划,增添了主题工坊和摄影室,如果说青轩创办清夜的初衷是安静的纯粹享受,那么两人的改变则更像是在这样的静中增添了生活本该有的原味,用创意主题发现美好,用摄影定格美好。两人的工作也各有不同,言夕对接青轩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调酒师,和青轩一样,听不同的故事,调百味酒。而苏宛则主要是在二楼工作,她利用大学期间所学的新知识,指导客人创作、摄影,并负责清夜的网络经营。长廊顶上的玻璃瓶早已挂满,她俩用了一些别的方式,她们把长廊地板稍加改变,换成了碎星浅蓝色玻璃,玻璃地板下面留有很大空间,存放玻璃瓶。现在走进清夜,叮铃脆响的玻璃瓶依旧在,多的是脚底炫目的星空地板和整齐铺排的玻璃瓶。在靠近吧台左侧的位置新添了旋转楼梯,纯木结构,踩在上面声音沉厚,来到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低错落的木架,上面摆放有很多相框,每个相框旁都附带有手写明信片,显然,这些都是客人留下的纪念。转角往里走,是一处宽敞的大厅,很有小工艺品零散摆放在小桌上,纸折,泥塑,拼装,手绘等等。如此看来,清夜一二楼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楼是走进内心,贴近自己,而二楼是走出内心,寻找热爱。这就是两位新主人给清夜带来的变化。
……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轩也成了清夜的一位客人。在阳光不烈时来,在夕阳暮沉时离开,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去吧台喝酒,不去茶台品茶,也不写信,而是在笔记本中写了很多东西。有时他会坐在吧台前和言夕聊天,有时也会去楼上看看苏宛指导的创意作品。累了就在休息室里睡会儿,醒了就写写东西,和当初一样,在清夜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虽然这样生活与往常并未不同,但青轩还是变了很多。他比原来更加沉默了,本可以说出来的话,他更情愿用文字的方式记下,还有很多时候,他就看着窗外发呆,阳光临照在身上,他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每天离开清夜后,青轩便会回家做饭等殊之回来。殊之辞去了旅游公司的工作,在南京找到一份比较自由的工作,方便她每周陪同青轩去透析。透析每次都会持续三四个小时,殊之在等待的过程中,便会观察着医院里的人和事。她慢慢发现,这里和外面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愤怒、悲伤、烦躁、失望、绝望,在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她见过太多负能量的表情。但有一件她觉得很奇怪的事情,她坐在透析室旁,看见很多从里面出来的病人,但很少在他们脸上看见不好的表情,反而是乐呵呵的。按理说,接受透析的病人,已经是宣告生命进入倒计时了,余下的时间已经是寥寥无几,但他们却是很乐观,这件事她还专门问过青轩,青轩给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时青轩十六岁住院时认识的一个老爷子,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热爱文学和绘画,有自己的出版书,他给青轩的第一映像是乐观开朗,完全看不出是没几年时间的人。他和青轩是临床,短暂相处的那几天,两人也聊了不少。
“爷爷,问你一件事。”
老爷子正扶着眼睛看书,听见青轩叫他,扭过头来。
“嗯?”
“做透析你害怕吗?”
那时青轩才进入成人科室,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透析,但从没看过,而当病房里除了他都是透析病人时,他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是牵扯到生命的事情,在一个孩子的世界观里,遥远而又陌生。
“怕呀!说不怕都是假的。”
老爷子放下书,摘掉眼睛,侧身向着青轩。
“那我看您还这么乐观。”
“乐观?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性格,只是自己看的开而已。其实吧!我已经没几年活头了,等人走到这一步之后,什么都会看的通透。你说我害怕吗?那肯定是害怕,死谁不怕?但我能接受,毕竟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家庭和谐,儿孙满堂,老了还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练练书法,看看书,偶尔抽时间画幅画,生活是很幸福的。”
“你呀!还小,但我还是要给你讲个道理,人这一辈子难免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别纠结,学会接受,把意外之外的事情做好,不给自己留有遗憾,自然一切都明悟了。”
其实在此之前,青轩对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是命运一直都有一点点不满,他觉得他的经历让他失去了很多,但在那之后,他好好想了想,现在的生活和自己的样子,未必有多么差。在他的生活里,有很多爱他的人,他也很开心,而他自己,也慢慢变得可以独当一面,这些都是他所拥有的。旁人点醒,他才慢慢明白他一生该怎么过,那就是不纠结不犹豫,享受生活里的每一刻,无论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是他生命里该有的东西,如果一生只是简简单单地度过,那么等他某一天看着窗外景时,他能拿出什么去回忆。
……
一年时间里,青轩用文字记下窗外四季更替,梧桐盛败枯零。行人每天不一样,顾客来了又走,星空地板下的玻璃瓶已被塞满。清夜专门开辟一条长廊,悬挂玻璃瓶,廊道长长,玻璃瓶散散,风长物语,清脆的响声一直到尽头消失。客人们写下的信大多数都没有再带走,而零零少数几个能取走的,那也是足够幸运。后来客人给玻璃瓶起了个名字,叫做尽殊,意思是余生繁尽,因你特殊。的确,每一个玻璃瓶里都装着一个特殊的故事,即使是一生遗憾,但能够这样保存,也好过在时间里慢慢淡去。
老旧的时钟不再响动,钟摆安静悬在刻度盘前,已不再细数时间。
……
一年后,青轩急性肾衰竭,抢救无效,与这个世界告别了,按照他生前的想法,他被葬在一处安静的山谷,家人朋友为他栽种很多细叶兰,每年夏初,兰草微风,空谷幽香,总会有思念来到此地。
清夜仍在经营,言夕和苏宛继承青轩的意志,继续为人们保存故事。梧桐叶还是落满中山路,偶尔会有几片飘进清夜里,只是来时,已经少了记载它们的人。
殊之离开南京,带着青轩的笔记本,完成了剩下的“山海浪漫”,之后,殊之还是选择了做导游,规划路线时,总会带上一两个青轩曾经和她提及却来不及去的地方,白天游玩,晚上也写着旅游手记。就如同当初青轩告诉她的一样,世界的风景很多,想去的就慢慢走过,一部分欣赏,一部分回忆。
……
夜已沉沉,白月清亮,青轩的故事,我写下第一个字,也写完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