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岔路河南胡同元家,也算得上是岔路河一带知名的人家。他们本是汉军正黄旗人,历来经商。五辈的丈夫元洪钧的祖父元应龙,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认为经商是能够赚大钱,但缺乏根基,一旦时运不济,遇上兵燹火劫、货物滞销那就有可能穷困潦倒,吃穿无着。因而,他把自家的买卖重新整顿一番,把那些有名无实获利不多的行业摒弃了,只留下一处杂货铺和屠宰作坊,用集中起来的钱在岔路河一带陆续置了三处窝堡,总共三百多垧好平地。
岔路河这个地方是南满平原的东南角,除南面通向山区之外,其它三面都是手掌似的平原地,是吉林县有名的粮仓。岔路河的交通也比较便利,南去南荒里有乡道可通往桦甸、磐石;西去宽城子一百二十里,东去船厂也是一百二十里,都有大路可通。因为这里距大城市远,交通又便利,地区也富庶,因而就成了商贾云集、市面繁荣的去处。论繁荣,不用说是二、四、六、八、十的赶集日子,就是平常日子里街面上也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若赶上逢年遇节,那简直是人山人海,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拥拥挤挤。
元家在这样个好地方经商,又是独股独份的本钱,所以,虽够不上百万富翁,也能挤上财主的行列。元应龙的儿子是个没作为的人,光知道享福,不明白什么叫做治家理财,因而他老子积攒下来的钱财在他手里花掉了很多,可因为根基厚并未伤损元气。到了元洪钧这辈,仍可称为岔路河一带的财主。元洪钧是独生子,从襁褓中就是饮甘咽肥,使奴唤婢。成年后游手好闲不务正道,吃喝嫖赌浪荡逍遥,根本不去过问作买作卖收租催债的事儿。
玉龙书的独生女嫁过之后,元洪钧新婚燕尔,曾下了一次决心,要改邪归正。可事隔不久又旧病复发,开始时他还多少屈从五辈的哭闹,后来竟扬长而去,索性连家也不回了,整日价泡在窑子里,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要说五辈,虽够不上什么名门闺秀,却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特别是生性好淫,一夜也离不开男人。元洪钧这一去不返,五辈怎能耐得起夜晚的凄凉,何况她既不是傻子又善于勾搭男人,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到处都有。元洪钧不回来,倒遂了她的心愿,可以夜夜洞房花烛,宿宿玉腕枕新郎。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五辈生了个小女孩。有了孩子增加了兴趣,她就更不想念元洪钧了。他偶尔回家一次反倒使五辈感到不自由,有时竟找茬咶噪,逼他赶快滚开。元洪钧长期在外花销就多,开始时他手里有些钱钞,可经不起任意挥霍,没多久就囊橐无余了。腰包里没了钱,到处都会遇到冷淡,为了应付开销,他便到处去索债。外债讨光了,他就到处去告贷。他光借没钱还,债主到他家去找五辈讨,五辈根本不承认,甚至连债主都不理睬。久而久之,谁也不肯借贷给元洪钧了。元洪钧从小花钱花惯了,一没钱就好像断了血脉,实逼无奈就回家向五辈要。五辈有时嫌他在家碍眼,顺手给他点儿。可长了,五辈就一文也不撒手了,弄得个元洪钧两手空空,不得不在家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有几次他曾试图把肉铺和杂货铺控制在自己手里,可这两处买卖的掌柜的都不听他的,他说啥人家也不听,有事都向五辈请示。他到庄园上去要钱,庄园上五辈也下了话,所以谁也不理睬他。这一来把个赫赫有名的元财主闹成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囊空如洗。五辈对元洪钧的态度是采取了“你回来不多你,你走了不少你,你不回来就更好。在吃穿方面供养你,要钱分文不给你。”所以,每次元洪钧在外呆不下去了回家呆两天,在家没意思再出去,走出去没钱花再回来,回来不得烟抽再走出去。就这样家一半外一半地又过一年多的时间。
一天,元洪钧猛然想起他姐姐来,就低三下四地向五辈要了几个钱乘脚车到船厂姐姐家去了。他姐姐是个挺有正事的人,对元洪钧的胡作非为早就担心,所以对五辈的能把持住家财,开始时感到很满意。后来听些风言风语,说五辈在家招引后汉子,又刻毒元洪钧也有些不满,再加上自己已经出阁多年了,也无可奈何。有时她也安慰自己,认为没有五辈把持着点儿也真不行。她对弟弟家抱着希望,希望过几年后元家有了儿子也就好了。所以,每当元洪钧到她家去的时候,她总是劝他学好,要他有骨气,为元家争气。因为她见到元洪钧面总是喋喋不休地劝阻他,引起元洪钧的厌烦,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向来不登姐姐家门的,这次元洪钧又好长时间没来了,再加上在家不得烟抽,就想起到船厂走一走,名义就是去姐姐家串门,实则是逛逛船厂散散心。元洪钧到了姐姐家,姐姐正因为长期没见到弟弟心中悬念,见弟弟来了很高兴,就忙拎起网蓝到市场买菜去了。
元洪钧姐夫叫邢天成,是警局派出所警尉分所长,专管船厂西关通往岔路河这条路上的来往车辆,盘诘行人,维持治安,是个大有来钱之道的肥差事。元洪钧来到的这天,他姐夫到同仁家吃酒去了,没有在家。军装、枪支却挂在墙上。元洪钧素来就羡慕当官的,他一时高兴,又见姐姐也出去了,就把挂在墙上的衣服、武器摘了下来自己装备上了。穿戴完了对穿衣镜一照,很是威武。他想出去抖抖威风,唯恐有人认出,就由抽屉里翻出一副宽边墨镜卡在鼻梁上推门走了出去。
他信步走到了哨卡的地方,见哨所里有个警士在值勤,正忙着盘诘一个穿着不三不四的中年人。另外还有很多车辆停在道上,他看了一眼没出声,走了过去。他先到马路上的拐弯处,迎面来了三辆拉着黄烟的大车。他对这三辆烟车倒没注意,在他认为这不过是倒卖黄烟的老客,没什么奇怪的。就在这同时,由头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穿长袍马褂、头戴长沿礼帽,手拄文明棍的中年人向他走来。那人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敬了一个礼,然后笑容可掬地递过一迭官帖,嘴里还递着小话:
“小本经营,没大油水,小意思,给老总买两盒烟卷抽。”
元洪钧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愣住了,不知道是接好还是不接好。他这一愣不要紧,对方却慌了手脚,忙接二连三地打躬,又忙把手伸进兜里去掏钱。元洪钧虽说腰包里没有钱,可毕竟是个财主,钱财是见过的,忙向对方摆手,意思是不要。可对方还认为他是嫌少,没用分说,向前迈上半步,硬把那迭官帖塞进警官服的衣兜里,然后边说着感激话边回头招呼着车辆走了过去。元洪钧愣了一阵子,抬头看了看走过去的那三辆车,想赶上去把钱还给人家。可当他走回来不远,就听给他钱的那个中年人坐在烟车上对哨卡上的值勤警士说道:
“见过警尉了,见过警尉了。”
那值勤的刚想上前拦挡,可一抬头见邢警尉确实站在不远处向这里望着呢。那警士以为是在向他示意放行,也就无声地回到值勤室去了。当时哨卡前停着的那些车辆见后来的烟车随随便便地通过了,就都哄了起来,夹七夹八地说着嘎杂子话,那个值勤警士张口结舌,干眨巴眼睛递不上当票。那些做投机买卖的哪有傻子,一看警察没喀摸了就一哄把车赶走了。也是该然出事,这前后十多辆车走到临江门正赶上了税捐检查官检查税卡,见了这么一大帮烟麻车就向他们要税票子。那些老客一听要税票,就都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都傻了眼。查税的一看都拿不出来,知道都是偷税漏税的就立即都给扣了起来。并且对那些老客声明,一定要查出是出哪个税卡行贿放行的,一定严惩不贷。
扔下这头,再说元洪钧,他见哨卡前的车辆都走了,也没法再追还官帖了,就转身走到路旁的大柳树下想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钱。他掏出官帖票子数了数,然后仰起头来算了一下,这两迭官帖能兑换十元现洋。他不禁心里一动,心中暗忖道:不怪谁都想当官,原来当官来钱太容易了。经商得用本钱,吃租得有土地,这玩意无本就来利,还上赶着送上门,看起来还是当官好。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迎面又走来了三辆蔴车。他不由得心里想:又该来送礼的了,不妨站在这儿等他一等,逗儿个零花钱也是好的。按理说,元洪钧从小就是富底子,大把往外花钱,这十块、八块银元他还能看在眼里?可眼下的元洪钧不同于过去的元洪钧了,手头是十分紧束的,何况“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呢。他站了一会儿,那三辆车眼看就走到他跟前了,可老板仍是扬鞭催马,车上坐着的老客身没动膀未摇,就像根本没见到他这么个人似的。这下子元洪钧可火了,仿佛他穿着警官的衣服就真是位警官了,他昂首挺胸迎着蔴车走了上去,厉声喝道:
“哪的车?有证据吗?”
车上那个老客听了,连正眼也没瞧一眼,待答不理地说道:
“税捐局长的车,你能管得了吗?”
元洪钧听说是税捐局长的,他当时就有点嘀咕起来,可又一想,我也不是真的警官,谅来他也不认识我……。就在元洪钧想的当儿,车上那个老客又有气无力地对他喝道:
“滚开,车压死不管!”
这下子可把元洪钧气坏了,他猛地向前走了几步拦住了马头,理直气壮地对那老客喝道:
“税捐局长也不该知法犯法,局长就可以走私盗运吗?”
车上老客听了元洪钧这几句咬眼皮的嗑儿,张嘴就骂了起来,同时还命令车老板向前赶车,车老板见堂堂的警尉站在车前,哪敢强赶,所以尽管那老客再催逼他,他仍是站着不动。这时后面跟上来的车越来越多了,拉什么的都有,排成了一大趟儿。后面的车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就都跑到前面来看。当后来的人看明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有那认识税捐局长管家的人就小声对他说:
“你先给他点甜头,过去再整他吧!”
可那管家的仗着局长的势力却说啥也不干,反而大骂特骂起来。别看元洪钧在家怕老婆,在外面却是个说打就动手的家伙,何况今天又披着虎皮。他听那个小子骂的也太不入耳了,气汹汹地走上前去由车上就把那老客拽了下来,上去就是左右开弓一顿嘴巴。原来税捐局长那个管家的本是局长的小舅子,那小子仗着他姐夫势力到处敲诈勒索,弄来钱就抽大烟住窑子,身子已经淘汰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哪经得起元洪钧这顿打,他就势躺在地上破死命地嚎叫。车老板见老客挨了打,忙上来解劝,一时闹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后来的那些老客,一看这事没头,怕耽误自己的路就把车从旁边赶了过来。元洪钧见此情景就舍开这三辆蔴车想上去拦截,可还没等他走上几步,那些车上的老客都乖乖地送了腰包把车赶走了。那个挨打家伙见元洪钧受了贿,放走了那些车就越发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妈身为警官,知法犯法,拦路勒索践踏税务,非告你不可!”
那家伙越骂越起劲儿,元洪钧被骂得个狗血喷头,一时兴起,由身后抽出手枪来,对着那家伙做出要勾火的势子威吓他。可那家伙并不示弱,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叫号:
“你打,你小子有种是你爹揍的,你往这放!”
元洪钧本想用枪威吓威吓,那家伙一住嘴,好就高下驴走开。可谁知这一吓更僵了,那小子竟叫起号来。他一时性急,又不知道枪膛有顶门子弹,用右手食指一勾阴铁,幸亏车老板眼尖脚快,一个箭步蹿上去用胳膊往上一挡,“咣”的一声,枪嘴朝天响了一枪。枪声一响,惊动了在左近巡逻的警察,都齐忽拉地边鸣警笛边向枪响的方向集拢来。他们跑过来一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又见警尉手里掐着枪,一下子都怔住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大家愣了一阵子,戴着警尉补肩章的那位副所长走上前去,想问问警尉倒是怎么回子事,可当他走到元洪钧面前,仔细一看并不是邢警尉。他二话没说,上去就把手枪夺了下来,然后命令警士们:
“快,抓住这个冒充警官拦路劫财的土匪!”
这时别人也有认出不是邢警尉的了,听副所长下了命令,就立即扑了上去,登时把个元洪钧五花大绑起来。然后那副所长走到地下躺着的人跟前,仔细一辨认,见他原来是捐税局长的内弟,外号叫作“花三五”的常占和。他不知花三五是死了还是被打伤了,就放大声音问道:
“常管家的,怎么样,打在哪儿啦,不要紧吧?”
常占和本来是在装熊,听问话的人声音很熟,睁开眼睛一看是副分所长,就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你们邢——警尉把——我——打——的不行了!”
“不,不是邢警尉,是个假冒邢警尉的土匪。”
花三五听说不是邢警尉,是冒牌的土匪,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元洪钧面前一看,感到挺面熟,就是冷不丁地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转回身又想了一下,猛然心中暗忖道:这小子不是岔路河的元洪钧吗?他又回过头去仔细打量一下,认出确实是元洪钧,只是几年没见较之过去瘦了很多。花三五心里纳了一会儿子闷,一种邪恶的念头涌上心头。他偏过脸去对副分所长道:
“确实不是邢警尉。”他又自我解脱地补充道,“我觉得老邢也不能不开面吗,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既不是老邢,一切都好说。”
说着他自动上了车,命令老板把车赶走了。那帮警察把元洪钧押解到派出所,一搜衣兜,搜出邢天成的手牒和勒索来的赃款。他们把赃款数了一下,足能兑换一百来块现洋。
元洪钧被押送到警察局,局长亲自提问,追问他是从哪里弄来了邢警尉的军装和手枪。元洪钧供认邢天成是他姐夫,是趁姐夫不在家,偷穿出去的。局长询问实情,把元洪钧看押起来,就派人去找邢天成。有人知道邢天成是在市局司法股长家吃酒呢,就直接到那里把底里原情向他学了一遍,邢天成一听直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魂升天,当时就晕过去了。经过大家伙一阵子喊叫和灌姜汤才把他救醒过来。传差的见邢天成已经不能行走了,就叫了辆马车把他拉到局里。局长一问邢天成,邢天成照本实发,说他根本不知元洪钧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他穿自己服装劫路的事。局长听了,觉得从时间上来推断,他是早上走的,他走的时候元洪钧可能还没到,因而就派人去传邢天成的老婆。
差役到了邢家,邢天成的老婆正在收拾买来的鱼虾呢。她由市场回来发现弟弟不在,她也没在意,以为他一定是出去溜达去了,根本也没注意邢天成军装和枪支在与不在,就忙活着弄饭菜去了。现在,她见来了两名警察,还以为是找邢天成的,就忙向屋里让客,那两个差役忙向她说明来意,又掏出了拘人证,直吓得她登时哆嗦成一个团,瞪着两眼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个传差一看,觉得跟她多说也没用,就连推带拥地把她架上了马车回市局去交差。到了局里,局长一追问,她说元洪钧来时她丈夫已经走有一个时辰了,她因去买菜不知元洪钧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更不知他穿军装和挎枪的事。这三下一对案,把事情原委弄明白了,邢天成夫妇除军装枪支保管不严和对弟弟教育不够外,没别的责任可负,再加上官官相护,判了个讨保在外,听候传讯。当时就发还了证件、军装,扣下了枪支,仍回原分所暂代所长,候案结调遣。
邢天成回家以后,本想对他老婆发泄发泄怨气,可看他老婆哭得那个样子,再加上她也不知道,也就不忍得再难为她了,反倒劝解她不让她着急上火。老婆见丈夫不但不责怪反而安慰自己,就更过意不去了,只恨自己那个不长进的弟弟,自己犯了法还拖累别人跟着受磨难。她越想越难过,哭得个死去活来,倒把个邢天成闹没招儿了,劝又劝不好,又不能再去埋怨她。实在想不出好法子,就忙出主意说道:
“你光哭也无济于事,你还不赶快去岔路河送个信,叫他们家想法营救啊!”
这句话真地奏了效果,他老伴马上停止了哭泣,换上衣服,乘往回走的脚车到岔路河元家报信去了。
五辈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大姑姐了。大姑姐这一突然到来,她感到很惊奇。寒暄之后就忙叫人去买酒买菜,筹备伙食。可她的大姑姐此时此刻还哪有吃吃喝喝的心情了,忙止住了五辈的张罗,连鞋也没顾得脱,坐在地下的椅子上声泪俱下地问她学说了元洪钧出事的经过。五辈听了大姑姐的话以后,虽然表面上装作吃惊,可内心里却没怎么发慌。她心里想:人作有祸天作有雨,作出祸来也好,蹲几年监牢狱也许能把他教育过来呢,大不了花上几个钱,没啥大不了的。古语说的好,成于中、形于外,她心里怎么想,脸上的假着急也就随着松弛下来。她大姑姐见她好像有点没大在乎,就把事情的严重性慎重地告诉了她。说这案子并不是小事,这叫持枪拦劫,与土匪罪是一样的,是要就地正法的,五辈一听说要判死刑,可有点慌了。她自心盘算:这个家有元洪钧在,她若有了孩子能有地方去安赃;假若元洪钧死了,那可就糟了,寡妇有孩子是万人唾骂的丑事。她为这个急得哭了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向大姑姐诉苦,说出元洪钧一大堆不是。她大姑姐听她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就不耐烦地说道:
“你若怕他死呢,你就赶快去想办法营救;你若嫌他活着多余的话,那你就甭去管他!”
她缓了口气,把脸往外一扭,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洒了下来。她用手绢擦了一下眼泪,伤心地抽咽着又说道:
“至于你们老元家绝后不绝后你也就不用管了,哪让他不成人来着!”
大姑姐这几句话,真正捅到五辈的疼处了,她哪吃的消这个,更撒泼打滚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闹得大姑姐也随着哭了起来。她们哭了一阵子,两个人又合计一回子怎样托人,怎样措办费用的事了。五辈把这事前后想了一想,觉得与人家邢天成毫无关系,凭空里给人家惹出了祸,叫人家受连累于良心上也下不去。又一想,元家有这些财产,元洪钧就这么姐弟二人,人家平时总也不来啰嗦,现在不出点血也着实说不下去。想到这儿,她一时天良发现,由枕箱拿出两根金条和三百现洋做一包儿递给了大姑姐。大姑姐见她拿出那么多钱和金条,错会了意,忙摆手说道:
“你姐夫讨保在外,听候传讯,我们是没力量搭救洪钧的,还是像咱俩合计那样去找你爸爸想办法吧。”
五辈知道大姑姐想错了,忙解释道:
“姐姐,你们家的灾难,是洪钧给招来的,这几个钱你拿去给我姐夫打点官司。至于营救洪钧还是按咱俩合计的那样做。没钱用,我就是典房子卖地,怎么也得把他弄出来!”
大姑姐听了五辈的话,激动得又流下了眼泪。本想不接钱,可又一想也真得用钱,就把钱接了过去,到道东的邢家大车店找了个去船厂的脚车搭脚回去了。
大姑姐走后,五辈嘱咐元有好生看家,就带了枕箱,抱着元英坐小车子到东响水找她爷爷去了。
四十多里地的路程,马快车急,眼擦黑前就到了东响水。吴家上下老小没想到五辈能来串门。可当五辈把事情连哭带说地学了一遍,当时就把她爷爷吓傻了。这位吴二爷是个农村的土财主,本来就胆小怕事,再加上前几年因庙产的事与本家三秃子打了一场官司,结果,官司打输了,白白赔上十二晌好平地,从那以后,一听说谁要打官司就吓得他连听都不敢听,别说再求他想法呀。凑巧,又赶上玉龙书不在家,他就更没咒念了。饭后,他打发五辈到她妈屋里去休息,他就长吁短叹地唠叨起来。又怨元洪钧不长进,又说玉龙书没掌住眼神,又怨五辈命不好等等。小水仙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可没敢出声,因为那年跟三秃子打官司,吴天同是住在船厂顺城街天顺东客栈,是她找了她情夫兼干爹——船厂有名的刀笔邪神吴二爬子给走动的,结果官司打输了。后来小水仙过意不去,就偷偷地勾搭上了吴天同,想要以身相报。正好天顺东掌柜的对由圈楼买出的小水仙也玩腻了,发现她与吴天同眉来眼去的,就作了个人情,在狠狠敲了吴天同一笔竹杠之后,把小水仙就送给了吴二爷。从那时起,吴天同把小水仙由城圈里带到了乡下。小水仙到了吴家看啥都不顺眼,可她却看中了玉龙书。不久就与玉龙书——她名义上的大儿子勾搭上了。这一来,她再也不去想城圈那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小水仙见老头子嘟囔个没头了,就半带劝解半出主意地对吴天同说道:
“元洪钧是自作自受,可五辈既然来了,咱们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呀,也不能因为玉龙书没在家就放手不管。”她面向吴天同的侧影,把两只眼睛用劲夹了一下,鄙夷地接着出主意:“依我看,还是先打发个人到船厂打听打听情况,回来再合计营救办法。”
“谁去,你去呀?我他妈才不去惹那份臭气去呢!”
“你不愿去,叫老二或是老三去一个不也一样吗?”
“哪个是他妈个出头的,有钱都他妈不知怎么花,还能他妈办事呢!”
原来小水仙也明知除去玉龙书外那小哥几个没一个能行的,可她故意那么激吴天同,迫使吴天同央求她去。她已经很长时间未出门了,静极思动,早想到船厂去散散心。她听了吴天同的牢骚话,又紧逼了一句:
“那也不能就这么挺着。”
吴天同半晌也没出声,最后他打了个唉声,把脸扭向小水仙,改变了气愤的表情,半央告半劝慰地说道:
“我想好了,若去也就得劳驾你一趟。”
小水仙听了心中暗喜,可表面却故意拿捏,她把上身使劲一扭,脸扭向了炕梢的描金柜,刚想讲讲价钱,可还没等她话出口,吴天同又接着说道:
“你船厂路熟,认识的人也多,先找熟人打听打听,然后托人去警厅找个人到法官那儿探探口气,看得多少钱才能了案。”
“我……”小水仙还想拿拿把,可她马上又把“我不去”这三个字咽了回去,她很怕老头子一股劲儿再不让她去,就把说出的“我”字下边加上了“也恐怕办不好。”她说完了这句话,脸上也平和起来,扭身坐在炕沿上,好像在为难,又好像在思索办法似地说道:“我干爹死后船厂我也没有得力的人了,可找谁去呢?”
“天顺东那个家伙不还活着呢吗?你去与他叙叙旧,叫他给出点力那还不满来!”
吴天同带着酸劲儿甘心再顶一下子绿帽子,语调中也带出了酸溜溜的醋味儿。小水仙听吴天同真说到她心眼里去了,可又故意装娇,狠劲把身子一扭,“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没好气地道:
“我还不去了呢,来不来就敲打上了!”
吴天同知道这件事自己不去就非她不可,也猜出她去还非找天顺东掌柜的不可,所以不用话敲打敲打她,自己也着实不甘心;敲打过火又怕她真地来了小脾气拗着不去。所以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偎到炕梢去用手扳住小水仙的右肩膀摇晃着央求道:
“跟你说个笑话,你还来了劲儿了,过来跟我亲个嘴!”
说着,他把脸凑了过去。小水仙本来就假装生气,吴天同这一扳她就势仰在吴天同的怀里,先撒娇撒痴地搂脖亲嘴地闹了一气,然后转入话题合计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五辈又来恳求爷爷,吴天同把嘴向小水仙一呶,五辈明白了爷爷的用意,走上前去拉住小水仙的衣袖央求起来,小水仙没说不行,可却摆出了一大套难题,最后就讲起了价钱:
“奶奶不是不帮这个忙,其实你的事也就是奶的事,可这些年不去船厂了,认识的人也不知还都有谁。再说,这两手空空的去救人,那怎么能行呢!”
五辈一听奶奶的话,知道这是在讲价钱。她二话没说,由自己的提兜里拿出三根金条,递给小水仙说道:
“奶,你先拿着这个,若是不够,我马上回去张罗!”
“有东西,那还好办。”她接过金条又感叹地自言自语地叨念道:
“这个时候办啥事是非钱不咬啊!有钱能买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
吴天同见小水仙一口答应了,也接了金条。就催促道:
“你若能去,就赶快收拾,今个就同五辈到岔路河去,那里脚车方便,明早就可以去船厂,这事是稳当不得的。”
小水仙马上收拾停当,同五辈坐一辆小车子出发了。翌日早上就搭脚车到船厂去了。两天头上小水仙由船厂回到岔路河元家告诉五辈,说这案子挺重,是盗窃军装、军械与证件,假冒军警拦路劫财,并且赃证俱在,元洪钧也供认了。按法已判处了死刑,就等家人去接见后立即枪决。五辈听了,不由地哭了起来。她天良发现了,她想想夫妻一回,老元家还有这些财产,无论感情如何,总之元洪钧是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无论怎样也得想法营救。小水仙见五辈哭得死去活来,知道这几句话起了作用,可趁机再多捞几个辛苦钱,就把话岔到原告与邢天成身上去,她说:
“原告‘花三五’常占和已经把邢天成开脱了,说与他没有丝毫瓜葛。现在你大姐夫讨保在外,等候结案后降级调用。”
五辈听说邢天成没了事,心里一阵高兴,把想元洪钧的事又冲淡了些儿。小水仙又告诉她,说原告要求法庭缓期枪决,还有用钱的余地,追问五辈倒是打算怎么办?
五辈从大姑姐嘴里已经知道了原告“花三五”常占和,今天小水仙又提到了他,她一听到这个名字打心眼里就反感。原来这个花三五早年跟元洪钧还很要好,花元洪钧的钱不知有多少,也常到元家来走动。常占和到元家来长了,见五辈挺风流,又听说她同一些男人有来往,就也想伸上一手。可不知什么原因,五辈就是没看上他,几次三番给他白眼。一次花三五借故来找元洪钧,正赶上邢天成在元家,吃饭时尽管元洪钧在座,五辈也同邢天成眉来眼去的。这事看在花三五眼里,更使他难受。后来花三五姐夫升了船厂税捐局长,花三五想促使姐夫在元洪钧的商号上整整元洪钧,借出面调解的机会好把五辈拉过来,可他姐夫却总是口头答应了不去给他办事。
这次元洪钧出了事,邢天成向花三五低了头,他饶过了邢天成却死咬住元洪钧不放。他不放元洪钧,第一是知道他有的是钱,可以多敲点儿竹杠;第二,还是在五辈身上下功夫。他在法庭提出缓期的目的就在这里。小水仙不知就里,提出了花三五是原告,五辈打心底里就烦得慌,可当着小水仙的面却没流露出来,只是淡淡地对小水仙说:
“奶奶,我豁出个杂货铺,烦奶奶再去辛苦一趟,买出口活气就行!”
小水仙一听五辈这注下的真不小,其实她也不明白五辈的用意。就五辈来说,元洪钧真死了她也未必能真想,她怕的是元家的三亲六故和岔路河街上的舆论。因为元洪钧出事后,五辈的几个比较交近的男友都说她愿意元洪钧死,死了省着碍眼。甚至还有人说,元洪钧死了,她好带着元家全部财产另嫁某某等等。这一来五辈就不得不豁出点血,表现宁可破产也营救丈夫。假若她不积极想法营救,那不就更证实她嫌恶元洪钧是事实了吗。她也详细考虑过元洪钧真地死了,她花掉个杂货铺,还有一个肉铺和三百多垧地,那也满可以挥霍半辈子。再说,也没有儿子,攒下财产将来也是别人的,这何乐而不为呢,这就是五辈的真实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