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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这所高中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生,而且,我不去KTV,也没拍过大头贴,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
虽然校规禁止,但是事实上,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有手机。老实说,每当同学在教室里故意拿出手机时,我就禁不住烦躁;每次听到来电铃声时,就觉得自己被大家抛弃了。一看到大家都对着那台小小的手机讲话,我就会再次意识到,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过手机网络互相联系,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就像大家手拉手围成一圈正开心笑着时,只有我在圈圈的外头,无聊地踢踢小石头。
其实我也想像她们一样拥有手机,但是老实说,我没有可以打电话的对象,我不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更何况没有人会打电话给我。顺便告诉你,也没有人会跟我一起去KTV、拍大头贴。
我嘴笨,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会忍不住把自己武装起来,冷淡地回应,害怕别人看穿我的内心。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对方,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结果给人留下了无趣的印象。后来因为害怕重蹈覆辙,我只好与人保持距离,尽量少跟别人讲话。
我曾分析过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最后我认为,也许是我把别人的话太当真了。如果对方摆明是开玩笑的话,那还好;但是如果对方说的不是真心话,而只是客套话,我就没办法立即反应过来。不管跟谁讲话,我都只会认真地回答,等周围的人忍不住笑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发型很漂亮哦!”
小学时,短发的我曾被一个女孩称赞发型好看,我很开心,还产生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之后的两年,我都保持着同一种发型。
升上中学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话只不过是恭维而已。有一天在学校走廊上,她领着几个朋友与我擦肩而过。就在那瞬间,她看了我一下,接着对她的朋友耳语:“这个女生之前就一直留这种发型,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听,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直为自己的发型欣喜的我,原来是一个笨蛋。类似的事情遭遇多了,我和别人说话时,内心就不禁紧张起来。
上高中以后,我也没办法跟任何人亲近。最后,我成了教室里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每个同学都小心地对待我。虽然共处一室,我却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课间,同学们成群聚在一起嬉笑玩闹,只有我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闹得愈是欢乐,我的格格不入就愈发突出,内心的孤独感也愈发强烈了。
没有手机就代表没有朋友,这件事情一直让我非常在意。我自认为无法轻松地与别人谈话或良好地互动是一种病态,也觉得交不成朋友的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在教室里,我经常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自在样子,也不介意没人跟我说话。要是自己真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无所谓的话,那该多好啊!
每当手机上贴着大头贴的女生们摇晃起可爱的手机吊饰时,我就觉得受不了。想必她们一定有很多朋友,手机的电话簿里也都存满了电话号码吧!每次只要这么一想,我就会既羡慕又难过,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待在图书馆,因为教室里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只有图书馆才能容纳我。
馆内很安静,空调设施齐全。现在是冬天,暖气从墙边的暖炉里冒出来,对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这是个非常棒的地方。
我尽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并选在暖气附近的桌子坐下。在下午上课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会读那本自己非常喜欢的短篇小说集,已经翻了不知多少遍;或者用午睡来打发时间。
有一天,我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机。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可以拥有手机的话,要买什么样的款式好呢?只是想象的话并不会给人添麻烦,也不会失败,想怎样就怎样。
我喜欢白色的手机,摸起来光滑就更好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手机,就会觉得很快乐,嘴角忍不住上扬。对我来说,可以想象自己的手机是非常重要的。
放学后,班上最早离校的总是我,这不是因为我步子迈得快,而是因为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一起玩的朋友,所以上完课后,留在学校也就没什么事。我通常都是一个人两手插在口袋里,垂着头回家。
回家途中只要经过电器行,我就会拿几张手机的广告单,在公交车上出神地看。每当看到最新款手机的介绍时,我就会忍不住开始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然后不知不觉就到站了。
我爸妈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我早早回到家后,家里不会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广告单放在桌上,然后托着下巴,一边凝神,一边像在图书馆里那样想象着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真实地勾勒这部手机,真实得仿佛手机就在我面前。我想象中的手机是轻巧型的,液晶荧幕上显示着时间,微微闪着绿光,这样就算光线不足也没有问题。至于来电铃声嘛,就选我喜爱的电影配乐吧!电影《甜蜜咖啡屋》里那首动听的曲子就很不错,我要手机用美妙的和弦铃声来呼唤我。
结束了兼职工作的母亲回到家,开门的声音把我从天马行空的世界里拉了回来。不知不觉我已经畅想了两个小时。
无论上课还是吃饭,我都在脑子里幻想着这部梦中的手机。白色流线型机身就像陶瓷般光滑,拿起来意外地轻巧,握在手里刚刚好。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我无法用我真实的手握住脑海里的手机,我只能想象自己的手触摸到它时的那种感觉。
不久后,我发觉自己无论睁开还是闭上双眼,脑海里都有一部手机,即使我正看着其他东西,在另一个与视觉区域不同的地方,那洁白而小巧的物体也依然存在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部手机的存在感已胜过我周围的一切,它是如此清晰,轮廓是如此鲜明。
由于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所以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地在脑海里想象它。一想到这部手机不属于其他人,而是为我所独有时,我就觉得非常快乐。在脑海中,我好几次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这手机既不用充电,液晶荧幕也不会被弄脏,计时功能也能好好运作。
这个实际并不存在的物体,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月的某个早上。
天气很冷,隔着窗,外头的景色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云层很厚,是阴暗的一天。我被闹钟吵醒,睡得迷糊的脑袋勉强还能整理思绪。虽然我是在室内,但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白雾。我一边发抖,一边把乱放在床边的书翻了一遍。“我的手机放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到了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还觉得奇怪。刚刚在被窝里做的梦现在变成了一片片零散的薄雾,笼罩着整个脑袋。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认为那是母亲。
“凉,天亮了,还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机不见了,我在找……”
我这样应着在门外敲门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那疑惑的声音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识。
对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会在床边四处寻找它呢?我完全忘记了,它只是我在脑海里恣意拼凑的东西。
当天晚上。
“凉,你今天忘了戴手表上学吧!等车的时候是不是很不方便?”
母亲一下班回来,就对已经在家的我说。
“我忘了戴手表?”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发现。不可思议的是,就算不知道时间,我也没觉得异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虽然很疑惑,但瞬间就恍然大悟。
尽管没有手表,可是我看得到脑海里的手机,无意识地用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时钟来确认时间。
可是,虚构而成的东西会指示出正确的时刻吗?
我看了一下脑海里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是八点十二分。
然后,我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分针动了一下,与时针刚好一起指向八点十二分。
我只觉得心跳加速。脑海里幻想的手轻轻弹了弹同是幻想出来的手机那光滑的表面,发出“咯哒”一声,很轻、很细,却在我脑海中回荡。
放学回家途中,公交车上有人的手机响了,是闹钟般的铃声。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着袋子,关掉响彻车厢的铃声,把电话贴紧耳朵说话。
由于车内有暖气设备,所以车窗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让思绪乱飞,一边不甚专心地环视车内。车子里除了我和那个男生之外,就只有一位两脚跨立在走道上、手抱购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兴地注视着那个正在讲话的男生。
我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在公交车上和商店内使用手机或许会给人带来不便,可是另一方面,我却对此抱有一份近乎憧憬的感情。
那男生一挂上电话,司机就在广播里说:
“为避免给其他乘客造成不便,请尽量不要在车内使用手机。”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之后,车子安静地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气让人感到舒适,我开始打瞌睡。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最初我还以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电话,闭上眼睛没在意。不一会儿,我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瞌睡虫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响着的铃声跟刚刚的不同,这一回是和弦铃音,是我曾经听过的电影配乐。不过,这也太巧了吧!那音乐竟然和我想象过的来电铃声一模一样。
是谁的电话?
我环视车厢,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生、阿姨,除了我以外,车上只有这三个人,可是没人有动静,而且他们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直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的,我满脑子疑惑,也有点不安。这时,我已经有点猜到了,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放在膝盖上的书包,我最喜欢的钥匙圈挂在书包提把上,它发出轻微的声响,“喀啦喀啦”。
我战战兢兢地用视觉以外的神经窥视自己的大脑,我猜对了。那个由我幻想出来的白色手机竟然收到电波,来电铃声正在我的大脑里响着,通知我有人来电。
2
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袭遍我全身,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即使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离弃我,我也坚信,我脑海里的手机绝对不会背弃我。但是现在,我的手机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了。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接电话。虽然感到恐惧,我却不能抛弃手机,因为对我而言,我脑中的这个手机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虽然觉得很紧张害怕,但我还是想象自己用手拿起了那现实中不存在的手机,按停了一直响的铃声。我犹豫了一下,在脑中对着白色手机开口说:
“……喂?”
“啊!那个……”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想象中的手机那一头传来,“真的接通了……”
他喃喃感叹着,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我非常恐慌,我下意识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一边想着“大概有人在恶作剧吧”,一边前后左右扫视车厢,可是没看到那个发出声音的男生。乘客们丝毫没发现我脑海里有电话打来,他们只是随着公交车运行摇晃着身体。
我想我的脑袋大概真的哪里不对劲了。
到了车站,我给司机看过月票。正要从暖和的车厢踏到寒冷的门外,那一瞬间,音乐又在我的大脑里响起。这实在太突然了,我差点在公交车阶梯上滑倒。
我没有马上接电话,我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公交车放下我后就开走了,我深吸了一口足以让肺冻僵的冷空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接起电话。
“喂……”
“不要挂电话!或许是太突然了,让你觉得害怕,但是这绝不是恶作剧电话!”这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
我不禁觉得“恶作剧电话”这说法有点意思,觉得自己必须回应些什么,于是我既紧张又害怕地开口了。大概因为情况特殊吧!平常和别人面对面时会让人痛苦的那种紧张感并没有出现。
“那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是用脑海里的手机在跟你通话……”
“我也一样啊!我也是用脑海里的手机在通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随意拨了几个号,试了十次都没接通,想着这次再不行就放弃,没想到打通了。”
“你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把电话挂断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这么做是正常的,我重拨就行了。”
从车站到我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的,整片天空都被灰色的云覆盖着,显得特别阴暗。路边一整排房子的窗户都没有透出任何灯光,看不出里头是否有人。树木干枯,修长的树枝随风摇动,看起来像是手骨在向人打招呼。
我用围巾裹住半张脸,慢慢地走着,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那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
他自称野崎真也。跟我一样,他也每天在脑子里思考手机的事。他说,他明白这本应该是想象出来的电话,但它却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试着拨了电话号码。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忍不住小声说出口。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热衷于想象手机的怪人。
到了家门口,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不好意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挂电话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实说,好久没跟人聊天了,我觉得很充实。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就会觉得有点混乱了。
我挂掉脑海里的电话,踏进家门。无人的家里一片寂静,黑暗像一头怪兽,猛然扑袭过来。要是在以前,我自然不会如此在意,但是不知为何,此刻我却觉得这个自己孤身一人所在的家,空洞得像一头令人不寒而栗的怪兽。孤寂的感觉在体内急速扩散,我赶紧打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咖啡,躲进被炉里。虽然电视开着,我却没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他会不会跟手机一样,都是我在脑海里想象出来的呢?一定是我过于渴望拥有说话的对象,所以才会无意中假想出了这样一个人吧。
与其说是我跟谁的电波相通了,不如说是我病了,病到会想象出另外一个人。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知心的朋友。即使我在教室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心灵深处还是激动地哭喊着“讨厌孤独”。没有人在身边是多么痛苦啊!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自己关在脑海那个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这想象出来的手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情况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这次换我主动打给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电话号码。糟了,那家伙把号码设定为隐藏状态,如果我要和他通话,只能等他打过来。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试着拨了天气预报专线117,猜想听到的会不会是天气预报。我紧张地关注着脑海里的手机,结果却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这个号码目前尚未有用户登记……”
接下来,我试拨了报时台的号码,结果还是一样。匪警、火警……我将现实世界里的各种电话号码统统拨了一遍,但全都打不通。接着我就拨打了自己喜爱的号码,每一回收到的都是表示号码尚未登记的回应。这说话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听了约十五次同样的回应后,我心想,如果下一通电话仍然打不通,那我就放弃。我按下几个数字,不抱任何期望地等待着。这次我居然没听到同样的回应,反而听到了接通的铃声。面对这突然的进展,虽然看不到对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
“喂?”
不一会儿,手机那头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我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一时语塞。我忍不住想,说不定这女生又是我想象出来的人。
“那个……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
“不,没什么,反正我也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凉吗?我叫由美,是大学生。哎呀!你好像很困惑,是不是还没适应用大脑里的电话讲话?”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还告诉她刚刚有一位自称“真也”的陌生男生打电话给我。
“你为这突发的状况感到迷惑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由美通过脑海里的手机说道。她今年二十岁,好像是自己一个人住。由美跟我说话时,声音温柔沉着,这让大脑混乱的我安心不少。我感觉自己被暖意所包围。
“我也是这样,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还在怀疑,那个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对吧?”
她完全说中了我的心思。她告诉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还教了我证明的办法。
“下次真也打电话来时,试试我现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证明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事实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但我暂时不告诉你。”
我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可能不会再打来了。”
“一定会打来的!”
由美很有自信地说。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些关于无形电话线路的事情。例如:我真实地开口说话,不管声音有多大,周围空气振动所产生的声音都不会传进大脑里的电话。至于如何使用大脑电话——只要心中想着要说的话,话语就能传达给电话那头的人。
另外,许多时候,电话的主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既没有电话簿,又没有查号台,所以要打电话给陌生人,只能依靠偶然。当然,我也不晓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电话号码总是被设定在隐藏状态,即使改变了设定,状态也变不了。”
我一边听着由美的说明,一边想起,刚才真也的号码也是设定为隐藏状态。
如果真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那么他是拨了哪个号码才接通了我的手机呢?
“明白了吗?好好听着,有时候电话两头会出现时差。你那边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回答了她的问题后,我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几天的时差。相对于我现在的时间,由美似乎是在数日后的未来世界里跟我说话。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必须确认时间吗?”
“时差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没那必要啦!即使电话挂断,要是这一边过了五分钟,电话那头也是同样过了五分钟。”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时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号码当中包含了关于时间的因素,又或者打电话的人不同就会产生差异吧!
“真也可能会再打来电话的,我先挂断了。哎呀!没什么好顾虑的,你下次再打来吧!按一下重拨就可以了。我还想再跟你聊聊呢!”
结束了与由美的通话,她那句“我还想再跟你聊聊呢”让我高兴了好一会儿。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还能镇定地应对,她可真是个成熟的人,我跟她实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也再次打来电话是在两个小时后,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从容应对了。
“上次通话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我觉得你说不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他说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管是刚才的由美,还是这个人,他们的想法都不谋而合。我一边重新泡咖啡,一边解说着从由美那里听来的有关大脑电话的信息。即使现在爸妈在我身旁,想必他们也看不出我在跟别人通话吧!因为我只是拿汤匙搅拌着杯中的咖啡而已,嘴巴一动也不动。
“现在我的手表指向七点整。”
“我这边是八点。”
我跟真也之间也有时差,只是不像我和由美的时差那么大。虽然我们生活在同年同月同日,不过电话那头的他却活在比我慢六十分钟的世界里。
“那么,为了确认我们各自都是真实存在的,来试一试那个女生所说的方法吧。”
十分钟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商店内被日光灯照得很明亮,我脑中的电话一直处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真也告诉我,他也到了便利商店。也就是说,在我到达约五十八分钟前,他就走进位于某处的便利商店里了。
我站在摆放有杂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最新一期《少年星期天》的出刊日。你那边的便利商店里也有这本周刊吗?”
“有。”
“你看《少年星期天》吗?”
我坦白承认,我不是这本杂志的读者。
“我也是,那么我们都完全不知道眼前这本杂志的内容了。”
“因为今天才刚刚上市,所以不可能事先看过。那我问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着什么漫画?”
我说的是有据可寻的页码,当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现在就查看一下。”
由美教我的所谓“方法”,就是指这个,让对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对照答案,根据对方答案的正确与否,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第一百四十九页是……Memory Off,是安达充的连载漫画,而且是后篇呢!”
真也说出答案。如果答对的话,那么电话那头就不是我自己的幻想世界,而是宽广的现实世界!
我拿起面前的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说的那一页。
真也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正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这次轮到他向我发问,我得回答他的问题,证明自己也是个真实的人。
“第三百五十五页的第三格画面中画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页数。
“上面画了穿着怪异的人,还有古怪的对白。”
那是不堪入耳的对白,我难以启齿。
“什么呀?回答得具体一点吧!哦,等等,我看一下。”真也说道。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他高昂的声音,“真的,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也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我打心底笑了。虽然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可是心声却直接传送给真也。我发觉他听到了我的笑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依靠大脑电话来谈话,要掩饰情感不容易,这跟以前与别人接触的方式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这样一来,我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相互验证的游戏太好玩了,所以我们像这样轮流发问了好几次。无厘头的话一脱口而出,我们就笑个没完,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两人的笑声。
此后,真也经常打电话给我,刚开始是简短的聊天,不久我们就能聊上一两个小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热切盼望他的来电。每到下课,教室里的我独自看着大家开心地喧闹,就热切期盼大脑里奏响那熟悉的旋律。电话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接听,像长期关在牢里,好不容易才被允许到铁窗外走走的犯人。当然,所谓“犯人”只不过是个比喻,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不曾尝过牢狱之苦。
真也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如果要从我这里去他住的地方,乘坐飞机加巴士,路程约需三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他亲口这样说过,但我无法相信。至少从我跟他用大脑电话交谈后的印象来看,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
“是吗?看不出来啊!不过这次算你赢好了。但是话说回来,自从通过大脑线路交流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健谈很多了。除了重要的事外,我们好像什么都能聊呢!”
他也跟我一样,没有能亲密谈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从早上进校门到傍晚放学,我经常一句话都不说。”
果然不值得骄傲。
“那个时候,我觉得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度过。世界如此之大,竟没有能与我并肩而行的人,我就好像被遗弃在荒漠里一样凄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这种恐怖的感觉……”
我一边在学校前的公交车站等车,一边听着他的诉说。冷冽的寒风刺痛双颊,我呼出白蒙蒙的气息,仿佛灵魂也冻结住了。
“我非常了解……”
不久之后,我们的大脑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连线。反正不用电话费,脑海里的手机就像经常处于免费通话服务的状态中似的。我也常跟由美联系。我问过她,但她似乎迄今未曾收到过电话费账单。
我和真也无所不谈。读过的小说、对青春痘的烦恼……我甚至连自己现在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诉了他。我跟他分享我喜欢的吉卜力的电影、我搜集的关于龙猫的小物品。我告诉他,我房间里有三十多只龙猫。
我也听他提到很多他自己的事,例如他小时候玩的游戏、曾经骨折的回忆,还有那贴在摩托车驾照上的大头照——照片拍得很丑。
“那照片真的糟透了,完全不能用来当作身份证明。有一次,我打算注册一家影碟出租店的会员,我给店员看驾照,人家却一脸狐疑,不相信证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着他提到了自己经常流连的垃圾场。
“虽然说是垃圾场,但也不过是我家附近一块用来丢弃电子废弃物的空地罢了。因为很少有人去,所以待在那里会觉得非常平静。我只要模仿生锈的冰箱,抱膝而坐,心情就会变得非常愉快。在那里,我不时会找到一些仍然可以使用的东西,之前我还捡到了一台尚能播放的宽屏电视机。”
“真的是宽屏电视机?”
“那倒不是,其实是普通的电视机啦,只是插上电源后,画面扭曲,看起来就比较宽,连极瘦的女演员也显得很臃肿。但它的确是一台性能很好的电视机。”
“捡到时不要太兴奋,就是因为它坏了,人家才会丢掉的嘛!”
他参加英文考试时,我就查阅词典,通过脑海中的电话给他提供参考意见。高二的英文题对于高一的我来说有点棘手,常常会出现我不懂的语法,但我想,词典对他还是有帮助的。
这样的作弊不用担心被人告发,因为表面上看来,他只不过是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拼命解题而已。我们在大脑里一问一答、互相呼应,这是谁都不会注意到的。
在我进行令人头痛的数学考试时,电话那头的真也和我一起解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得到高分之后,我们这样感叹道。
我经常想象真也呆坐在垃圾场里的模样,他不回家,却流连那种地方。他究竟在垃圾场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场里替我找一台收录机吧!轻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说完,他就笑着回答:“OK。”
之后他还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诉他,因为多次过分认真地回应别人说的客套话,自己以前常常被人嘲笑。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胆小鬼,但是我再也不想因为交际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因为内心的恐惧,所以无法与别人侃侃而谈。只要有人一跟我说话,我就紧张起来。
每次想到这些,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的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但这不是缺陷,因为我们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之言了。”
“违心之言?”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才会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磨我内心的冰块正在渐渐融化。我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与由美通话。她是个很成熟的人,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跟她商量,她也和我分享她的大学生活、独居的酸甜苦辣,甚至还介绍强力去痘的洗面乳给我。听她说话总让我感到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一股清流包围着我。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是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呢?”
“怎么可能啊!”她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容易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词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火箭还是脚边的小石头,她都一视同仁。她从不会把别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反倒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趣。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许自己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语带保留,含糊地一笔带过。
3
真也住得很远,但我总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他是我的知己,是我倾诉的对象,他让我明白,自己并不是孤独的。现在的我容易为一些小事而心情起伏不定。开始跟真也通话后,我的内心不知不觉间变得很脆弱。
真也要搭飞机过来。
“我们见面谈谈吧!”
像往常那样,我们聊着那些对我们而言相当重要、实际上对他人并不太重要的话题,这个念头乘虚而入、挥之不去。大脑手机固然不错,不过若是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们大脑相通,但现实中两人却隔着非常远的距离。高中生要跨越距离见上一面并不容易,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张飞机票。
我打算当天搭巴士去机场接他。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之前居然不曾交换过相片,因此,我们将会在机场初次看到对方的长相。
见面的前一天,我用了家里的电话,在没有时差的情况下跟他商量细节。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中通话,我很高兴,却总觉得有点害羞。
我先通过大脑手机问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用家中客厅里的那台乌黑扁平的真实电话打给他。
紧握着实实在在的听筒,听到他家电话发出的“嘟——嘟——”声,我几乎怀疑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其实,那时我大脑的手机还是一直接通着一小时前的他。
“喂喂,是凉吗?”
从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只能在大脑里听见的声音,就从那条真真切切的电话线里确确实实地传送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你忠告一小时前的我‘留意脚下’!”
他带着哭声这样说道。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刚刚接电话时,我的脚趾撞到柱子上了。”
我忍住笑,跟一小时前的他说了这件事。
对我而言已经是“过去式”的真也这么说道:“请你转告一小时后的我:‘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这可是你太过松懈的证据哦!还有,你的物理作业到底做完了没有?’”
真是个大傻瓜嘛!这时候,我突然惊觉一件事。
“对了……”我对着听筒喊。
“怎么了?”
“由美说的简单方法就是这个嘛!我怎么没想到!”
我向处于同一时间里的真也解释。
“要确认我们彼此的存在,根本不用去便利商店,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这个出其不意的发现势必会让听筒那端的他吃惊不已,但他却显得很冷静。
“什么?就是这件事?”
“你早就发觉了?”
“一小时以前,你不是在大脑电话里说过了吗?”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挂断了大脑电话,按重拨键打给由美。她一接电话,我就提到自己终于发现了这个简单的方法,来证明我和真也的存在。
“其实去打个电话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淡淡地回应道: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是吧?”她停了一下,仿佛有点迟疑,接着又补充说:“……明天要加油啊!”
第二天。
因为路上塞车,我乘坐的巴士迟到了。车上非常拥挤,坐满了去往机场的人。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龄与我差不多,只是化了妆,看起来比我成熟许多,长得很漂亮。她坐着时,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我也想变得像她那样——坐在那个女生的旁边时,我这么想着。
“早上电视报道说,今天是这几年来最冷的一天呢!”
我对大脑电话里的真也说。现在,“一小时前的他”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象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脚下的广阔大地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邻座的女孩也以为我只不过在凝视着窗外发呆。
我喜欢把被暖气烘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雾气,看到了一小片天空,上面飘浮着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缺少日光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凛冽的寒风。外面的风景灰蒙蒙的,就像被剥夺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这时候巴士已经到达机场了,可是因为塞车,车子没办法前进。你那边会不会误点?”
“云层上好像不会发生拥堵,从刚才开始也没有闪过红灯,所以飞机再过两小时就到你那边的机场了,我现在看手表是十点二十分,预定到达时刻是十二点二十分,我们有一小时的时差,现在你那边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吧!也就是说,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了。”
“但是不知道我坐的这辆巴士会不会提早到呢!”
“那样的话,到时就换我到车站接你吧!”
“车站在机场前面,你找不到的话就问人好了。”
巴士缓慢前进,我从窗口往外看,旁边的小轿车也前进得很慢,它大口大口地吐着白色废气。
“不过,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对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既然我们大脑相通,总会认出对方的吧!
“这个嘛,如果机场里那个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说话,那就是我啦!”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要是我说能够坦然地跟他见面,那肯定是说谎。我已经想过千万遍了,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我们必须实际地面对面聊聊。
不久,堵塞的路面疏通了,巴士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往后退,好像要挽回之前耽搁的时间一样。刚才还在一旁慢吞吞前进的小轿车,现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转眼就不见了。也许是有人在机场等着他吧,所以车主才超速行驶。
时间已是十二点十三分,看来我是赶不及在他的飞机抵达之前到机场了。我在大脑里向他说明了情况。
十二点二十分,按计划,真也搭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一边拨弄小袋子提把上挂着的钥匙圈,一边呆呆地回想着我俩的点点滴滴,想起以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脸上笑容也愈来愈深。想着想着,竟连小学、中学时代的痛苦和悲伤的片段也在脑海浮过,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来已经到机场了。手表显示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的真也已经下了飞机,走进机场了吧!说不定他已经出了机场,朝着车站走去了。
突然,司机一踩刹车,整辆车剧烈晃动,我一直靠着窗的额头咚地撞了一下。车上广播通知到站,乘客们都站了起来。我打算最后一个下车,所以继续坐着不动。乘客从车门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嘈杂声变小,车内渐渐空了。邻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来,拿着她的大包包向车门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机场了,我现在要下车了。”
我用大脑电话说。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大脑手机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我一小时后就去那里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站起来,一边掏钱包,一边走向车门。付了钱走下车,冷风迎面扑来,不胜寒风的我直发抖。飞机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而降,这风是不是这架飞机飞过时形成的呢?我直发愣。那么,在没有飞机的时代里,是不是没有风呢?真也是不是正赶来车站接我呢?我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他还在机场里。
我离开巴士,走到人行道上,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哀号声,分不清男声还是女声。接着我立刻发现,那不是哀号,而是急速刹车的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我转过身,刚刚还空荡荡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辆黑色轿车,巨大的铁块直直向我冲来,我很快就明白过来:车子失控了。车窗后方的司机瞪大眼睛与我对望,慌忙中,我竟然愚蠢地伸手去拦那辆车,但是只凭我这细细的手臂,要想阻挡车子的全部冲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把我撞开,我倒在人行道上,身后的金属巨物爆发出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那碎片飞到眼前的路面上,有些还从我头顶上空撒落。
顷刻间,我脑海一片混乱,等确认不再有东西落下来时,我才拼命地想站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事故的全貌:那辆车越过人行道,撞上了墙壁,车体严重扭曲变形。
有一个男子倒在我身旁,恐怕他就是刚刚从一旁撞开我的那个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会被撞死在车子和墙壁之间。
人们围拢过来,在人群中,我看到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慢慢站起来。我没怎么受伤,只是跌倒时右手擦伤了,左手仍然捏紧小包包。挂在包包提把上的钥匙圈掉在地上。
我的救命恩人仰躺着,一直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两片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他在不停地流血,地上都是他的血。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靠近,觉得呼吸困难、发不出声。我忘掉刚才的恐惧,人偶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他身旁,这个男生艰难地呼吸着,可是脸上还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他的年龄跟我相仿,或者稍微比我大一点吧。他一脸满足的神情,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凉,保险柜的号码是……四四五……”
真也吐着血说完这句话,最后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4
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向医院驶去。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我做出反应。
救护车上,救护员一边查看我右手的擦伤,一边问个不停。他一定也问过我,这个重伤的男孩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可是我没吭半句,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了驾照,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照,贴着一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照。突然间我脑中的浓雾散开,我终于理解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浓重的悲痛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位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做一下检查才行。”医护人员说着拉了我一把。他们也替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路。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栋建于战前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盖得有点复杂。通道两旁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被人丢弃在这里,积了厚厚的灰尘。这里是医院的偏僻角落,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好像也没人打扫,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尽力让心情平静下来,脑中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改变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如果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我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是下午一点零五分,电话那头是早了一个小时的十二点零五分,离事故发生还有三十多分钟。
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一直在流血,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从刚才,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停颤抖着。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象出来的白色通信仪器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三十分钟里你都没联络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见到我了吗?”
一小时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我觉得胸口像是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音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我坐得好累。凉,你怎么了?声音跟往常不同……”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我狠狠地骂自己,克制自己流露感情,因为如果不这样,我的情感都要淹没整个电话线路了。此刻,在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被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立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三十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快要滴出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动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的话,就会活着回去。或许他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我最后也许会死掉。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静止了一样。这局面不晓得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在冰冷黑暗宛如深海般的医院角落,我隐约听见了远处人们的笑声。
“你说谎。”不一会儿,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不想让我靠近车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你在下车前就用大脑电话联络过我,不过那是最后一次,之后的三十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了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想把已经发生的事当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能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的。”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要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一点十分。我们剩下的时间愈来愈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时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忍受。
“不行,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做着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手机那头倒抽了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底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有辆车就闯进了人行道,车子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闪避,突然有人从旁边推开我,那是真也你呀!但是你却……”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十二点三十八分吧?”
“我要去车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我感到快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吗?”
“知道你不是讨厌我,我就放心了。凉,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拿着大包包,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
飞机在十二点二十二分着陆了。十二点三十分,真也已经站在机场里了。
其间,我们像被追赶一样拼命讲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开怀大笑。这本来是高兴的事,但我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眼泪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彼此联络,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两人的话渐渐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快到了。
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止,想说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之间回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着颤抖。
“距离车祸只剩八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了。”
真也像下定决心似的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走出了机场。机场非常拥挤,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因为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机场到车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五分钟,我们只剩下三分钟。
“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
我说出了这句我一直很想说的话。感谢的心情盈满了整个胸口。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只要想到这点,就觉得心里很甜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是真心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气温比我家那里低很多啊!”
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十七分。在电话那头一小时前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要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吸入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我无法控制一直在发抖的手脚。
如果真也坚信那个穿淡紫色衣服的女孩就是我,那该有多好!只要真也的注意力在她身上,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道我真正的打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认出我吧!
“车站就在前面三十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来,吐出大量的白色废气。你就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静寂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即将被撞死的人是我,那现在在这里的我会怎样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应该也死亡了吧!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与真也将生死相隔。
“我靠近车子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车,先下来的是一个打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在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
乘客们一一下车,车上的人愈来愈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小时前的车祸,被撞成重伤倒下吧。
“……现在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下来了……”
我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也曾希望自己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就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里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流着泪哽咽地说。
“……不对!”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他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跑了起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想着等一下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
是真也的声音。
车子逼近女孩,令人绝望的速度让人难逃一死。他从旁边推开她……
爆炸声响彻云霄,夹杂着玻璃散落的声音,明明不可能听得到,我却觉得自己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针正指向车祸发生一小时后的时刻。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我耳畔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哭泣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
我用大脑手机呼喊着。
“你犯了一个错误……”他的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圈的话,或许还可以骗到我,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电波的远方。
“……喂,我现在是仰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倒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边看着我边走过来,摇摇晃晃的,用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身旁……”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脸颊上。
“……你的青春痘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声音。
“嘟——嘟——”
5
在医院的角落里被护士发现时,我已经快冻死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听说这场车祸的肇事司机当场就送了命,我没兴趣问事故的起因,接下来我还得向警方和父母交代情况。我疲惫不堪,如一团烂泥。
我没对任何人说起大脑手机的事。
参加完真也的葬礼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个垃圾场。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垃圾场里有许多被丢弃的大型垃圾,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个柜子,那是一个随处可见、放打扫用具的柜子,上面扣着一个三位数字的密码锁,四四五,我转到了他所说的数字,开了锁。
在我的时空里,真也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已经生锈,外形也扭曲了,但是柜门却还能开关自如,里面放了一台轻巧的收录机。原来他一直都记着我们曾经的约定。
在细雪纷飞的垃圾场,我抱紧收录机,站了许久。
“说什么我和你之间只有几天的时差,原来是撒谎!”
我问由美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否认。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曾经打过电话给由美,想起那时她嘱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会发生一样,我这才发现她真正的身份。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我常常想,要是能成为像你那样的人该多好啊!”
在大脑电话那头,她点点头。
“加油!”
那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
几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也交到了朋友。上了大学后,我买了一台真正的手机。
那是一段独身一人也能活得很潇洒的日子。当我双手沾满泡泡洗碗时,不经意间,尘封了好几年的大脑电话响起了久违的来电旋律,是电影《甜蜜咖啡屋》的主题曲Calling You。
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大脑里接听了那积满尘埃的手机。
“喂。”
“请问……”
电话那头是迫切的女孩声音,交织着迷惑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不,没关系,反正也闲着……”
然后,我报上了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没什么精神,她还没意识到拨的这个号码就是未来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在心里想对她说——
现在的你,也许会因为很多事情而受伤,感到孤单寂寞。也许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还要独自走在令人悲伤落泪的冷风之中。
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即使再痛苦,还有那台收录机永远陪伴身旁,给予我们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