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整个人类而言,以游航为代表的这一支可能比较特别。他们的命运与“神”的意志紧紧捆绑在一起,所以被强加了许多不可抗的悲剧。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由于人的天性,他们所经历的苦与乐的总量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们总是无知无畏,他们始终敢想敢拼,他们面对人生中的无奈,死也放不下深埋心中的执着。所以他们绝不仅仅是被动的应付麻烦,而“神”如果真的想要左右他们,必然也会因此多几分烦忧。这不,游航他们很快就又要开始作妖了……
2031年10月22日上午,一列火车在轨道上飞驰,穿行于两侧的田地和果园之间。初雪纷纷落下,与上升的蒸汽交汇,在浅白的大地与悠远的汽笛交织成的背景里跳起空灵的舞步。由于酒精的生产对粮食消耗巨大,游航的政府不得不限制了相应内燃机车的数量,所以这列车的车头是燃烧木炭的蒸汽机车。
如果仅从外观上看,这列车很像霍格沃兹特快列车的样子,除了车厢侧面的名字“公仆号”。对游航来说,这当然是一种自娱自乐,因为她是第一执行人的专列,而《哈利.波特》又是他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然而从潜意识的层面来讲,或许这样做还有别的含义,代表了游航想要尽可能多的留下旧世界的符号,好让自己不要忘记“回归”依然具有某种精神感召力或者政治意义。
此时的游航依然不能完全放弃回归的想法,而且绝没有像亡者镇当局那样把这当做幌子。他把人民的福祉放在第一位,绝不欺瞒民众,只在与社会发展相协调的范围内组织对回归问题的研究。天选者社会因而出现了一段难得的繁荣发展时期,同时也沿着马约拉纳的猜想在对世界的认知方面取得了一点进展。然而在那之后,回归的脚步似乎又卡住了,没人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游航于是只能暂且把全部精力都投到施政上。
从去年开始他会在每年的最后三个月乘火车到各地视察。在此期间,很多日常工作都要在车上完成,因而这间移动办公室配备了警卫、勤务、医疗、通信、机要、秘书等随行人员和相应的设施设备。
时钟指向9点36分,游航披着大衣,端着茉莉花茶在车厢里踱步。刚刚处理完的文件被交给机要秘书,由秘书转述给报务员以电报的形式拍发。那都是些比较容易处理的事项,例如筹建教育部和恩谕大学;关于军队采购弗里德曼工程工业产品意向的批复;向天选阁提交保障女工孕产期权益的法案草案等。
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所以积压起来,令人不快。其中就包括在床头柜上摞着的厚厚一叠战报,里面全是关于泰坦之墙的内容。最近的一份报告来自前线指挥官巴希尔。这位在战斗中逐步成长起来,接替了伊萨姆和迭戈的指挥官在报告中提到瓦兰吉小分队和戈德弗雷德再次联手袭击了亡者镇周边区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此前他已经组织过多次对泰坦之墙的进攻,结果每次都在高耸陡峭的石壁下伤亡惨重。因此,天选者迫切需要找到突破墙壁的办法。
游航暂时没有办法,感冒和睡眠不足使他不想去琢磨这事。他走到窗边,列车正好进了隧洞。窗外的景物消失,在玻璃上留下黑色的背景和他自己的映像。他看着那副略显疲惫沧桑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摸腮边的胡须。那触感就像砂纸,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似乎就埋藏在下面。
“唉,秦晓瑜应该认不出我了吧。”他自言自语。然后火车飞快地钻出了隧洞,将远处闪亮的水面和大大小小的船只呈现在窗前。
“红莲镇。”游航看到变换的风景后再次自言自语。他回想起当年曾和林可在鲱鱼罐头号停泊的岸边憧憬未来,那时似乎也下着小雪。“如果林可还在身边该多好啊……”他这样想着,思绪随着想象飞向远方……
突然,一块标志牌从窗前滑过,上面写着“红莲镇西100公里,游航曲面实验纪念”。
“还留着呐,嘿嘿。”他像看见老朋友一样乐了,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就在一年前,红莲镇向西一直到亡者镇的铁路刚刚通车了一小段,游航就在此进行了旨在验证马约拉纳猜想的大型实验。
为了满足实验需要,从红莲镇车站至标志牌处的一百公里铁路被刻意修成直道。实验时,游航的团队在从红莲镇车站向西行进的列车末节里装入盘好的钢丝,钢丝的一端固定在车站轨道旁的一座特制的半圆形量角器上。随着火车的开行,钢丝由车厢里的滑轮放线装置滑出并保持拉直。然后人们看到角度的读数增大了,与游航预期的结果相符。实验有力地证明了脚下的大地在东西方向上存在一定曲率,而且他们处在曲面的内侧。
这一地理大发现引发了社会轰动。当然随之而来的争议也不少。有人认为也许只是实验区域的局部地形有问题,并不能以此断定整个世界在像一个轮子一样转动。游航明白问题的规模很大,需要证明的点很多,他不可能再将笔直的铁路延长,也不可能再在别的的地方复制这样的工程,于是便组建了一支由金先生带领的考察队,希望他们能找到更多证据。
近一年来,这支考察队一直在对峡谷地区做全面细致的测量,时不时会向游航传来一些消息。
“考察队有段时间没有消息了,不知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呐?”游航想到他们便对着窗户上自己的映像说。
两小时后,列车驶入红莲镇车站,负责照顾游航生活起居的厨师陶德曼先生被叫来为游航刮脸。他的刀功绝不逊于恩谕最好的理发师傅。
游航闭着眼睛仰面躺着,剃刀在他腮部和脖颈处游走。机要秘书奥列格这时从他们身旁走过,把几份文件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游航脖子不动,仅用余光看了一下,知道自己又有事要办了,所以无奈地叹了口气。
秘书走后,陶德曼小声说:“知道吗,游先生。您撮合了一对儿金童玉女。”
“哦?有这事儿?”
“看来您还不知道,奥列格在和新来的报务员谈恋爱。他俩以前就认识。您把她招进来,奥列格可高兴坏了。”
“是吗?手脚够快的。还有谁知道?”
“就我们办公室这些人。”陶德曼说着停下来把剃刀在毛巾上擦了擦,“好了,您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
“五岁?看来我还没有回到来时的样子。”游航照照镜子,摇摇头说,“回不去啦。”又摸摸自己的下巴,“手艺还是那么好,谢谢。”
“我很荣幸,那么我先去厨房了。”
“好的,您忙吧。”游航说完在椅背上靠了一秒又起身说:“等一等,陶德曼先生,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不知道,你也没有说过。”
陶德曼转身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游航起身再次来到窗边,看着月台上忙碌的人群。其中有许多夫妇怀抱着他们漂亮的混血儿孩子。卖食品的商贩推着小车,吆喝着有热狗和茶叶蛋。
“哦,真想也来一份儿。”他想,然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见新修的站台棚顶的中式的琉璃瓦的角上站着张弓搭箭的丘比特,不禁又小小地赞叹了一下。融合,在所有的层面进行着。
几分钟后,他走回办公桌,拿起一支仿制的带有绿色大理石花纹的钢笔开始起草一则关于机要与报务人员交往的规定。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娜仁托雅的弓和箭袋,以及一些儿子用过的小物件。他们的死彻底改变了游航。秦晓瑜大概真的会认不出他了,就像当航船分道扬镳,远远地超出地平线以后,即使爬上桅杆的顶端也再也看不见对方。命运如此,我们都在其中改变着……
两天后,火车经过红石隘口的隧道进入东部,下一站就是该地区的首府宝船镇。
游航有很多事要跟秘书交代,所以在到站前的半小时把奥列格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
“这件事就这么去办吧,两个公司的方案我都很满意。让他们下下周在恩谕做一次产品展示,选谁家的到时候再看。”游航一边说,一边在另一份文件上写下批示。
“好的,先生。”
“这个拿去,马上拍发。”游航将文件叠好递出去。
秘书上前接住。
“对了,这是我起草的一份规定,你照着拟一份行政令,今天就拍发出去,下个月一号生效。我看到了,你和颂西,但这份规定不是针对你们。完全是你们的岗位太重要,必须有制度去规范。你能理解吗?”
秘书接过来看了看,面露难色,但是点头说:“我明白,先生。那我们……”
游航笑笑说:“别担心,我在后面附了一份调令。让她去恩谕电信局工作,是电话部,薪水不低,而且你们也能结婚。”
秘书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忙向游航道谢。
游航则顺着情绪说到时候别忘了请他当证婚人。
奥列格受宠若惊地答应,最后像吃了蜜似的走了出去。
现在游航还剩下一份报告要读,是金先生写的。报告很长,详述了他们近期的勘探成果。其中有些关键的部分令游航头皮发麻。比如他写道“我们见到的几乎都是火成岩,我不清楚它们是一次形成还是多次,但可以确定的是岩浆活动已经停止。另外,我们的世界有侵蚀作用却很难找到变质作用的痕迹。我们钻取了很多岩心,都没发现。也许是深度不够。”“这个世界没有磁场,所以不能用指南针,但是我不能确定是从来就没有还是以前有过。我们需要更专业的团队和设备才能去分析岩石样本当中的含铁矿物的排布规律。这样也许能找到答案,但目前做不到。”“到目前为止,我们考察过的所有山体都不是受到构造作用而隆起的。我找不到倾斜的沉积岩层,或褶皱。向深处挖掘的结果是这些山就像是耸立在地上的岩浆柱,我不知道它们的基座是什么,只是觉得比起外面世界的山体,它们更像建筑。是被浇筑而成的。”“我找到过一些化学沉积地层,但由颗粒物形成的沉积岩层却没有找到。这令我产生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想。也许这些沉积岩还没有来得及形成,它们现在还只是山脚下的冲积扇、河口的三角洲、河床、湖底的黏土,或者荒漠里的黄沙。这表示这个世界还非常年轻,相比于地球,它是在地质年代上的‘最近’才建造的。我想用这个词,因为它不像自然形成的。”“谁造了它?恐怕只有神才能办到。”
这份报告把游航带回了最初的那个夏夜,那个岔路口,那条土道,那个佝偻的家伙仿佛又出现在面前。他跟这个世界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一想到那个人,游航就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当然恨他,因为是那个人强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摧毁了他的对未来的所有憧憬,令他的母亲后半生孤苦无依,让秦晓瑜承受莫名其妙的痛苦。都是因为那个人,才有了之后的一切。也许……本来……如果……,痛苦啊,突然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老东西!我们走着瞧!”游航用力掰着钢笔,咬牙切齿地说。
此时,克罗索正百无聊赖地在樊迪赛尔的峡湾里拨弄着海床的细沙。他用一根聚合物制成的海洋垃圾在沙面上画出双子星系,又在旁边稍远的地方画出长子的星球,接着他想到了生态球,于是准备“下笔”再画。笔杆这时突然碰到了躲在沙粒底下的一条生物,它猛地跃起,扑腾着把画了一半的生态球搅乱,然后逃之夭夭。这个插曲令神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那里会有什么变化吗?他想着,然后查了一眼管理员在线状态列表,发现拉克西斯那家伙竟然不在那儿了!“他怎么跑出来的?”他说,然后火速离开这里,奔着生态球赶去……
下午2点30分,列车准时驶入宝船镇车站。游航决定下车走走。
镇上的街道熙熙攘攘,繁华程度丝毫不逊恩谕。游航戴着墨镜和蒙古皮帽,身上裹一件貂皮大衣,不细看很难被认出来。他的身边只有秘书和一名便衣警卫,但他知道在以自己为圆心的五到十米范围内至少有六七个人在警戒。
游航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抬头看见他的巨幅海报被张贴在一栋崭新的巴洛克式建筑的楼顶。海报上的标语是:“送孩子上学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一辆漂亮的厢式木炭货车从游航身边驶过,车身上喷着广告“灰狗快运:运输、速递、外卖”。
“哟,这小子干得不错嘛。”游航点头说。
这时车子向右转了90度,准备从游航右侧的街道驶出。一个小男孩儿扶着车门站在副驾驶的位置,冲着外边笑得合不拢嘴。
尽管时隔四年,而且四年对一个孩子来说变化很大,但游航还是察觉到他与自己相像,而且眉宇间有着娜仁托雅的秀美。
怀着强烈的冲动,游航突然疯了似的追赶那辆汽车。保镖们也立刻紧追上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就像十几个人在追一个逃跑的家伙。
汽车最后停在林夏惠丰的总店门口,林可叉腰站在那里。小男孩看到她立刻欢天喜地地跳下车跑过去想要抱抱。母亲瞪着孩子跑到跟前,依旧叉着腰,神色不悦。孩子顿时有点不知所措,索性又转身跑到灰狗身后去。
灰狗赶忙对林可说:“姐,怪我,出发的时候没让司机好好检查车。小孩子大了就淘,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下回我一定注意。”
林可说:“谢谢,耽误你送货了吧。”
灰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顺路,嘿嘿,顺路。”
这时十几个气喘吁吁的人相继跑过来,其中最前面的那个早已热得满头大汗。林可见来人一边扯开衣领,一边摘下皮帽,一步一喘地朝小孩走去,诧异了半刻才认出那是游航。她突然慌了,想走又挪不开步。至于儿子,游航是他的父亲,没人能阻止他们相认。
游航走过去,俯身用两手抓住儿子的肩,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回答:“妈妈说不让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你妈妈是谁啊?”
小孩指着林可。
林可看看游航,对孩子说:“告诉叔叔,你叫什么。”
小孩听话地点头,然后说道:“我叫游子良,妈妈说我在等一个人,如果那个人到我上学的年纪还没有出现,就让我用这个名字上学。平时妈妈都叫我小小航。”
孩子还没说完,游航的眼泪就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抱紧儿子说:“你等的那个人来了,就是我,我是你爸爸呀!”
“爸爸?”孩子用询问的眼神再次望向林可。见林可用力点头,他马上开心地对游航喊道:“爸爸,爸爸!”
“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