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云涌

商队沿着裂隙的走向继续前进。

阿特洛波斯在不远处悄悄跟随。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相信如果把这群人的经历和东部人的故事放到一起,会呈现出不错的效果。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平民与贵族,还有外星势力,也许这正是一部充满英雄与冒险的恢宏史诗的原料。于是她开始自言自语地描述起途中的感想和见闻,为后期剪辑感官文件做好素材方面的准备。

“地表和下方的神秘河流之上覆盖着氮的超临界流体。一些水蒸气从中升腾起来,在其上又形成一道白色的遮帘。微风吹过,遮帘的表面飘起细丝,或卷或舒地,既像仙女的长发,又像无数纤纤玉手的手指。此时如果有某个躁动的灵魂被它吸引,停留或放慢脚步。那么,在那纯洁的白色中若隐若现的黑色魅影就会有机可乘。它们无声无息,只在关键时刻让你见识其致命的爆发力。更可怕的是它们从死神身上学会了耐心,懂得只要等待,头顶上那些飘然畅游的生命终有一天会将祭品奉上……”

暂时平安无事,独自徘徊的费拉多有幸目睹了一群野生反足枭在“白河”上捕食的情景。

那是一种令人称奇的团队战术。

一只反足枭充当诱饵,贴着白河掠过,将细长的尾羽放入流体当中。接着尾羽羽根处分泌的油脂顺着羽轴排放出来,在流体中迅速扩散。一大群黑影被油脂自带的尸臭味吸引,开始疯了似的追逐想象中的猎物。这时其他反足枭就从各个方向无声无息地飞来,将反足上朝后的两趾探进流体里极速掠过,在接触到物体的瞬间收紧爪子,然后拖着猎物飞向空中。

整个猎食过程接力进行,始终贯彻默契、高效和团队精神,确保了每名成员都能捕到猎物。

“多么完美的群体呀,真是高贵的生灵,只有神才能创造出这么美丽的生命。”费拉多赞叹地说。

阿特洛波斯悄然降落在他身旁,正好听到他的感叹,然后轻笑一声,闲庭信步地朝指挥舱走去。

列巴姆巴此时就在舱里。由于担心夏尔巴的状况,他在简单应付了一阵后就撇下贵族大人,赶回舱中照料。

夏尔巴慢慢恢复了,他说:“那管子喷出的火焰,还有声音让我产生了幻觉。”

“什么幻觉?”列巴姆巴问。

夏尔巴努力回想,表情变得痛苦,接着摇头说:“我不知道。只看到有很多人,很多死人,有一片湖,有房子在燃烧,还有管子的火和声音。”

说完,老人的情况又开始不稳定。列巴姆巴连忙抱紧他说:“好啦,没事,没事,都是幻觉……”

好不容易让夏尔巴再次安定下来,列巴姆巴决定不再追问此事。他走出舱门,让老人好好休息,自己则开始回忆有关夏尔巴叔叔的一切。

夏尔巴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其本名没人知道。据爷爷讲,当初救起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一个惊吓过度、完全失忆的孩子。所以夏尔巴的一切都只能追溯到那个时候。如今他两千多岁了,发生在他获救之前的事情也许早就无法追忆。那么他刚才所说的幻觉和失去的记忆有关吗?

这有可能,但列巴姆巴没能在这条思路上走得太远。因为前方新发现的状况打断了他。

夜晚渐渐降临,有人报告说前方出现火光。列巴姆巴立刻跑到前甲板,看到裂隙边上有一块凸岩,上面有火,依稀照出建筑的轮廓。

“驯兽师,靠过去看看。”他下令。

驮兽稍稍上升高度,向凸岩靠拢。

随着距离的拉近,甲板上的人隐约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厮打和惨叫声。

这种声音无疑会让所有人紧张,害怕又遇上东部人。不过费拉多坚称那绝不可能是东部军队,因为没有枪声,近战是他们极力避免的作战方式。列巴姆巴觉得有理,于是指挥商队继续靠近。

穿过一层烟雾,巨大的驮兽现身在建筑上空。雄伟的身躯笼罩了下方的一切。

列巴姆巴从上面俯瞰,发现这里是一座四面被高墙包围的营地,里面有塔楼、铁门,中间是一片空场。有很多人在空场和墙头上激战,当他们看到驮兽时都被震撼了,因为在低空基本不会见到这种生物。

“哈哈!我们的援军到了!”一个军官装束的人高喊。其他身着制式甲胄的人一听立即士气大振,齐声高呼。而与他们对战的一方似乎也相信了军官的话,一个个面露惊恐,有的甚至放下了武器,转而求饶。

战斗的形势由此逆转,原本处于劣势的军官一方迅速控制了局面。

列巴姆巴看到铁门上有灯塔城的徽记,又确认人群中确实没有那种喷火的武器,这才彻底安下心来。不远处的费拉多认出有己方部队,便立即跃出栏杆,展翅滑了下去。

身着甲胄,低空滑降,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到的。只有像费拉多这样自幼习武、身手不凡的人才敢尝试。

落在人群中间,费拉多声音洪亮地说:“我是费拉多▪图拉蒙特,图拉蒙特六世,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找个军官来向我汇报。”

刚才喊话的军官急忙跑过来向他行礼,然后说:“大人,在下是皇家劳动赎罪营执事官佩罗西奥,犯人刚刚发动了叛乱,现在在您和您的部队严整的军威面前已经束手就擒。”

“辛苦了,执事官先生。”费拉多简单回应了军官,接着以一种盛气凌人的语气对底下的叛乱者喊道,“谁是领头的?站出来。”

跪在地上的人们一个个都恐惧得不敢抬头,更不敢开口回应。

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冒出来说:“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处死我可以,请饶他们一命。”

循声望去,费拉多这才注意到还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囚徒没有放下武器。他们聚拢在空场中央,被士兵团团围住。而说话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年轻人,他的脸上不仅毫无惧色还透着几分英气,看上去给费拉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挺有勇气,报上名来。”费拉多指着年轻人说。

“我是科里亚▪西撒摩尔。”

“哦?你居然姓西撒摩尔。你的父亲难道就是那个因传播异端邪说被处刑的比利亚?他没死吗?他被关在这里过?啊……很显然是这样。他令整个家族蒙羞,而且他来了这里也不老实,不知道跟哪个下流胚子女人生了你。”费拉多说这番话的时候先是惊诧,然后变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来是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往事。

“不许你侮辱我的父母!”年轻人怒不可遏,手持短剑向前进了两步,但被士兵用剑抵住了胸膛。

“呵呵,你最好老实点,即使一对一你也杀不了我。何况现在这种局面。你煽动叛乱已是死罪,其他人也难逃惩罚,现在是战争期间,聚众叛乱罪加一等。来人,把所有人绑了,分批执行死刑!”

“大人,那样的话我们就没人砍树了。”执事官小声提醒费拉多。

“什么?让他们做什么?砍树?”

“对,砍树。您可能不知道,砍伐树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即使出再高的工钱也没有平民愿意干。所以我们赎罪营的主要任务就是让这些重刑犯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们向回风海湾输送的木材全部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你是说让他们砍那些吃人的树?真不敢相信,原来我们的财富是这群犯人用生命创造的。”费拉多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

“大人,我想我们的财富是神赋予的,这些奴工只是替我们取出来,他们都是有罪的人,他们用这种方式赎罪。”佩罗西奥说。

“我有什么罪?你告诉我!”年轻人举剑指着执事官吼道。

“你是罪人生的,你生来就有罪!”执事官眼睛眯缝着,说话时嘴角还发出嘶嘶声。

“够了,在这个时候还争斗不休,你们不觉得可笑吗?”列巴姆巴突然降落到双方中间说。

“我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大人面前说这种话。”执事官指着列巴姆巴大喊。

“我是奥拉戈兰维拉赛家族族长,商队头领列巴姆巴▪维拉赛。上面那些都是我的部下,不是灯塔城的军队,你们的援军只有图拉蒙特一人。”列巴姆巴说话的时候手里按着家族代代相传的戈兰钩,“还有,你们的灯塔城正在遭受东部联军的猛攻,国家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如果灯塔城完了,东部人很快就会发现这里,到时候你和你的部下都得去砍树。”

执事官一听这话,立刻吓得面无人色。他不愿意相信,可是仔细想想又不难发现近期发生的事情都很反常。先是上级无缘由地抽走了三分之二的看守兵力,接着是供应物资的急剧缩减,而这两件事共同导致了今天的暴动。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于是偷偷地看了看费拉多,发现这位高阶骑士居然没有佩剑,装具也不全。最后他意识到一个平民敢于在大人面前造次在正常情况下是绝无可能的。种种迹象都在支持列巴姆巴的话,令他机械地转头用目光向费拉多寻求最终的证实,而对方用眼神向他承认这都是真的。

这下执事官的精气神完全跑了,愣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叛乱者这边立刻欢腾起来。因为在很多人眼里,灯塔城倒台就意味着解放,意味着自由和美好的生活在向他们招手。那位年轻的领袖科里亚也面露喜色。

列巴姆巴有些困惑,他看不出这些人在高兴什么。他看见原本跪下的人站了起来,将官兵团团围住,费拉多也被围在其中。而官兵们成了退缩的一方,他们的斗志已经完全溃泄了。

这时,有人在空场边缘的地牢入口处喊道:“请停手!狱友们。”然后囚徒们都停下来转头望向他。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人,年龄和费拉多相仿。他一瘸一拐地走近,然后对费拉多说:“费拉多▪图拉蒙特,好久不见。”

“是你?比利亚!”费拉多无比吃惊地说,然后从执事官手中抢过宝剑。

“没想到吧,费拉多,命运真会捉弄人。现在你的生死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上。”

见所有囚徒都听命于比利亚,费拉多明白大势已去,于是只想保住自己骑士的气节。他说:“我知道今天活不了,但是你们也休想指望我束手就擒。”

“我素来知道你的秉性,所以我没指望活捉你。我想要的是我们联手。”比利亚脸色平静地说,语气也十分坦然。

这话大出费拉多意料,不禁诧异地说:“什么?我们……联手?”

“是的,联手。灯塔城的对外战争我们都经历过不少,所以像这次这种情况绝不简单。我们的国家恐怕有亡国之虞。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哦,呵呵!请不要怀疑我的真心,我虽然蒙冤多年,可那是王室对不起我,我的爱国之心是没有变的。当此危急关头,我希望为国家做点什么。别忘了,我也是十二先锋之一。”

费拉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先是回忆了与比利亚的过去,然后又回放了一遍今天同敌军的战斗。终于,他把剑插回军官的剑鞘,说:“我想你是对的,为了国家,我跟你联手。”

比利亚走过去与费拉多握手,然后转身向自己的追随者喊道:“狱友们,我们受压迫和奴役的日子在今天到头了。可是我们又有新的麻烦,东部的城邦对我们灯塔人恨入骨髓,如果我们的国家没了,他们一定会更加残酷地奴役我们,到那时我们的苦难将无穷无尽。我知道你们憎恨灯塔城的暴政,我也一样,可是那都是王室和少数权贵的错。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现在正活在恐惧当中。因此,我恳请大家相信我,跟我一起寻找办法,击退外敌,推翻暴政,建立我们自由的新家园。”

“同意!”“我跟着你!”“还有我!”“我也是。”……

“推翻?”费拉多在心底疑问。可是大多数人的热情让他似乎又见到了从前的比利亚。他总是提出很多不切实际倡想,却又总是一呼百应。而那时的自己往往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他身后,尽管目的并不完全相同。

“推翻王室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不过现在抵抗外敌要紧,其他的事往后再说。”费拉多默默做出决定,然后走过去牵着列巴姆巴的手来到比利亚跟前说:“比利亚,我来介绍我们的友人,奥拉戈兰的列巴姆巴。”

“您好,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和您勇敢的部下,恐怕我们这些人都得死。我想您既然帮助了我们,那么我们就在一条船上。眼下我们都处在危险当中,所以我们合作好吗?”比利亚主动握住列巴姆巴的手,语气沉稳地说。

“您希望我怎么跟您合作?”列巴姆巴想快点摆脱是非,可是又不忍扔下这些人不管,所以他打算用驮兽帮他们脱困,但绝不再次卷入纷争。

“我想您选择低空飞行一定是为了躲避敌军。那么您恐怕得在这样的高度飞行很长时间。而且我理解想要你们加入我们的战争显然是不现实的,可是能否请您的商队带上我们,沿着这条河前往回风海湾,只要到了那里您就算功德圆满,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将来绝不会让您白跑这一趟的。”比利亚的话充分考虑了双方的需求,所以他相信列巴姆巴应该不会拒绝。

“好的,如您所愿。”列巴姆巴爽快地答应。懂得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这在列巴姆巴见过的贵族里很是少见,所以他承认比利亚是他打心底里欣赏的第一个贵族,但也是他见过最惨的一个。他注意到比利亚用破长袍遮挡的右小腿其实是一截木棍,心中轻叹天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赞美诸神,在这黑暗的时刻派来了您。那么我们是否即刻动身?”比利亚说。

列巴姆巴突然犯了难,作为一个长期游走于强邦控制区域的小国商人,谨小慎微是职业习惯。他说:“可是有个问题,灯塔城是我航路的终点,根据贸易条约,我们不能前往回风海湾。”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条约。”比利亚说,“如果实在有疑虑,你们就别自称商队了,对外就说是我们的雇佣兵。你们有这传统。”

奥拉戈兰佣兵的故事一直广为流传,列巴姆巴对此也曾非常着迷。比利亚的话又勾起了他的热血。于是他大手一挥说:“那还等什么,都上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