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来得太快,以至于游航和志愿者们都来不及反应。他们跑进炽天使修筑的工事,看到四处散落的弹药箱和给养,东倒西歪的机枪和火炮,还有一壶余温犹在的红茶。游航这才意识到敌人被自己逼到了怎样的窘境,这难道就是人民战争的威力吗?惊诧之余他回头向大家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所有人封锁敌营,保护现场,不得抢夺战利品。等军队接收了这里,我们就各自散去吧。能和大家同生共死是我的荣幸。”
“遵命!游先生。”大家几乎异口同声,甚至有个别人称呼游航为将军,可惜他没听到,否则不知要偷着乐多久。
8点多,天选者的军队接近南门,三大族群的首领在前,后面跟着莫日根、哈尔巴拉、查干巴拉、饿獾,以及其他头领。他们原以为遭到血洗的恩谕已经成了无数冤魂飘荡的死城,可出人意料的是有许许多多人出现在城头和城门两侧。这些男男女女无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他们手持各种武器、工具、炊具,他们没有欢呼,但眼神透出喜悦和被战火洗礼后的刚毅。其中一些人微微欠身朝首领行礼,那是习惯使然,可是这个举动多少让败走的贵族们脸上发烧。
穿过城门,看到敌人遗弃的武器和物资,还有被陆续抬过来摆放整齐的敌军尸首,首领们明白,这些平民进行了有组织的抵抗。
“叫你们的首领出来说话。”击倒雄鹿率先朝平民们说。
所有人都看向游航,他就站在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上去和其他人一样蓬头垢面。
游航有几分惶恐,但他很快明白不管贵族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这都是属于自己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前去。
雄鹿微微眯眼,想要看清这个人。他越看越眼熟,终于回想起来了,然后跳下马背,拿起一面盾牌,走向游航,停在彼此相隔大概十步远的位置。接着他高举盾牌原地转了一周,示意所有人注意。
游航正困惑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见他跳起了某种舞蹈。游航对此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呆呆地看着。
舞蹈结束,雄鹿走到游航跟前,用捆在左臂的短剑敲击盾牌,很有节奏。砰……砰……砰……敲着敲着,他开始呼喊游航的名字。雄浑的嗓音就像棕熊的低吼。接着其他的印第安战士也随着他的节奏敲打盾牌,跟着呼喊游航的名字。然后蒙古人、阿拉伯人、所有人都开始用手里的武器敲打出声音。
那鼓点和呼喊就像一首战歌,令游航被山呼海啸包围。错愕中,他仿佛置身古典时代,而且扮演的正是史诗里的英雄。
娜仁托雅的马车也在回城的队伍里,她远远地听见了城墙上传来的喊声。她开心极了,是游航,他还活着。她跳上骏马飞奔到城门,挤进人群当中,见证了游航有生以来最辉煌的时刻。他看上去英武极了,伟岸极了,再华丽的服饰也不及这一身破烂肮脏的战袍。她真想现在就想跑过去给他拥抱。无数炽烈的情感汇聚成幸福的泪,悄悄溜过泛红的面颊,而后被似哭似笑的嘴角驱赶,落在细滑的手背上……
从贵族的恩人到平头百姓,从平头百姓又变成全城的英雄,游航完成了人生的蜕变,他的心也在悄然变化着。回去还是向前,答案已经不再那么清晰。如果还有抗争和犹豫,那就让命运再推他一把吧。
一小时后,三大族的军队已经接管了斯图尔特的营地。贵族们显然对炽天使留下来的武器很感兴趣。他们纷纷下马,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或点头或摇头,煞有介事地品评一番。莫日根最中意那门8英寸榴弹炮,他走过去把高低机和方向机来回摇了好几遍。可汗也想试试,于是也走了过去。就在这时,莫日根发现炮闩挺有意思。他扳动拉柄,后膛打开,一块柱状物顺势从里面滑出。那东西落地之前被一根细小的铜丝拽了一下,瞬时的力道拔出了铜丝捆绑的保险,然后可汗和王子的脚边发生了爆炸……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恩谕之战都影响重大。除了奇迹般生还而后又回到小院儿里独居的齐老鬼外,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在那一战之前和之后的人生都大为不同。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变成了孤儿、寡妇,有的人从腰缠万贯变成一贫如洗,这些都成了复仇烈焰的燃料。在报复冤奴的问题上,各个族群原则上是一致的,差别仅在方法上。而要决定未来对付冤奴的具体政策,就要看族群之间在天选阁的力量对比和博弈。
战后,天选阁的格局有了重大变化。笼统来说,战争不仅让三大族元气大伤,而且他们只顾本族人性命的行为极大地刺激了第四族群。使得第四族群迫切需要有人在权力中心为他们的利益说话。而能承担这一任务的似乎只有自由党。这个党派虽然存在已久,但过去只能算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罢了。现在,由于自由党人在危急关头坚决抵抗的英勇表现,第四族群已经把它视为整体利益的代表。而自由党在得到支持后,很快就凭借第四族群早已确立的经济优势获得了比其他三族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大的影响力。
这正是钱伯斯一直梦寐以求的局面,他就是自由党党魁。现在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只要在天选阁一出场就会变成引人瞩目、举足轻重的力量。此外,钱伯斯也相中了游航。游航身上有战争带来的名声和威望,有蒙古人和印第安人欠他的恩情,有和阿拉伯富商之间的信任关系,俨然就是一颗可能在各方势力中间斡旋游走的政治新星。如果不能吸纳他为自己所用,那么很快也会有其他势力把他拉拢过去。所以钱伯斯康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吸纳游航入党,并直接将他推到党内二号人物的位置上。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
八月初,游航忙得不可开交。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没法再回工场里干活,哈桑也只剩下和他攀交情或者撮合他跟女儿的心思。当然有类似想法的绝不止一个。游航发现自己突然被各种各样的人包围了,无数人脉关系的丝线朝他延伸过来,似乎要把他包裹成一个蚕蛹。而在这些关系之外,还有天选阁里无时不在发生的观点碰撞和利益冲突。那里就像他前些天经历的战场,只是没有枪炮,但同样生死攸关。
由于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天选者的任何重大决定表面上都必须靠辩论和表决来完成,而背地里更是有着许多妥协、倾轧和利益交换。这种事非常费时费力,而游航还没有来得及深入接触它们。
自7月底起,关西地区一直有新的战报送来,许多城镇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伤亡和财产损失十分惊人。可以说是双方分家以来亡者对天选者最大规模的一次劫掠。对此,天选阁里有了一种阴谋论的猜测认为袭击恩谕的敌军只是诱饵,用于调虎离山,而真正的目标就是要鲸吞关西地区的财富。
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是从关西前来求助的部族酋长们,他们的游说使得各自族群的代表们极力主张大举反击。游航凭借自己对亡者镇的了解知道那不是真相,也知道如果此时反击会是什么后果。大规模作战,还要攻打城镇,凭现在的武装力量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因此,他在会场上力排众议,滔滔不绝,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政坛新人,甚至有些强势。另外由于他在恩谕之战中的表现,以及人们对他的传颂达到了一种升华的高度,所以在军事问题上,他被赋予了一种无形的权威。所有人都承认他,无法从他的论据中找到破绽。结果作战的事情就真的被搁置了下来,只是决定简单地派出骑兵向亡者镇周边袭扰、侦查。
经此一事,钱伯斯不禁又对游航刮目相看,而且越发地欣赏起这个能跟自己的事业不谋而合的年轻人。因为他此时正忙着向其他城镇拓展自由党的组织,为下一步建立武装和中央政府做准备。在这些步骤完成之前,他确信任何对亡者镇的军事行动都没有自由党的份儿,而且不论胜败都没有好处。若是胜了,三大族会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甚至反过来打压自由党,而败了自由党恐怕又会被拖入更大的乱局。因此,他也不支持立即反击。可是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他是反复思量的,没有游航那种冲锋在前的气魄。所以当游航独自做到了这件事,他除了乐见其成,就是提出了一揽子经济重建计划,并将自由党的组织建设和自家的产品营销夹带其中……
8月7日,游航一觉醒来,听闻蒙古王庭出了大事,可汗和王子都于昨夜医治无效死了。于是立即动身前往王府吊唁。
来到王府灵堂,看到莫日根和可汗的棺椁就停在那日他们把酒言欢之处,游航心下悲凉。而想起娜仁托雅,他更是心如刀绞。他理解那种失去至亲的痛,想要当面安慰她几句。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公开,所以他也在犹豫如果见了面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说什么样的话。
思量中游航机械地完成了礼数,到了答礼的家属跟前却发现娜仁托雅压根儿不在。他装作寻常关心的样子询问,得知公主昨夜悲伤过度,晕厥后尚未醒来。
这下,游航更担心了,想想最近她定是日夜守在父兄跟前照料,而自己明知此事竟无一日造访,竟无给予半点安慰,实在是心中有愧。于是,他找了各种理由在王府多留了一会儿,想等她出来见上一面。可是公主终究没有出来见客。那么他也安慰不成了,毕竟深府大院闺阁卧榻,也不是随便就能靠近的。
“那晚辈还有事先行,今后贵府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游航无奈地朝在场主持的宗族长老告辞,而后五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与娜仁托雅的关系已经到了必须决断的当口,而压力全都在女友一人身上。
由于可汗和他唯一的儿子都被炸死了,长老们经过商议决定让公主娜仁托雅立即与一名受到广泛认可的男性成亲,这个人将继承汗王之位。而此事一经公布,不论多远的蒙古贵族青年都争相赶来,其中呼声最高的是哈尔巴拉。哈尔巴拉和他的家族以及一帮附庸都认为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大造声势,活动频繁,以至于在老汗王治丧期间哈尔巴拉就开始前呼后拥,招摇过市,俨然一副汗王的做派。而且他的家里宾客盈门,比前往汗王府吊唁的人多得多。
娜仁托雅很痛苦,可是现在最关心她的人,能庇护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沦为了一个被人觊觎的宝贝,一块登上权力宝座的垫脚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来游说,多数是哈尔巴拉派来的,也有其他抱有幻想的人。她被这些人吵得不胜其烦,心中的悲痛又还没消,一时间竟觉得全族都像自己的敌人。于是极端的压力催生了极端的行为,就像当初任性地跑去亡者镇周围去转悠结果撞上了游航一样。这次她又要任性了,而且颇有些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10日夜里,游航在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猫子在外声声叫唤,似乎有事发生。晚风轻轻摇曳着窗帘,送来雨后的凉意。游航没有关窗,因为关也没用,房子已经被炸得四处漏风,暂时未及修补。
这样也好,至少能给心底的热切降温。因为他已经听说了王庭里要给公主选配的事,正着急不知该如何应对。
突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飞进室内插在木质的画框上。游航惊坐起来,跑过去查看,发现箭头上带有字条:“开门。”
游航不明就里,但箭羽的花纹像是娜仁托雅的。他跑去开门,娜仁托雅就站在门外。她带着面纱,进了屋径直朝楼上走去。游航关好门,也跟了上去。随后,他看到娜仁托雅走进卧室,于是渐渐放慢了脚步。他似乎察觉了女友的来意,因而在心底有个声音冒出来催促他快点,可是他仿佛又觉得还有另外两个人影在晃动,让他不能专注于眼前。这时娜仁托雅没有给游航任何迟疑的机会,她抓住游航的手把自己拉进对方怀里。
这一夜,风吹过被打漏的墙壁发出鸣响,可游航和娜仁托雅一点儿也没感觉冷。第二天,娜仁托雅把哥哥留下的项链给了游航,然后她鼓起勇气在部族大会上宣布了她的人选。
这件事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所有在场的人都议论起来。哈尔巴拉暴跳如雷,他立刻站出来反对,理由是不能让一个外族人来领导部族。可是娜仁托雅立刻指出,当初只说是要一个被广泛认可的人,没说非得是蒙古人。长老们原本以为选一个蒙古人是默认的,所以无需言明,没想到被娜仁托雅反将一军。
这下问题复杂了,游航的确受到广泛认可,即使在部族内部也有不少人不介意他的身份,但也有以哈尔巴拉为代表的顽固派坚持反对。哈尔巴拉平日里行事张扬,得罪过不少人,但是得知他要当汗王,那些有意见有过节的都选择了沉默乃至巴结讨好。现在不一样了,游航的出现好像救命稻草,他们宁可让游航来领导也好过继续在哈尔巴拉手下卑躬屈膝。这些人全都倒向了游航一边,使得两派旗鼓相当,长老们只好清退左右,闭门商讨。
闭门会议开了三天还没有结果。哈尔巴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日在会场外来回踱步。
而另一边,游航也在关注此事的进展。三天前他刚听说的时候很吃惊,因为娜仁托雅那天一早离开他家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钱伯斯对此事非常重视,跑到他家来询问详情,并要游航确认自己的心意。游航实话实说,承认喜欢娜仁托雅,愿意与她成亲。
钱伯斯听后面带喜色地告诉游航这是好事,并且在临走前留话说:“游,我们是朋友,但我想又不仅仅是朋友。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我当你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力帮你。”
游航不知道钱伯斯到底能帮自己什么,他也没问。事实上他的精神中可能有一部分觉得钱伯斯有点过于热情了,但是眼下关心则乱,腾不出精力来思考,所以意识中只有对这位大哥的话的感动和期盼。
钱伯斯没令游航失望,他是真的有办法。他深谙恩谕政治舞台背后的规则,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和蒙古族长老们达成交易的突破口。其时,蒙古部族由于群龙无首,原本与他们中的一些部族存在牧场划界、水源分配等纠纷的印第安和阿拉伯部族乘机发难。因此,一些涉事部族的长老迫切需要的其实是能解决这些问题的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反倒没那么重要。先前他们不信游航,因为担心他不是本族人,不能坚决捍卫本族的利益。现在钱伯斯提出自由党可以在天选阁支持维护蒙古部族的利益,而交换条件就是让游航与娜仁托雅成婚。一些人的态度立马变了,王庭内部意见进一步分化,支持游航的占了上风。
最后,部族长老会议与钱伯斯达成一致,游航将成为汗王,而自由党与蒙古族将同气连枝。钱伯斯又在整合恩谕政治版图的道路上迈进了一步。
七天后,游航与娜仁托雅按蒙古礼仪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正式继位成为汗王。哈尔巴拉在会场喝得酩酊大醉,进而胡言乱语,最后被卫兵叉了出去。
此后,在天选阁的会议上,游航和钱伯斯大展拳脚。他们已经拥有了天选阁的半壁江山,所以没费太大功夫就成功说服了另外两方,制定了先图强后反扑的战略方针,还拿出了一整套改革措施。恩谕,乃至整个天选者社会的变革之门就此打开了。游航和钱伯斯两人怀揣着或同或异的理想进入了一段亲密无间的合作时期。
而在他们对面,亡者镇陷入了恐慌当中。虽然收获了健锐营的大胜,但在炽天使的惨败面前都是浮云。他们确信疯子会在短时间内大举反攻,所以穷尽所有,疯狂地生产武器,每日轮班训练农夫、工人、妇女、儿童。整个镇子都变成了一个大兵营,人们除了从事繁重的劳动外,还要义务修建工事,周末去兵工厂加班。所有人都非常疲惫,而生活却日益困苦。
守着堆积如山的武器装备而不选择进攻是一种慢性死亡,可是他们还不知道敌人那里发生的事,也没有胆量走进敌人的领地,直到数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