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降临了。游航不论如何不想在这个阴森的地方过夜,所以提议连夜离开。齐老鬼和女人也表示同意。三人于是收拾了一些干粮牵着瘦驴从来时的大门离去。
黑狗不愿意舍弃自己的主人,在小湖边独自徘徊。游航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听到它像孤狼一般对着天空中的“浴霸”发出凄凉的嚎叫。那声音溜进了他的心底,与他此刻的低落心情共鸣,使他的所有信念,所有理想,所有自小接受的教育中那些倡导高尚情操,歌颂人类美德的东西全都遭到了地震的考验。人类啊,终究只是穿上衣服的野兽吗?所有的那些代表文明的品质都是自欺欺人吗?都是不同人相互之间用来标榜自己,贬低敌人的工具吗?“嗨……”游航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只能轻声幽叹。与此同时,在他的旁边,齐老鬼也一言不发,想必心中也颇为不快。
午夜过后,三人来到了拴驴和马的水坑边,看到直升机的机身外壳尚且完整,可以抵御夜晚的寒风,于是决定在此过夜。
凌晨,气温持续下降,游航捡来一些枯枝败叶生起篝火。这样大家就能入睡了。女人很快便在机舱的角落睡着了,对她来说今天很兴奋,很高兴,是她自由的起点。可是游航和师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们一个在火堆旁坐着,一个索性起身到水坑边踱步。
齐老鬼的盲眼盯着火焰,火的影子跳动在他的眼里和心里。长子,人类,多彩的种族,自由而奔放,坚忍且不屈,至少在昨天之前拉克西斯对他们的评价总体还是正面的。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人很恶心,很自私,很残忍。他们的本性与所有美德的外衣都没有血肉的联系。他很失望,对克罗索的实验失去了信心,对长子的未来也不再期待。
“他们不适合那项使命。”神在心里说。游航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看到他的愁容,看到他的迷思,觉得生而为人类,对于像游航这样的可以被称作好的灵魂是一幕悲剧。人类是没有希望的,如果要有,就一定要靠神的引导,而且要下大力气引导。可是神究竟要如何引导他们呢?神真的那么至善至圣吗?也许像克罗索曾经做过的那样,虽然粗暴,但或许是一次有益的尝试。他现在可以体会克罗索当时的愤怒了,这些不争气的东西,他们一再违反戒条,背离自己的誓言。那就让他们接受惩罚吧!他要效法克罗索,让诺亚的故事重演!他所要做的只是找一个自己认可的义人,留下他,同时降下灾祸,把其他人连同他们的罪恶带走,然后让这个人去重建。
“赫尔墨斯,赫尔墨斯。”
“是的,主人,我察觉到您的情绪很糟。需要点喜剧套餐吗?”
“不需要!你现在别管我,照我说的去做。”
“您又有什么要求?”
“告诉我你的极限在哪儿?”
“哈!您……每次都在挑战我的极限。”
“不,你没有。这次我要你摧毁这个世界。”
“什么?”
“摧毁生态球。杀掉这里绝大多数人类。我需要一次净化,以便克罗索以后按游航这样的标准物色的新样本重组一个新社会。”
“他那样的行吗?”
“我觉得他算是个好人。”
“我的分析显示您在说蠢话。您被气坏了。您什么时候这么嫉恶如仇了?您难道没有做过亏心事吗?这就不给他们机会了?”
拉克西斯被问得有点烦躁,他并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弄清楚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把亡者镇上的一些人同自己那个几乎没见过面的大人物父亲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他的愤怒与憎恨,他的报复心理是现实与虚拟的双重经历以何种比例混合的产物。“总之,你有没有办法?没有的话,回去以后我也不用你了。”
“有!我有!”赫尔墨斯连忙说,然后开始在后台工作起来。“元帅大人,正如我一直跟您强调的,我是您忠实而完美的士兵,绝对物超所值!”
“别吹,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主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篡改一段代码,让天上那个东西功率增大10000倍,把生态球里的东西都烤焦。啊不,错了错了,考虑到这里有大量的水,我分析最可能的情况是水份蒸腾起来,高速对流,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像在压力锅里一样被蒸熟。”
“你的主意很特别呀,我还以为是水灾地震之类的。”
“太温和的方式留下的人类会比较多,这不符合您的要求,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常规手段可能没等奏效就会被系统中止,所以必须得来点狠的。我想到时候您和这两个人,还有任何您指定的人可以用模块保护起来,等待一切结束。您不会有痛苦,但这样的大规模活动即使没有被系统阻止随后也必定会被发现,克罗索可能也会知道,届时我们的境况可能会更糟。”
“没关系,克罗索知道了反而更好,他要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这儿,那我们应该让他知道。他要是早就知道并故意把我们流放在这儿,或者说我们在这里的行为激怒了他,让他不想放我们,那也没事。说到底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最后还是要放我出去的,除非他想尝尝阿特洛波斯的……啊……那招叫什么?九……阴……九阴白骨爪!还是长子会起名儿啊,以前我都找不到词儿来形容她那几下子。呵,多聪明的脑袋,如果能用在正途上……可惜了。”
“那我可就这么干了,主人。”
“去做吧,另外把游航的家人都留下。”
“好的,代码完成以后我会再联系您。”
……
隐秘的谈话暂告一段落,拉克西斯又看向游航。
游航还在水边踱步,心中纷乱异常。亡者镇里那些形形色色的恶人恶事和过去与母亲相依为命时的苦楚现在全都从记忆里喷涌出来。两股泥流搅和在一起,当中裹挟着冷嘲热讽的声音,傲慢自大的面孔和因鸡毛蒜皮而发展到口不择言的谩骂。这些都是他过去在家庭、学校和社会面对过的最最真实的人,都是他在那个需要通过观察和对比来寻找归属和位置的懵懂年龄被迫承受的伤害。现在的他已经能理解这些人都有烦恼,这些人也都有梦,而且也和自己一样从不同的角度感受着来自生活的压力,凭借自己的判断拼搏着,所以大概也都明白贫穷导致弱小,弱小带来原罪的铁律。可谁也不是生来的智者,不可能一开始就有抵御恶意的能力,所以伤害既已刻在心中,终生也必留下疤痕。那么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讲,他那么喜欢读书也是在受到刺激过后拼命地强大自己,试图改变命运吧。
“现在看来人的堕落是不分阶层的呀?”他轻声对自己说,然后继续想到: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每个人都不想陷入困顿,都想过上富足而自由的生活,可当人们聚集在一起,组成社会,共同努力,结果却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者身染穷疾,虽夙兴夜寐,犹难翻身。若经年累世,则志趣益颓,目视日短。那么富者呢?是否仓禀实而知礼节?亦或是都像救赎会那帮老爷们一样忘了来路,在穷奢极欲中变异成魔鬼,并且妄图世世代代把持高人一等的地位?
“我们都是懦夫!”游航又轻声说,接着坐下来又想:我了解那种感觉。我也体会过向安乐舒适妥协,哪怕只是一点点片面的安乐。对我们穷人来说那是一种无望的自弃,十几岁的时候我也那样,差点变成一个网瘾少年。现实的世界里没有乐趣,想要逃进虚拟世界寻找实现自我的舞台。结果每次回到现实都更加空虚,甚至心慌。我想懦夫的灵魂是软弱的,不敢直面真实之镜,吃不了从善之苦,并且有意无意地把己所不欲施加于人。我如此,穷人如此,对于救赎会那帮人来说亦然。他们摆脱了物质贫乏,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除了屈服于感官享受,就只剩下处心积虑地编造谎言,把自己和受他们统治的人蒙蔽起来。真可悲呀!被他们统治的人不明真相,居于统治地位的他们也被真相所累。我想,他们但凡还有一点点理智,那么肯定在享受之余也是提心吊胆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个谎言不能被戳破。破了就会万劫不复。
“主人,代码编辑完毕。现在就替换吗?”
“等一等。”拉克西斯说,然后齐老鬼冲游航喊道:“乖徒儿,你在那儿走过去走过来滴,嘴巴头还晓不得在说些啥子,啷个哒迈?今天遭刺激到了啰哇?”
“是挺刺激的,师父。我在想我该怎么做。”
“做啥子?做啥子都没用。你能改变几个人嘛?那是人滴本性哒嘛。除非哪天老天来把那些该天杀滴一个二个亥都除脱。你说是不是嘛?”齐老鬼故意引诱地说,似乎拉克西斯心里产生了那么一丝犹豫,需要游航的一句赞同的话来帮助他下定决心。其实他对长子总体上还是持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缺乏感情的态度,除了对游航和秦晓瑜这些个体。那么从这一点上讲,他的犹豫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呵呵,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呀?”游航没有表示同意。
“诶,咧恶人些个死哒迈好人才有机会撒。虽然说是不可能滴事,想一哈也没得事撒。是不嘛?”
“师父,我知道您想宽慰我,可是这个想法实在太幼稚了。”
“那你想啷个做嘛?”
游航想了想说:“我听林可跟我说过,镇上有过一个叫做黎明社的组织,干过对抗镇长的事。我打算去找他们。”
齐老鬼没有说话,满脸都是疑惑的表情。
游航马上又不好意思地说:“林可是我在镇上的妻子。”
齐老鬼疑惑的并不是这个,但还是回应说:“哦,我是说你啷个在镇上楞个久都不回去,搞半天是楞个嗦。你娃娃艳福不浅。”
游航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咱们说正事,师父。我觉得现在的亡者镇还是太强,天选者要是强攻会损失惨重。只有动摇镇子的根基,同时让天选者继续发展才能改变态势,有利于将来统一。”
“你滴意思是你不想死太多人,还要去推翻政府?我晓得你娃娃心软,但是你想过没得哟?亡者镇咧个样子,你要去跟他们斗,靠你说滴那几个人呐?我怕他们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再说自古以来都是恶人奸人害好人,哪有几个好人斗赢哒滴嘛?再退一万步说,斗算你创造哒奇迹,将来楞个庞大一个社会,你要啷个治理它?你默到(以为)天选者都是些蛮啷个好滴人迈?将来都不得出些咧号子角色?”
“我什么也保证不了,可我知道事情不会自己变好,人的事总要靠人去解决。”
“本性难移,本性难移。靠人滴话解决不了滴,除非有奇迹。”
“师父,您说的困难我知道,但人的本性不一定坏。我相信这一点,而且我也相信奇迹。以后的事情我无法预料,更不可能提前想好对策,但我现在就是要按我的想法去做。这是我父亲教我的,他说我们做的事情最后都会以某种方式回馈给我们,还教我要主动对人生施加影响,要承担责任。我想我以前都不够主动,总是被推着走,这次我要做出一些改变。另外,既然我知道了这些事,我就有责任让还被蒙在鼓里的人知道。也许这就是一场革命吧。不论有多少人响应我,我都要去做。这是理想,这是希望!”
“你没有经历过六七十年代,所以你不懂。你咧个人太理想主义啰。只怕奇迹没有发生,人先没得啰。”
听了师父的话,游航沉默地低头,看着水坑中“浴霸”的倒影,思忖了一阵又说:“师父,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多重宇宙,可我相信这套理论,所以奇迹对我来说可能是个不太一样的概念。”
“啥子概念,说来听一哈嘛。”
“这个理论认为现实无限广袤,所以说可能存在无数个宇宙,有些与我们的世界比较相似,相似到有另一个我,另一个您。可能他们也会这样待在一个相似的水坑边,探讨同样问题。有的我做出了不同的决定,但也有的我做了和我一样的决定,而无限的一部分还是无限,所以就算奇迹的概率再小也一定会发生,一定在发生,一定发生过。”
“嘿嘿,咧个想法还有点儿意思哈。阔是你啷个晓得你斗在那个发生奇迹的宇宙头(里)歪(呢)?”
“呵,我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第一,考虑再多也是白搭,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不可能知道。第二,我们之间有一种统计学上的意义,虽然我们彼此之间不可能得知对方的信息。这很奇妙不是吗?我只需要遵从内心,然后就表明有无数个我做出了同样的尝试。奇迹总会发生的,再说,为什么不能是这个我呢?不也没人能确定吗?”
“哈哈哈……”齐老鬼笑起来,同时拉克西斯也稍感吃惊地想到自己虽然认同这套理论,但从不曾把它发散思考过,也许这在现实中真的有可能吧。可是他转念一想这里并非现实,而是一个终究有限的虚拟宇宙,便又对游航说:“我咧个老古董是越来越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了,我们那个时候斗只晓得有九大行星,有阿姆斯特朗和加加林。嘿嘿……有你咧种想法也好嘛,听哒好像烦恼都少些哒。哈哈哈……但是假如说没有无限啷个广哎?”
见师父反应积极,游航又继续说:“师父,其实就算不考虑这些,我们本身也是奇迹。据说银河系平均下来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物质原子,可您看看我们的太阳系、地球、我们。物质的总量如此庞大,结构如此复杂,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奇迹,是一个接一个的奇迹。您算算那是多么小的概率,我们是多么珍贵!只不过我们经常忘记了彼此的价值而已。”
齐老鬼点头作为回应。
游航越说越兴起,像打了鸡血一样站起来,张开双臂,仰头向天,模仿游戏中泽拉图的口吻大声地继续说道:“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奇迹之子!可有那么多人忘记了,或者从来不曾意识到。他们干了蠢事,干了恶事,玷污了自己的珍贵,奇迹在他们身上结束了!这样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人类中的智者和勇者们都显得像是在孤军奋战!可能这种多与少的对比也符合奇迹之上再乘以一个奇迹概率的结果吧。呵呵。”
游航说到这儿语调更加上扬:“可我们并非真的孤军奋战!理想和传承连接着我们。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智慧而勇敢的人们选择了让奇迹延续!向着更高,更光明,更睿智,更有尊严!就凭这个,我也不要去考虑得失,考虑奇迹是否选择我,因为我选择奇迹!尽管我也干过蠢事,但这次我要捍卫我的价值!也捍卫人的价值!”
游航说到这儿,黑桃A突然站立起来嘶鸣一声。
“哈哈,黑桃A你同意我的话是吗?”游航走过去抚摸它。
赫尔墨斯又偷偷问主人:“什么时候开始?”
拉克西斯回答:“取消吧,让他去闹。让人类自己折腾吧。将义人与恶人同杀,这断不是我所行的。”
“好的,元帅大人。”赫尔墨斯回答,然后像一个人有所感悟一样在自己的数据库里记录道:第314条,要对付一个中二的人,你可能需要比他更加中二。
……
过了一会儿,游航回到火堆旁。齐老鬼问:“那你还打算回恩谕不?”
游航想了想娜仁托雅,又想了想林可,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脸立刻被愁容占满:“呃,短时间内应该不回吧。师父您回吗?”
“我要回去,我又不只你一个徒弟。另外,那个王庭滴事你不管哒呀?”
游航又琢磨了一下,说:“这样,师父,我写两封信,请您带回去。一封给娜仁托雅,一封给钱伯斯。王庭里就哈尔巴拉比较麻烦,如果他有什么动作,就找钱伯斯帮忙。”
“好嘛。”
“对了,师父。”游航指了指熟睡中的女人,“让她跟您回去吧,临出发的时候她说想认我做弟弟,我答应了。另外再烦请您给她起个名字。”
“那我叫她夏甲。”
游航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问:“为什么?”
“因为神会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