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睡了,白嫩的脸包在翠绿色的襁褓里,像颗春笋。赵慧躺在我怀里,头发的香气缓缓散出来,让我有些醉意。
赵慧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我记得她生产之后苍白的脸和青紫色的嘴唇,肚子上的皮肤印上了惨烈的褶皱。她躺在医院床上,叫我一声老公,声音虚弱得像是秋天的雾。
今天要给兰心过百天。晚上家里人去酒店庆祝一番,母亲缝了一件婴儿服,岳父送了一把长命锁。饭吃得很愉快,赵慧渐渐已经从记忆里走了出来,一个劲地吃,仿佛要把怀孕时倒掉的胃口再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回来。
岳父笑得欢畅,看着外孙女眼睛里要流出蜜来,还打趣说慧慧生完孩子该控制一下体型了。我妈忙说慧慧身材很好,控制什么,多吃才好下奶。岳父讪笑,不答话,举起酒杯。我识趣地也倒上一杯,和他对饮。
回到家,睡下了,也许察觉到了空气里不寻常的味道。赵慧看了我一眼。接着,有一个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像是从海上飘来。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句话,以及赵慧问那句话时的细微语气。
“李俊,我问你个事儿……贾正……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慧声音不大,但这句话的重量,让我全身的肌肉被冻住,眼睛失焦,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觉得恍惚,真的是我杀死了贾正么?
…………
那天我们坐在海边的太阳伞下,海风吹来鱼腥的味道。日暮时,贾正看着远处铅色的海,问我,要不要下去比赛游个来回。他伸手指着远处防鲨网浮标上的小红旗。
我看见贾正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眼睛里兴奋的光,和脸上微微扭曲的肌肉。我为这个身体感到可惜。
我没想到贾正会主动提出下海游泳,并且只邀请了我。也许是他之前几次约我在游泳馆游过泳?我刚才忧心忡忡,不知怎样能说服他下海,没想到计划竟然如此顺利,像海浪拍打着沙滩。
海水很咸,微凉,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游速,和贾正保持齐头并进。我看着眼前起伏的贾正,把它想象成一条鱼、一艘船、一片泡沫塑料,总之不去想那是一个人,我内心不愿杀人。
今天游得格外的累,心脏跳得很快。
我们游到了浮标,我停了下来,回头看一眼沙滩上的人像是海鸟,变成了一群斑斓的小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我心下一喜,这说明他们也看不清我的动作。我伸手掏出了小瓶子……
当我回过头去,看着前面时,大吃了一惊。
前面的波浪间,露出贾正一双凶残的眼睛,他死死盯住我,寒光穿过水波,能让海水结冰。
贾正看见了我的回望,会不会有所警觉?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一个猛子扎过去,一瞬间就到了贾正身边。我不需要看就知道贾正的方位,抬手就按下了小瓶子的开关……
那天我呛了很多水,气管和肺像是洒满了刀片,苦咸的味道像是要钻进脑袋里。我还记得贾正最后的挣扎,他剧烈地咳嗽,却并未呼喊。我拼命把他按下水,感觉不到累,身体失去了控制,机械地按压着他的头和肩膀,直到咳嗽声停止,怀里的躯体一阵抖动,之后不再挣扎。
我见贾正没了意识,更加用力地把他的头按在水里,仿佛在弹奏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我借着贾正胸腔的浮力,在水面上拼命喘气,咳嗽,肺疼得要裂开。
过了许久,手里按着的头好像抽动了两下,冒出气泡。我知道这是贾正的神经中枢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吐出了肺里最后一丝二氧化碳。
我向着岸边招手,之后双手穿过贾正身体的腋下,拖着这具身体慢慢向海边游,嘴里有血腥味。
之后的景象支离破碎,散落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有惊慌失措的同学,尖叫的海边游客,穿着制服的男人,贾正口鼻涌出的浅红色的泡沫。我平静得出奇,看着救护车、担架,看见一个白大褂跪在一具尸体旁边徒劳地按压,看见手电照着瞳孔。后来,这些记忆的碎片被拼合起来,变成了一张吐着浅红色泡沫的嘴。
红色意味着幸运吉祥。贾正支气管损伤,肺泡破裂,肺里灌满了海水,海水和血溶在一起,再从口鼻涌出来。他死得很痛苦。
我很开心。
后面根本没有我担心的任何麻烦,我只在医院躺了一天,之后返校。在医院躺着时,警察来过,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他们又走了。回到学校,学校的副书记来找我,关怀的安慰一番,然后让我不要接触媒体。书记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还凑过来拍我的肩膀。我看见了我想要的答案:我赢了。
我给赵慧讲了这场谋杀。只是说运气好,天网恢恢。
赵慧听完,脸色铁青,皱着眉头。我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冷了下去。她思忖良久,盯着我的眼睛说: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赵慧接着说,声音有些发颤:
“老公,从你说要去Q市开会时我就有预感,能让你扔下我不管的一定是大事儿。听到贾正溺死的消息时我就确定是你干的,你从泳池了救了我,以你的本事,能救人就能杀人。但是……你想过贾正为什么要组织这次外地旅行?
我摇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赵慧神色凝重,接着说:“我当时就很困惑,为什么贾正突然要组织旅行,他之前甚至反对大四学生搞毕业旅行。而且,按你所说的,他为什么主动提出下水游泳?还只邀请了你?按理说应该问所有同学谁要下去游,对吧?”
我心下一惊,发觉自己从没想过这些问题,或许是在刻意回避这些问题。
赵慧没给我思索的时间,接着说:“你发现那张孕检单之前很久,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贾正,他也没有联系过我,然后我换了手机号,办理了休学手续,这你是知道的。那么,贾正失去了我的联系,会怎么想?”
我语塞。
“贾正知道你知道。”赵慧一字一顿地说。这话绕口,但并不滑稽。
赵慧停了两秒,之后声音颤抖着说:“如果你知道了贾正干的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就是对贾正的威胁,还很可能会打掉孩子,他的孩子。”说到“他的孩子”四字,两滴泪顺着赵慧的脸留下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怀里,拍她的背。
过了一会儿,抽泣声止。我帮赵慧擦了泪。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即便你毫无觉察,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但如果贾正真的要把孩子抢走,你也会去追查大月份流产的事儿。这样的话,贾正的计划就风险很大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听着,但心里认可赵慧的分析。她比我缜密周全。
“所以无论你是否知道,对于贾正来说,你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威胁。但,如果你不存在了……即使他得不到孩子,他也会是安全的。”
我哑然,背后一阵毛骨悚然。
“所以他想杀了你。”赵慧说。声音很小,却震耳欲聋。
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计划如此顺利。因为我排除了高风险的杀人手段,因为我决定利用意外,因为贾正和我都热衷于游泳。这些因素,换位思考,也是贾正用来杀我的办法。
我能想到的方法,贾正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他策划了Q市海边的毕业旅行,所以他特意在傍晚时邀我下海游泳,而且只邀请了我。所以他在波涛里转过身来,望向岸边,确认岸上看不见我们的动作。
我们都想杀死对方,殊途同归,用了一样的手段,只是我幸运的先下了手,一死一生。
我浑身湿冷,原来已大汗淋漓。赵慧细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额头。她的眼神温柔起来。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么?
不对,这个故事像是一张残破的脸。
我不相信贾正会仅仅因为一个猜测而杀人,不相信他会为了孩子杀人,不相信他会轻易选择这样的方式杀人。
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杀人,背后一定是生死攸关的动机。
破绽出在哪里?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近一年的黑色记忆,想找到恶魔背后的影子。一串画面在眼前滑过去:泡沫、海水、U盘、视频、房门、钥匙……
钥匙?
贾正那串钥匙像是一团金属的刺猬,七把穿在一个粗壮的钥匙环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宛如狗的铃铛。
为什么我对那串钥匙印象如此深刻?
想到这里,我耳边轰的一声,脑子里开了一扇门。
我摘钥匙时,摘完一把十字花的防盗门钥匙,隔着三把大钥匙挑出了三把抽屉用的小钥匙,摘了下来。
这没什么问题。
但当钥匙配好后,我把它们装回去时,我把三把小钥匙连续套进了钥匙环。之前,那三把钥匙之间有其它钥匙间隔,现在变成了紧挨在一起。
我想起了贾正的家,干净整洁得令人恐惧。一尘不染的桌椅书架是他患有严重强迫症的诊断书。这样的一个人,发现钥匙顺序的变化并不难。而三把被动过的钥匙里,有一把是开那个抽屉的,抽屉里的秘密能让贾正死无葬身之地。
贾正应该是过了几天,要打开抽屉时才发现了问题。他发现时会怎么想?钥匙离身的机会只有在游泳时,谁熟悉贾正游泳的习惯?谁最想拿到那些视频?贾正犯罪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却突然被人知晓,是不是和最近什么事有关?
赵慧怀孕,之后和贾正失联,我又是赵慧男朋友。恰好我又和贾正游过泳。贾正应该花不了几秒钟就能确定是我偷了钥匙。
虽然能确定我偷过钥匙,但我已经拿到视频了么?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贾正的所有秘密?
贾正应该无法确定。
如果不确定,就按最坏的情况处理。杀戮的种子,也许在贾正一把把仔细翻看钥匙时就种下了。我记得,那串钥匙闪着寒光,像刀刃一样。
我睁开眼睛,面前是赵慧疑惑的脸。我抚摸她的面颊,很凉。
我想了想,笑着对赵慧说:“你想得太多了,小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咱们今晚喝多了,说了些胡话。贾正溺水,我没救成,真相就是这样简单。”
赵慧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我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