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芳菲最爱陪父亲出去卖山货。
车后架绑着两只藤条筐,通常左边一只放蜂蜜桶,右边一只放菌子、竹笋之类的时蔬和鸡蛋。车前杠上绑一只小木凳,芳菲头戴巨大的旧草帽,被父亲或者母亲抱着往上一坐。
父亲腿长,山里汉子力气也大,一路翻山越岭,陡峭处人推车,平缓处车载人。
父女俩起早从山坳深处的家中出发,太阳冲破薄雾时,刚好能到达爷爷奶奶和几位伯伯叔叔安在山脚下的家旁边。
亲人们的耳朵像是天生有感应,山道上只要响起车架晃动的咯吱声,爷爷奶奶和几位伯伯叔叔家总有人会跑出来。
他们看到芳菲,老远便是一张炙热的笑脸。
“哎呀,我家芳菲又漂亮了,来,吃串红油果子!”
“小乖乖,中午早点回来啊,伯娘给你煲鸡汤!”
“芳菲,这几块糍粑带去集市上吃!”
小时候他们见她一次夸一次,还总爱给她塞吃的喝的,伸出粗糙的大手捧起她的小脸仔细端详。在岁月中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瞳仁与幼儿清澈明亮的眸子,对视之中便已经将亲人之间血脉相连的温情传递。
芳菲的爷爷奶奶一共生了八个子女,除去芳菲父亲,其余七人以及他们的另一半,无不视芳菲如掌上明珠。
在山脚下与亲人碰面,稍作停留之后,芳菲父女继续赶路,大概会在半晌到达七八十里外人口聚集的镇上。
八几年、九几年的时候,小镇物价低廉,鸡蛋一毛钱好几个,蜂蜜五分钱一大勺。蔬菜是山里长的,行情好时一毛钱两三斤,行情不好时见钱就卖。
芳菲父亲小的时候是个正常人,七八岁时为了掏一窝野蜂蜜,不小心坠了崖。爷爷奶奶大意,以为一点皮外伤养养就好。不承想,他居然摔坏了脑袋,从那之后智商就受到了损害。主要表现为不爱说话,一年可能开不了一次口,而且行事作风诡异,爱财如命。他曾经带着妻女骑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去参加小舅子婚礼,结果登簿先生找他要礼金,他不愿意掏,拉起妻女抬腿就走。岳父岳母跟在后面追,也没能把他请回来入席。好在父亲这两点特性都不具有主动攻击性。
所以为了方便父亲出去做生意,芳菲的一位叔叔总是提前在纸上写好物品和对应价格,完了再教芳菲认几遍,最后还要确认:“记住了吗?如果忘了,就在街上找个人帮你认认。记得啊,在外面讲话声音要响亮,要有礼貌,吐字要清楚!”
芳菲父女俩到了镇上,父亲负责卸货卖货收钱,女儿负责举着物价单给顾客看。遇上不识字的买主,芳菲负责报价。遇上想还价的,父亲瞪着两汪幽幽深潭,像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一般人受不住这个眼神,要么照原价买了,要么灰溜溜逃了。
◇02◇
父亲重视钱财,不爱参加任何人家的红白事,尤其是要他掏份子钱的那种,一准转身就走。他也从不知要从物质上孝顺爷爷奶奶,更不懂择机适当回报下兄弟姐妹对他全家的关爱。总之当年那一摔,就把他给摔成了财奴。
但他对女儿不同。当天收工后,他会推着车子,领着芳菲把所有摊子都逛一遍,芳菲要啥他买啥,哪怕当天进账全部花完,他憨实的脸也不会浮现半丝愠色。
因为芳菲的父亲总是沉默,排行最小的姑姑担心芳菲买东西吃亏,便教她:“吃的穿的戴的,一律拦腰还价,卖就卖,不卖拉倒,不要拖泥带水,态度要果断!”
芳菲父亲有残疾,什么马配什么鞍,只能在隔壁镇找人介绍了个哑巴,也就是芳菲妈。
一个有嘴说不出话,一个天生不能说话。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能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算是桩幸事。平日里,芳菲父亲忙着放蜂割蜜、耕田种地。芳菲母亲就上山放羊,采菌子挖笋子。他出门赶集卖山货,回来时定会给她带点小零嘴。她要是走趟娘家,准能背回来一二十斤他爱吃的绿豆粉皮。
芳菲上小学的时候,这对无法用语言沟通交流的夫妻只要得空,必会手拉手一起接送女儿上学放学。
若干年后,芳菲出来闯荡社会,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千百种悲欢离合的故事,却从未听说过谁家父母,有她爸妈那般恩爱。
还有那七位与父亲一母同胞的伯伯叔叔和姑姑,以及伯妈婶娘和姑父,不管何时何地想起他们,芳菲都会感怀不已。平日他们自己家孩子跟人打了摔了磕了碰了吃点亏不要紧,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但如果芳菲有事,他们没一个会坐视不理。
有回芳菲被同村一碎嘴妇女骂了声小哑巴,她的一位亲姑听见了,马上联合了两位嫂子一位弟媳,盯着那妇女吵得天昏地暗,妇女家的鸡鸭鹅当晚都吓得没敢回窝睡觉。
芳菲读初中时,离家远,只得住校,有一段路还需要坐中巴。有个周末回家时,车上挤挤攘攘全是孩子,售票员数来数去,怀疑有人没买票,最终她锁定芳菲。芳菲拿出票根,据理力争自证清白。售票员少收一份钱心头火大,想找个替罪羊以儆效尤,于是命令司机将芳菲往前多带了五站,才骂骂咧咧放她下车。
冬天夜幕早早降临,山路不好走,芳菲受了委屈,又与前来接站的父母错过,眼泪直掉,一路哭回家。第二天,芳菲的奶奶下山一说,几个伯妈婶娘,抄起家伙,拦下那辆中巴,把售票员骂得号啕大哭。
所以,后来芳菲成年后出来闯荡社会,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和对手,她永远抬头挺胸,永远婉约从容。这跟亲人们自幼植进她灵魂深处的底气不无关系。
◇03◇
芳菲读到高中时,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大概是命运使然。自打爷爷奶奶去世后,芳菲母亲的身体状况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肺上长个囊肿,花光了芳菲父亲积累的老本。接着只要芳菲父亲赚回一笔钱,母亲铁定要生一场病。大钱大病,小钱小病,不把钱折腾光,她好不起来。当然她不是故意的。
芳菲读到高二的时候,学杂费和伙食费全靠父亲的兄弟姐妹们资助。
有两姓旁人建议父亲出去打工,电视上时常播放长三角珠三角人潮如鲫,不管有文凭还是有技术或者有力气,只要踏实肯干,都能找到饭碗。
可父亲这样的人,根本过不了面试关,不识字,也不会开口说话,人家问一句,他喉结抖半天,急得满头大汗,仍旧关在静音的世界里出不来。
在母亲又一次病倒,并被诊断出疑似咽喉癌之后,芳菲的书读不下去了。
她想救这个家,唯一的路子就是自力更生,出去打工赚钱。
彼时青春期的少女骨气初生,知晓即便是亲人,长期反反复复地求人和受助,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不仅需要克服内心自尊障碍,还总会身不由己感觉低人一等。再说,都是大山的儿女,父亲的那些兄弟姐妹哪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哪个不是半生辛劳骨损筋伤,谁家日子又能容易多少?
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苦难自扛,快乐与她共享。
芳菲编了个理由,跟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老师借到一笔钱作路费,给家里留下一封信,欲辗转水陆两道,南下长三角。
父亲母亲都身有残疾,且不识字。原本芳菲以为他们要很久以后才知道她离家寻求自力更生的事。没想到,父亲看到她留下的字,立即下山,伙同几位伯伯叔叔拦在第一道交通工具——一辆大巴车的必经之道上。
司机迎面看到几个大老爷们拦道,以为遇上碰瓷党了,吓得要死。车子凶猛往前冲,最后一秒才踩急刹。
芳菲的伯伯叔叔们跳着脚要上车找人,司机死活不开门。双方通过一扇打开的车窗指着对方鼻子互相威胁。
芳菲用一条大围巾包住脑袋,硬着心肠跟其他旅客一起,劝司机声东击西,别伤人,也千万别放他们上来。
司机果然用计突出重围。
芳菲悄悄露出两只眼,她心痛如刀绞,外面那些被人误会歧视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亲人。她想悄悄看他们一眼,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再回乡……就是这一冒头,眼尖的大伯一眼认出芳菲,老人家跟在车后不依不饶,一路呼喊、狂奔。
大伯身后,跟着父亲,父亲身后跟着叔叔。
司机以为碰瓷党又撵上来了,猛地提速。
芳菲泪眼朦胧,她探出头朝后看,慢慢地,大伯的白发飘散如风中的半朵云。
◇04◇
一棵离乡千万里的小植物想在异乡的土地上扎下根基,长成参天大树,一路风,一路雨,狗血再难喝,也得忍着不适硬给自己灌下去。
开放社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谁会心疼你懦弱胆小无依无靠?
清贫到一日三餐只能以白开水煮面果腹时。为了节省房租,孤身一人挤在房东家楼梯下的小储存间,夜晚眼睁睁看着各种长长短短的小动物从她床边经过时;
遭遇不公,同时要完成流水线上两个工位,忙得连续十二个小时没空喝一口水而跟领班起争执时;
原本稚嫩的手指因为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而被工具磨破皮,出血,从动辄便疼,到慢慢恢复长出厚厚老茧时;
乃至后来,备战成人高考,每日坐在40瓦小灯泡下学到凌晨才准自己上床时;
或者一层一级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凌晨三四点仍在准备第二天开会老板指定要用的PPT,为了扛住困倦,离开舒适的椅子,双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挺直上身,双手坚持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时;
又或者,第二天当着老板和客户们的面,为了有一个清醒完美的状态,直接拧开瓶盖将清凉油滴进鼻子里时。
她总是想到她的亲人。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不会做、不能做、不想做、不敢做”这几回事。当你失去所有依靠,自然而然,你就什么都会了。
这话不全对。
如果被原生家庭的鸡毛蒜皮成日纠缠,毫无格局可谈,如果灵魂深处没有源源不断的爱的供养,从而导致内心寸草不生,一个流水线边的打工妹,就算什么都会了,又能将自己的人生提升到什么高度?
芳菲带着爱,带着那日父辈们在汽车后奔跑的白发,一路咬牙向前。先是大专,接着本科,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无法详计。
从无任何资历的小厂妹,一路爬到跨国公司部门主管,历时十年,鼻孔里灌过多少清凉油,电脑前跪破多少条裤子丝袜,无法详计。
从与小动物同窝,到拥有自己的住房,再到成为房东,中间最困难的两三年,她严控日常开销,虽然每月有2万多收入,但用在自己衣食行方面的钱不得超过三百元。
不过,太能干的姑娘有时候不太好找另一半。
所以有要好的本地同事给芳菲介绍对象,向男方赞美芳菲会过日子会打拼时,男方一愣,当场反驳媒婆:“你讲的这个姑娘,有上进心、有房、有事业,后顾无忧,无任何难言之隐,曾经月工资两万多,但她自愿一个月只花三百块?”
媒婆:“对!”
男方:“姐姐你喝多了吧。”
媒婆据理力争:
“她不欠房贷。公司每月房补刚好跟家里水电燃气相抵。”
“她不做饭。一日三餐全吃公司的免费食堂。”
“她很少买衣服,公司工装一季三套,洗勤点,足够换。”
“每天骑半小时自行车上班,健身又环保。”
“她家连宽带都不开,她用的是公司配备的无限流量卡。”
“她种绿植用的是自己拿花生壳苹果皮泡出来的黑金营养土。”
“她从不逛街,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充电,各种证书考了一大摞,所以一个高中生能升到主管,她手下全是货真价实的高才生。”
……
“当然,有时候事情一顺百顺,芳菲妈妈的身体早已痊愈,目前一切安好。”
◇05◇
听了媒婆的长篇大论,男方免费奉送来自单身狗的微笑一枚。
对啦,这个相亲的“男方”,就是跟火车赛跑的阿达。
因为又到了一年当中螃蟹最肥美的时候,自从他开始养蟹,每年秋季,我最爱的人就是他,所以又想写写他。
当时我们正在阿达家吃蟹,媒婆也是平常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位姐姐。这位姐姐跟芳菲多年同事,关系匪浅,她把芳菲从小到大的家庭背景、个人奋斗史,介绍得那叫一个详尽,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我们愿意相信世间真有这样被亲情滋润从而拼命上进的仙女,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唯独那一个月三百大洋,莫名有些让在席众人心生不安。
如果阿达真跟这位姑娘成了好事,以她这种赚一百只花两毛的优秀主妇品质,以后我们再来吃一毛不掏的蟹,恐怕得完蛋。
坐我旁边的代嘻嘻和她闺蜜(就是陪着去献血,然后抢喝了代嘻嘻牛奶的那位),两人相视一笑,不顾媒婆姐姐仍在努力拉纤,靠一块儿抽风去了。
代嘻嘻说:“这年头,还有这么节约的女人,太难得了。”
闺蜜说:“是啊是啊。她这么省,万一真跟阿达有缘……那我们以后只敢到阿达的蟹塘抓蚂蚱吃了,螃蟹……不敢想。”
“嘤嘤嘤,为我以后不能吃到螃蟹的人生而大哭!”
阿达听到两位戏精在表演,站起来,大喝一声:“你们瞎说什么?我阿达永远不会让你们吃不上螃蟹!”
两位戏精一人抱住阿达一只胳膊,把脑袋蹭上去,像两只小猫,假装感动:“阿达哥哥,我们爱你。”
◇06◇
芳菲出生于1986年,比阿达大两岁。她的家乡,位于2008年大地震地区附近。
媒婆姐姐想做东,安排芳菲和阿达见一面,阿达不肯,没去。
不过,后来我们又去他的蟹塘边抓蟹的时候,看见了芳菲。有了媒婆先入为主的介绍,我们就以为芳菲应该是生龙活虎咄咄逼人迎着秋风双眸傲娇的女强人一枚。
原来不是。这姑娘生得有几分像演《金粉世家》时的董小姐,面容清秀,眼神婉约,气质清爽。
当然,人家不是送上门来给阿达相的,而是陪管后勤的媒婆姐姐来团购螃蟹的。看起来斯文柔软的姑娘,动手抓起螃蟹来,勇敢又专业,袖子一撸,左手拿筐,右手扯着螃蟹中间两根长爪子,直接往筐里拖,一只接一只,毫不手软,速度奇快无比。
当时现场还有另外几拨单位派来采购的妹子,她们戴着厚实的皮手套,有的刚伸手试探螃蟹,就苦着小脸表情夸张地尖叫开了,还有的,还没碰到螃蟹壳,叫声就能吓死兔子。
芳菲的长相和气质不像公主,也不像女王,她就是个十足可爱又能干的凡间妙人。
媒婆姐姐悄悄凑过来问:“你们看,怎么样?这俩有点可能?”
代嘻嘻说:“成功率较高。据不完全统计,10分钟内,阿达已经看芳菲第三眼了。”
代同学的闺蜜说:“以往阿达就是个话痨,你看,他今天不敢开口说话了。”
我说:“如果一会儿他不要钱,那就代表成功了。”
媒婆说:“那我还是回去做梦来得比较快。”
……
距阿达和芳菲见面又过去几天后,阿达这边仍是没动静。媒婆姐姐托我帮她打听阿达意向。
我特意开车过去问他:“那姑娘咋样?”
他装高冷:“还可以。”
我问:“那你对人家有没有一点儿意思?”
他酷酷嗤鼻:“不知道。”
我一脸严肃:“她爸妈都有残疾,你要考虑清楚,万一有遗传?人生大事,马虎不得,要过一辈子的!”
他正式抬眼看我:“你想多了,阿哥!她爸不正常是小时候摔的,她妈妈哑巴又不属于遗传病。她一家叔叔伯伯都正常的。”
我说:“我最不喜欢像她这种山沟沟里的独生女!”
他说:“你都婚头婚脑了,喜欢也没用!”
我拍拍他的肩:“老弟,好自为之吧!”都已经愿意这样袒护人家姑娘了,嘴硬有什么用?于是,我汇报给媒婆姐姐:“别掺和了,阿达这条鱼已上钩,你现在宜撤掉饵料,让他自己相思难耐主动去求!”
媒婆姐姐开心不已。
当然,这事儿能不能成,并不是很重要。写这篇的目的,是从芳菲身上感觉到,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我们此生,烟雨长路,白驹过隙,宜常常放缓脚步,从拼搏中抬头,金钱与时间,都该为爱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