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鸳鸯劫

◇01◇

我有个小叔,不是亲叔,属于同姓同宗,N年前是一家这种关系。

小叔是他父母的老来子,在他上面,有五六个已经成年的嫡亲哥姐,有的哥姐甚至已经结婚,生的侄子和外甥比小叔还大几岁。

小叔父母良善,顶着很大压力生下小疙瘩。所以他是我父辈这代人当中,年纪最小的。

因为他最小,所以同村的同姓本家们都对他产生了一种天然宠。谁家饭菜上桌,他路过,必定有他一份。谁家碗里还有一块肉,非他莫属。兄弟姐妹们没见过的压岁钱,他有。

宠他的长辈多,年长他的各种哥哥姐姐也多。所以就形成了很奇怪的现象,这边大人们把他当心肝宝贝疼得没完没了,那边哥姐们随时抓住他狂揍。放学在路上晃到天黑还不回家,被下班的哥姐偶遇,揍!偷偷去野河捞鱼摸虾被抓,揍!上树掏鸟窝撕了裤子,揍!

有时一天被打个十顿八顿,小叔哭得鼻青脸肿,动手的人都不带重样儿的。

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吃了多家饭也挨了多家打。大概受这种两极分化的成长环境影响,小叔长大后跟所有哥姐关系都不太亲,但跟哥姐家的孩子关系都好得跟什么似的。

小叔年轻时有几年特别好赌。如果我爸看到,讲他一句:“你早点收手啊!”他轻则回以鄙视的眼神,重则叼根烟,玩世不恭地朝我爸吹口烟圈,回敬一句:“关你屁事!”

但如果换我或者我妹阿二,往他牌桌边一站,什么都不用说,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把牌一扔:“走走走,叔叔带你吃小馄饨去!”

给予也是一种收获,此类事发生得多了,晚辈们纷纷跟小叔互动频繁,以致他哪怕只是干咳几声,都会立即有人送上一罐川贝枇杷。

结婚后,小叔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两个活宝,是我们这代人中最小的两只。为了表示对她俩的特殊照顾,我们纷纷戏称她俩为“大姐”“二姐”。

有了大姐和二姐,浪子开始用心养家,不赌了,街头巷口便不能再轻易看到小叔。

但忙碌并不能割断小叔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的满腔亲情。每年年底,他跟小婶选个日子,二人在家张罗饭菜,把能联系上的侄子侄女都喊来吃年夜饭。其实,小叔和小婶在婚后各自生了一场病,又要养育两个娃,经济状况一直很一般,但这顿年夜饭,他们必定张罗。

我们蜂拥而至,挤挤挨挨,把他家大桌小桌茶几统统占领,一群小猴子,食量惊人,小叔不嫌弃便罢,小婶居然也挺乐呵。

◇02◇

我妹阿二从小一直生活在外祖家,从她10岁这年开始,小叔每年都会去接她回来吃年夜饭。

同年吃年夜饭大军中,新增的还有一个阿伟。

这两个新加入的,动作斯文,神态拘谨,半勺汤别人塞牙缝都不够,他俩至少要分五口才喝得完。

阿二放不开,是因为跟所有人都不熟。而且,作为在外祖家长大的孩子,即便那边的亲人不给她脸色看,也总有些左邻右舍喜欢替天行道。平常吃饭时常有人围观,那边舅舅家的孩子怎么撒野都不为过,轮到阿二,一举一动,在她们眼里都有特殊意义。

阿二吃块肉,她们会说:“这小孩真精,就晓得吃肉。”

阿二吃土豆,她们又会这样讲:“这小孩有点呆,瘦成这样了,肉都不知道吃一块。”

阿二跟别的小孩吵架,她们冷嘲:“这小孩连话都不能正常讲,嗷嗷叫,一点不像她妈妈。”

阿二被别的小孩打了,哭唧唧回家,她们热讽:“这小孩一点用都没有,就知道哭。”

这种话听多了,我妹便攒下很重一笔心理负担,她逐渐明白自己在外公家是个外人。她很小就学习伪装。外公把零钱随意塞在抽屉里,舅舅家的孩子都敢拿,也从没有人追究钱少没少,但阿二不敢,她要用行动立牌坊,努力让人知道她虽然是一个白吃白喝的多余外人,但也是一个手脚干净的可爱小孩。

所以,小叔接她来吃年夜饭,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习惯性想通过控制自己的行为给人留个好印象。

阿伟在小叔家餐桌上放不开的原因跟阿二不同。他是他妈妈不准他出门。

这个“不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呢?阿伟妈从嫁给阿伟爸那天起,便定下家规,婆家这边的兄弟姐妹们有事,她家不去。她家有事,兄弟姐妹们也不许来。就是互不登门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话说,在她嫁进来之前,男方家并无一人得罪她,搞不懂她为啥一进门就要如此割裂一方亲情。不过,据说她娘家老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给丈夫定规矩的,且执行了一辈子。

最开始,阿伟爸坚决不同意,哪有莫名其妙就不跟兄弟姐妹们来往的?

阿伟妈一条道走到黑,打小孩,骂老公,韧性惊人。而且她不是普通打、普通骂。大冬天把偷吃了一颗蜜枣的阿伟提起来直接往冰河一扔,扔完扬长而去。邻居冲下去把半死不活的阿伟拖上来,她见人家救了她儿子,立即冲到邻居家,把救命恩人的小孩打到流鼻血。

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尚且如此,骂起丈夫来用词就别提有多恶毒了,张嘴不是死就是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咒多了,后来,阿伟爸在35岁那年,居然真的瞎了一只眼,没有原因,就是突然看不到了。

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道!

身体正常时,尚且受她欺辱,眼睛不好后,阿伟爸被阿伟妈折腾得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天□过一天,慢慢的,居然真的不跟所有亲戚往来了。

小叔之所以要把阿伟接出来吃年夜饭,一来同情这小孩孤独可怜,摊上这种比神经病还要不正常的母亲。二来阿伟是他亲侄子,五官跟小叔高度相似,他很喜欢这只小翻版。

为了阿伟能顺利吃上这顿饭,小叔的老婆也出了不少力,她先用缝纫机给阿伟妈做了几条手工围裙,又捧着笑脸奉上大堆好话,以此终于博得阿伟妈一丁点好感。后来,只要小叔请客,小婶就想方设法去巴结阿伟妈。

不过,虽然后面每年都能在小叔家的年夜饭饭桌上看到阿伟,但他的朋友圈依然没有我们这些堂兄弟姐妹们的容身之处。

◇03◇

阿伟18岁这年,发生一件大事。

他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俩人在街头拉着小手,被他妈妈撞正着。

丧心病狂的阿伟妈当场发疯,先是追打一对小鸳鸯,然后大闹老师办公室,怪老师监管不力。班主任是个老头儿,虽然已到不在乎颜值高低的年龄,但还是差点被她挠毁容。

不知何故,从这年开始,阿伟连续三年没参加小叔家的年夜饭。

第四年冬天,我妹阿二结婚,在娘家办了一场酒宴,男方坚持再去他们家办一场。送亲这种事,小叔自然要打头阵的,他在后生晚辈中一通挑选,阿伟是第一个入选的。

此时的阿伟,年方22岁,一身浩然,眉宇清隽,只是鲜少有笑容,偶尔展颜,眸底两汪冰湖消融的刹那,似夜空绽满烟花。他是一枚美男子。

小婶特意嘱咐阿伟:“抢到前面去,然后开慢点,压一压新郎的脾气!”

送亲车开得慢就能压住新郎在日后生活中的脾气,真是神仙手段!

阿伟小小年纪,车技却很娴熟。上车后果然很慢,前200米像蜗牛一样,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中,他突然提速,风驰电掣,如鱼得水。

小婶在后面懊恼:这个混小孩!

同年,阿伟的女朋友,就是上面牵小手被发现那位,跟阿伟谈了几年隐形恋爱之后,再次被阿伟妈发现。

污泥里可以长出莲花,朗朗乾坤之下也有强光照不透的煞星。

阿伟妈想打人家姑娘,被阿伟护下。怒气无处撒放之后,居然找到女方家大闹。女方爸妈吓得急忙召回女儿,有这样的婆婆,再好的儿郎也不能嫁!

这一次,朽木仍旧没能打散鸳鸯,阿伟和这位姓李的姑娘,仍旧坚定不移地朝着相守的目标前进。

年轻人不让步,阿伟妈也坚决不让步,她经常去女方家闹事,女方家长也断然不答应这门亲。

阿伟和李姑娘一直好到他25岁这年,终于要面对现实:李姑娘怀孕了。

此时他俩都已参加工作,分别向家里摊牌,一个表示非卿不娶,一个表示非君不嫁。

阿伟妈仍是不同意,她不同意的理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女方家长也坚决不松口,一碗饭,第一口吃就是苦的,为什么还要坚持吃完?换一碗不香吗?

虽然两方家长都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但区别在于,阿伟妈的态度恨不能撕了人家姑娘,而女方爸妈则始终对阿伟以礼相待。

斗争的最终结果是:阿伟签协议,自愿放弃爹妈所有家产,然后带着李姑娘自立门户。

但是因为连续受到精神打击,李姑娘的孩子没保住。

年轻人的小日子过起来也不难,都有手有脚,阿伟也争气,3年之内,房、车都办妥。他规划着,再存一笔钱,给李姑娘一个像样的婚礼,然后再生俩娃……人生就像一条河,无数碎片顺流而下,机遇,痛苦,幸运,或者不幸。

◇04◇

庚子2020年,所有人都说不同寻常。

4月份,阿伟腹疼难忍,入院治疗。

晚期肝癌。

据他自己说,两年前腹部就开始隐隐作痛,但觉得自己年轻,小问题扛一扛就过去了,再说他哪有时间生病?他还要为心爱的姑娘奋斗出一个像样的家呢。

阿伟在医院住了4个月,从昆山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大夫们巧手难回春,束手无策。

父系这边一众骨肉同胞,为了保住他为结婚准备的房子、车子,纷纷解囊相助。

李姑娘不离不弃,准丈母娘一天一趟,往医院端菜送汤。

阿伟住院的几个月,阿伟妈在做什么呢?

她先是在阿伟发病初期,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导致李姑娘精神崩溃第二次流产。

接着,她娘家哥哥请了一位不知何方高人,来给她家看风水,据说四面八方没有一户人家不妨碍她的!真是奇了,亲生骨肉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她忙着为风水问题跟邻居们打架、吵架。

恶人不仅自害,还害人。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毒妇,最终居然把坏主意打到阿伟头上。她娘家哥哥给她出主意:万一阿伟身上的钱用完了,还没死,岂不是要连累你?还是把人从医院拉回来吧,速战速决!再说,人都要死了,在哪儿不是死?你还有个女儿呢,要为女儿着想啊,你这个儿子已经靠不住了,以后要靠女儿的!

于是,毒妇拉着她丈夫,背着其他亲人,以阿伟亲生父母的身份要求医生办理出院。她组织好谎言派丈夫去跟阿伟说:“你在南京住了这么久也不见好,上海那边最近来了个高级专家,专治这个,我们还是回上海治!”

阿伟对他爸一直有一份同情,这个男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意气风发,后来生生被老婆糟蹋成□包,大半辈子不曾扬眉。

而且,到这份儿上,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阿伟都是愿意尝试的。所以,他欣然同意父亲的建议。

深夜,救护车的导航一路都在播报,经过哪条路,上了哪座桥。

报到某个高速切换口时,阿伟突然睁眼,滚滚热泪夺眶而出。

他是老司机,这条路是去上海还是回昆山,他心里怎会不清楚?

重症病人心里明白,回家就等于等死,放弃治疗。他强撑着,打开手机,把微信、支付宝、手机银行里剩下的所有钱统统转给李姑娘,房子车子本来就在她名下,不必费事。

李姑娘拒绝:“我不要钱,我要你人!”

中间,阿伟妈曾出手抢他手机,被阿伟掐着脖子扯过来:“如果这么多年,你能正常点,让我过几天安宁日子,兴许我就不会得这种病!”

车未到站,阿伟闭眼。

李姑娘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那个曾跟她私订终身的人,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阿伟走后,疯婆子冥顽不灵,把他相片扩印数张,她家两层小楼的每一扇透明玻璃窗后都贴上一张,包括厨房。以此回击邻居们风水上对她家的“克”。

可怜的阿伟,分身多处,站在玻璃窗后面,冰冷地看着这个他曾万分留恋的世界。

左邻右舍被吓得纷纷设法搬家。

阿伟有个亲姑是警察,她冲到疯婆子家,拳打脚踢,使出了浑身解数,强行撤下玻璃窗后面阿伟的相片,还他安宁和体面。

很多事情,真的属于“活久见”,有些人的刻薄会随着她的血液一起流淌,不死不休。

李姑娘后来把救护车上的经过讲给除阿伟爸妈之外的其他男方亲属听,讲完至今几个月,人仍旧呈痴呆状。

我妹阿二的生日在小雪之后。作为小叔的心头宝,她今年的生日,小叔居然没来参加。

那天开席前,小婶匆匆忙忙赶过来,席间无人提及阿伟。

席后,小婶解释:“今早你小叔睡糊涂了,一睁眼,说要给阿伟打个电话,今天阿二生日,叫他们夫妻俩给阿二买个包,我们买个蛋糕,再买身衣服。”

一向笑嘻嘻的小叔曾在阿伟葬礼上痛哭。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因为他曾信誓旦旦向阿伟保证:“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放宽心养病,其他事包在小叔身上,小叔保证一定治好你。”

可怜的小叔,自阿伟离去,自责过度,大病一场,半夜梦中意难平:他才29岁,人家姑娘30岁了,他就这么走了……

斯人身畔草木已芊芊,长风无声伴君眠。

阿伟虽然摊上了一个这样的妈,但幸亏他还有几个真爱他的“外人”。

要不然他这一生,该多凄凉啊。

他像一阵风,刮了一下,带走了几人眼泪。

即便是一阵风,来这世间一趟,也是有些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