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大的清早
- 周德东散文集:请回答我的1988
- 周德东
- 4393字
- 2021-01-26 11:15:27
东子有了权,掌管生灵二百零八,比一连之长还威武。不过,人家是军官,东子是羊倌,那单立人错了位。于是,东子走在荒原上时,就没有像连长那样昂首挺胸,他把脑袋深深地缩在羊皮大衣的领子里,蔫巴巴地想心事儿。
如果换个高远的角度看东子和那群羊就变得很小很小。无边无际的黄沙里,一块白和一点绿缓缓移动,不即不离,不知是羊牵引着人,还是人驱赶着羊。
太阳已经升了老高。那是一颗荒原的太阳,在空空旷旷的天地里,显得孤独而专注。斑斑驳驳的骆驼刺以景仰的姿态顽固地生长,那厚敦敦的小叶绿得苍老,那圆滚滚的小豆红得鲜亮。
连队是几排红砖房,围着方方正正的女墙。而东子住在几里远的一间土房子里,旁边是羊圈。他最怕大清早尖刻的冷风,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出来放羊。战友们说:早晨的空气那么鲜,太阳那么大,你像刺猬似的藏在被窝里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战友们常常这样说。东子于是渐渐有些冲动,临睡前,他把闹钟拧足了劲儿,放在床头,可是到了次早,他裹在暖乎乎的被窝里,意志又崩溃了,闹钟吵得烦,伸过手去按,闹钟就哑了,憋一肚子话没说出来。
荒原很博大,冷风很蛮横,骆驼的蹄掌很坚厚,牧人的肌肤很粗糙,毡包很稀落,太阳很遥远。东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太小家子气,他脸皮薄薄的,肩膀窄窄的,嗓音细细的,泪窝浅浅的。
……多年以后我回头构想那情那景,仍然有些感伤。因为那就是我,那就是现在成熟而沉闷的我。这很遗憾这很煞风景。所以,我尽力把自己和他分离开来,用第三人称写。
下面我将说到,升了老高的的太阳已经有了几分温柔的暖意。
东子的脑袋渐渐从大衣领子里探出来。远处,有一个花哨的小东西在阳光下闪烁。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来,那是一粒绝好的彩色石子,东子把它举到头上对着太阳看了看,最后揣进了口袋。
天空蓝得正圆满,远处飘着几朵云,其中一朵像一只很丑的鸭子。
在这样一个娇好的天气里,干点什么呢?唱支歌吧。东子这样想的时候,就唱了起来,唱的是那支很老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很老的歌在荒原上寂寞地飞翔,之后又是一片沉静,只有羊们啃草的声音。这里没有好姑娘。进一步说,连姑娘也没有。东子泄气了,就不再唱了,继续走。
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羊慢下来,慢下来,渐渐落在了羊群的后边。最后它趴在了草地上,沉重的喘息,腹部不停的涌动。东子感到很新奇,凑上前去,蹲下来观察。母羊抬头用那双浅黄的眼睛望了东子一眼,哀怨地叫起来。东子忽然想,今天没有带毡褡裢,如果羊羔生在这里,非冻死不可,得赶快返回羊圈。他站起身,追赶着把走远的羊群圈回来,然后,再次来到那只母羊旁边,用手使劲推它。母羊极不情愿地立起身子,跟在羊群后扭扭搭搭地朝前走了。
没有一丝风。
这是荒原常见的好天气,如同托娅温馨的面庞。战友们说,托娅是这片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所有的鲜花都没有勇气在她的毡包附近开放。战友们常常这样说。
托娅家离连队三里多远,坐落在一个高坡上,每天吃过晚饭,东子便坐在院墙上朝那个方向遥望。天黑下来后,空天旷地里隐约出现一星儿荧弱的光亮,那是牛油灯。黑漆漆的荒原包裹着那光亮,那光亮包裹着一个美丽女孩寂寥的心。灯红酒绿太遥远,东子心中萦绕着绝望、酸楚和哀愁,他渴望实现一点什么而得到解脱。
一个同样没有风的日子,东子去红格尔公社给羊羔买奶粉,正巧托娅搭上了连队的车。
回来时,走着走着车出了故障。司机李三九跳下车打开机盖看了看,脸色有些阴,说发动机漏水,走不了了。东子和托娅也跳下了车。那天托娅穿着一件镶了黄边的红色蒙古袍,极其艳丽。当时,东子曾经迷恋地偷看了好多次,那艳丽的色彩多年以后依然定定地闪耀在他的的记忆里,飘飘忽忽地成了他枯窘的生命中唯一生动的东西。跳下车后,东子举目远眺,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细沙,阒寂地铺延着,正静默地幻想着怎样一下子吸进全世界的水。他有些害怕,问:“那咋办?”
李三九乜斜了托娅一眼,说:“每个人撒泡尿填进去,这是唯一的办法……或许可以维持到连队。”
托娅懂汉话,她的脸倏地涨红了,胆怯地垂下头去。
李三九看着托娅的窘态,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东子蓦然想到李三九可能在耍流氓。他“腾”地跳上车,拧开水箱看了看,果然并不缺水。
他陡然愤怒了。这也许只是个恶作剧,可是那个年龄总是小题大作的,东子一愤怒就脸如溅朱。这时候他看见李三九尴尬地朝着自己递眼色,又犹豫着把目光软了下来。他想起了入伍时父亲的嘱咐,父亲要他好好干,处事要谨慎,三思四思而后行,别得罪任何一个人,争取入上党,又说咱周家祖祖辈辈还没有一个党员呢。李三九是十多年的老兵了,又是老党员,日后自己的进步问题没准儿需要他帮忙。
最后,东子还是爬上了车厢,拎下了加水桶,和李三九各撒了一泡尿进去,最后递给了托娅。她红着脸接过加水桶躲到车的另一侧,不一会儿,传来了“哗哗”的响声。
那只母羊又趴下了,梗着脖子凄惨地叫,东子推它,再也推不起来。它已经没有心力顾及外界的骚扰了,全身上下正在拼命地用劲儿,只想把那个使它痛苦万分的家伙快点驱赶出来。东子的双手感应到了母羊圆滚滚的肚子那不停的痉挛。它的躯体没压着的草都在瑟瑟地抖。
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东子不推它了,而是爱怜地将它抚摩。一次邻居女人生孩子,东子在门口听见了那女人的叫声,和此时母羊的叫声一模一样。看来,不论是人还是畜牲,在创造生命这一最苦难最辉煌的时刻,都是用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声音来叫的。
而那个小家伙对母亲的折磨亳不知晓,它贪恋母腹那个温暖的小世界,迟迟不肯出来。冷风渐起,围绕着母羊窜来窜去,随时准备着给那个新生命迎头痛击。
那天刮了一场罕见的大风雪。东子奋力地拢着四散的羊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赶到连队。数了数,少了一只。他返回荒原上,踉踉跄跄奔走了很远,也没看到那只羊的影子,累得精疲力尽。
大风雪把太阳刮丢了,天与地逆向旋转了半圈,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那时候其实他已经转向。
东子摔倒在雪地上时,远方正有一匹快马奔来。马背上颠晃的一抹红色,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极其爽眼。这是东子失去知觉前最后的印象。他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谁家的毡包里,身下的羊皮褥子极其暖和。抬起头,托娅竞然坐在身边,望着他朗朗地笑着。她见东子醒来了,忙倒来一杯滚烫的奶茶。东子接过来喝了下去。胃暖了,人很快恢复过来。东子看清火炉旁边还有一个很老的女人,她在孤独地喝着酒,并不言语。一个黑壮的小男孩偎依在老女人身边,瞪着一双小鹿般晶莹的眼睛,惊惶地望着他。
东子问:“托娅姑娘,是你救了我?”
“阿妈让我去看草库伦的草被雪盖住了没有,回来我就看见你了。”
“谢谢。”
“跑得最快的马,脖子不需要挂上响亮的铃铛,心意至诚的人,嘴上用不着说感谢的话。”
这时候,东子想起了李三九。战友们说,他出车时常常绕到托娅家,去骚扰托娅。战友们常常这样说。东子暗暗骂道:有妻有子的人,还来挑逗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真是罪该万死。那个老女人之所以保持着局外的沉默,也许正是因李三九而引起的对军人的戒备。
天色向晚,托娅和东子合骑一匹马,送他回营。
汽车对于托娅来说还是新奇而陌生的东西,她坐在里面拘谨,胆怯,而眼前,她骑在了马背上,陡然变得骄横放纵起来。马在轻快地奔跑。胯下的动荡使东子有些害怕,他一下子搂紧了托娅的腰,那腰柔软而稳固。
托娅家的毡包渐渐远了,越发显得孤零零。那毡包显得孤零零的时候,连队已在眼前。
李三九正坐连队的大门口抽烟,他看见了托娅和东子远远而来,怪异地笑了一下。
托娅回去后,李三九来到了东子住的羊圈,还笑,笑得仍然那样怪异。
“托娅那里的水很多吧?”
“我没看她家的水桶。”
“别装模做样了,我可是过来人,过去,放羊的兵和蒙古女孩也有过这种事……不过,你千万小心,别让连里发觉。”
东子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一颗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
从此,东子还是牧羊,二百零八,比一连之长还威武。不过,和荒原一样纯净的心中多了点东西,说不清是什么,就像浮动的云朵。他希望托娅也出来牧羊,并且与自己相遇。
一天他们果然又遇上了。
“你家在哪儿住?”
“黑龙江。”
“走出这片大草原才能到吗?”
“远着呢……你看见天边最远的那朵云了吗?也许那下边才是。”
“哦。”托娅茫然地眺望,神情有些痴。
“你想去吗?”
“去不了。马跑到那儿就累死了。”
“我领你啊。”
“真的?”托娅的眼睛一亮。她明知道东子单身一人,连马也没有,却坚信与他同行,天涯海角也去得了。
东子的胆子忽然大起来:“托娅,你,你嫁给我吧!”
托娅一愣,接着笑了,笑着摇脑袋,不知是愿意,还是不相信。
“我是真心的!”东子急了。
托娅还是笑,笑着摇脑袋。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子感觉到李三九的眼眸里多了一丝阴冷的东西,慑人心肺。东子就在心里敲起了小鼓:莫非自己常常和托娅一起牧羊的事他都知道了?他想着想着,竟然胆怯起来,惭愧起来,不敢正视李三九的眼光了,好像自己是个可耻的第三者。又想,那次李三九告诫自已要小心不要让连里发觉什么的是不是隐含着某种威胁?如果他到连长那里给自己奏上一本那可就甭想进步了。
渐渐的,东子不敢再和托娅一起牧羊了,总是回避她的身影。他蓦地孤独起来,感到有些委屈。他老是忘不掉托娅的样子,她总是笑眯眯地望自已,笑着摇脑袋。
天渐渐转暖。
有一天战友们突然告诉东子,托娅出嫁了,嫁给了一个也不俊也不丑的蒙古族小伙子,到了很远的地方。东子听后,傻住了,心里涌上一阵空落和悲哀。
次日,东子赶着羊走了很远,希望再次遇到托娅。荒原空寂,根本不见伊的身影。
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
荒原的风淡淡地吹拂,半青半黄的草微微地晃动。天空仍然那样空旷,没有一只燕子,它们没有力量驮着那么大的春天飞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天边最远的那朵云仍然空悠悠地悬挂着,那么遥远,那么飘渺……
东子感到脸颊有些痒。那应该是两串沉重的清泪。
一只羊羔终于露出头来。
它在血红的浪涛里随波逐流,最后被抛到空荡的沙岸上,“咩咩”地叫着,声音如同婴儿呼喊妈妈,叫得东子的心被什么一揪一揪。母羊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安详地回过身,把羊羔身上那柔软稠粘的胎衣一点点舔光,羊羔湿漉漉的毛就干了。它打了个冷战,然后,脆弱的前腿屈着膝,分别转向东南西北,拜罢用一片草一抔水养育自己的天地四方,它的身上蓦然升起一股力量,这力量是荒原的辽阔雄蛮苍穹的博大深远的浓聚。羊羔颤巍巍的立起了娇小孱弱的身躯!一阵凛测的寒风猛地吹来,几茎长草伏了下去。羊羔歪了歪,并没有倒下去。好了,它立起来了,它的四肢倾刻就会健壮起来,它很快就会在无垠的荒原上奔跑如飞!
东子赞许的拍了拍羊羔的头,把它抱了起来。接着东子挺了挺身子,挡着劲风的顶撞。他感到自已的脊椎在渐渐坚实,苍穹如果塌下来,也一定顶得住。他示威地仰起头,天却躲得远远的,一片妩媚的纯净。
……次早,那只废弃已久的闹钟响了起来。东子睁开惺松的睡眼,爬起来,穿好衣服,登上解放鞋,推开了那扇厚厚的木门。大大的朝阳刺得他的眼睛眯了眯,然后,清爽的空气就灌进了他的肺腑。
这世界终于多了一个美丽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