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我介绍叫姚明明。
“没有看见她一直在哭吗？”明明对我的木讷不满。
“几年级了？”我问
他说明年高考。与黑子的女儿一样。
我与他走到了楼外，有一座中心花亭，我们坐下。
“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来讲情的。”
明明揭露。
“怎么知道的？
“奔丧来的没有拿补品的，只有讲情的才会。”
“黑子的女儿，跟你一样大吧，明年考大学。”
“我的父亲死了。”
“她的父亲也要死了。”
明明停顿了一下：
“他答应冬天，带我去BJ参观公安大学，我们商量好了，要去爬野长城，我还做了路线规划图。”
“黑子为了女儿上大学，几年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要不是为了拿女儿的照片，他就逃了，你父亲也不会牺牲。”
“但他会根据照片抓到他。”
“是的，所以他要找回照片。”
“你希望我母亲做什么？”
“写一份谅解书给法院，不要判黑子死刑，判死缓。”
“这个我们做不到，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黑子死了对你们没有任何的好处，何况他从来没有犯罪记录。”
“他帮助坏人造假，一样是坏人。”
“但他要生存，如果他有生存的手段，他会选择不去造假，但是，他有资格去选择吗？”
“法律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男孩子坚定地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我知道这儿没有道理可以通融。
我又回到黑子那儿，我告诉他，会按约给家里汇了钱，黑子松了口气说：
“汇了就好。”
我把去姚亮家的事说了。
黑子摇摇头说：“我有罪，我应该死。”
然后他说：他现在走出了山洞，看见了阳光，觉得快活多了，他特别想吃小时候莲香姐给我们做的羊羹。
我点头，说我会做。
黑子惊讶，说什么时候学会做的呢，我说是去年回家莲香教我的。
我回到宾馆，给陈姐打电话，问当地有没有饭店卖羊羹？
陈姐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可能福建的人会做，广东人并不吃羊。
我想到姚亮的妻子就是福建人，没有办法，我只好找她。
我又回到了她那儿。留到那里守夜的警察看见我，恨不得将我活剥了。
我对姚亮的妻子说：
“是这样，我哥想吃羊羹，我说我会做，其实我不会做，我想你是福建人，可能会做。”
姚亮的妻子叹口气说：
“你明天到集市上买一只羊后腿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附近的菜市场。
粤北的菜市场即不吵杂也不气味熏天，按照类别，蔬菜类的在楼下，鱼肉在楼上，每一个摊位标识着产品的种类价格，菜要求是净菜，没有拖泥带水的，整整齐齐码着，色彩还特别做了搭配，如果从顶上俯瞰菜摊，像一块块乐高，拼出了粤北人家的烟火气息。
只有一摊卖羊肉的，我说了用途，店家很知道给我什么样的货，并赠送了生姜香叶等调料。
姚亮的妻子已经烧好了开水，她开始动手做羊羹。原来做羊羹要先将羊肉熬出汤汁来。
她拿出配好的料，拧小煤气，让我守着别让汤开过了，水开时要守着，把上面的血沫给撇了。
我仔细地观察她，几天的功夫，鬓角生出了白发。
她的手掌短而粗，手指间骨节分明，一看就是那种做家务活的主，圆圆的脸，和陈姐相似，是一种有福气的相。
这会儿她忙里忙外，特别是一听到门铃响，赶紧退下围裙，抹着眼泪去开门，接受丈夫同事来哀悼。然后又擦干眼泪进来干活，指导我关小火，慢慢地等着收干过多的水份。
“习惯了，天天如此，这会儿他不再了，不过他在也帮不上忙。”
我夸亮哥长得真帅。
她笑了：
“当时在警校，听说有一校花追他，他不同意，说要让老母亲同意才行，亮子从小就跟着寡母，孝顺得很。”
说着，她又突然哭：
“我可怜的婆婆呀，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千万不要让记者进来，让她老人家知道。还等着国庆我们回老家呢，这可怎么办啊。”
难怪我进来时，发现这灵常搭得极其简单，只放了一张亮哥的遗像，花圈什么的都没有，怕是让邻居知道了传到他母亲那儿。
“那亮哥怎么会追到你的？”
我引导她说美好的往事。
“我婆婆看上的，小姐妹经常学**，我们休息时就一起到社区为老人服务，剪指甲，做家务，我分在婆婆家这一组，时间长了，婆婆就离不开我，说我们有婆媳的缘份。亮子第二个暑假回来，婆婆就让我上门相亲，他开始没有同意，毕业后，他分回来，说母亲看好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就在一起了。”
然后她担心地问：
“帮我看一下，我要是国庆回婆婆那，她会看出什么不一样吗？”
我说：就是你太瘦了，一天换一个人样。
她说：“老人家眼不好，看不出来，就怕明明乱说。”
她叹口气，又开始流泪。
我给她递上餐巾纸，担心地说：
“这总不能老是瞒着老人家吧？”
她说：“一年半载的，还说得过去。”
我惊呀：“那老人家不怀疑啊？”
“我与单位商量好了，就说亮子到国外做国际警察了。”
我点点头“有单位配合就好。那一年后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吧，不想那么多。”
整整四个小时，羊羹终于做好了，她先尝了一口，又让我尝是不是这个味，我一尝，还真是小时候莲香给我们做的味，她说等一等就凉了，凉了比热着的时候好吃。
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我走之前，她到里屋拿出一张亮子的照片，看样子是给他洗遗像时多出来的小样，她说：
“我不太好出面，你拿着这张照片，送给这个人。”
她给我一个地址。
照片上的姚亮，公安大学毕业时的照片，英姿勃发。
她说，这是亮子曾经解救过的一名被拐买的女子，没有想到她非但没有回家，还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重新做起皮肉生意，让亮子很生气。
他们来往有一段时间，后来那个女的不做了，说在集市上摆个摊子卖服装。
“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亮子，才不做那种生意的，相信我，女人有这个直觉，亮子生前最担心的就是她了。”
我叹着气问她：
“唉，必需要这么做吗？”
“必需”。她说。
狱警同意，我先试尝后，再用勺子喂黑子吃羊羹，他的手被拷在背后，重刑犯。
黑子品着味，说真没有想到明子还有这手艺活，要是下一辈子咱们还是兄弟，咱俩合伙开个饭店吧。
“明子，你要是今天不来，我就准备自杀了。”
我说上面都有监控，你咋死？
他说用牙刷柄，这里的牙刷柄又短又粗，他给偷偷磨尖了，塞到喉咙里正好能卡住。
他狼吞虎咽地把羊羹扫空了。
我说：
“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不是你明子吗？”
我摇摇头，我哪会啊，我做下手还差不多。
“那是谁做的？不会是莲香姐来了吧？”
黑子紧张起来。
“是姚亮的妻子做的。”
黑子点点头：“好人啊，我真该死。”
我说：“是个好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她给你做吗？”
黑子摇摇头。
“因为我不会做。”
“废话。”
“如果她为你做了这羊羹，我想她一定会为你讲情。”
姚亮的妻子让我陪着明明，这里出殡的风俗，儿子要捧着父亲的遗像，站立在第一辆灵车上。
一路上，送行的人人山人海，看得出来人们对姚亮之死的惋惜，我觉得这是姚亮的妻子教育我，让我看到人民群众对犯罪分子的痛恨。
明明一路上都在默默的在流泪。
我给他递手纸，给他喂水。
车子每拐过一个弯道，我给姚亮撒纸钱。
它们像雪片从空中落下
我说：“姚兄弟啊，你跟着纸钱走吧，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百花丛中，见到了一位英俊的警官。
姚亮的妻子与明明拼命地扑上前，我牢牢地抓住他们，儿子使劲地咬我的肩膀，我忍着痛，姚亮的妻子在我的怀中哭得抽索过去，我连忙抱着她到外面透气。
几千名警察齐齐地行着礼。
我代表家属，跟慰问的领导一一握手，握到法官时，他傻傻地看着我：
从犯罪分子家属的身份，变成了牺牲家属的代表。
回到市里，我就去服装市场上找那个姚亮生前最为牵挂的人。
她的服装店叫“红”，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店，卖的全是红色的时尚服装。
她个头瘦高，皮肤很白，长得乖巧，让人可怜的样儿。
我装着挑一件红色的男式夹克，她并不像其它店的老板那样，一见来了客人就像来了像亲妈那样的招呼。
我问她：
“知道不知道姚亮牺牲了？”
她刷地站起来，又缓缓坐下来，摇摇头。
我把姚亮的照片递给她：
“做个纪念吧，听嫂子说，亮哥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她轻声地抽泣，然后问：
“告别了没有？我得给他买身衣服，亮哥生前最喜欢红色的，一直没有机会穿，现在总能穿一回吧？”
“他穿上了，是一面国旗。”
她捂着脸。
我走出店门。
黑子最后判了死缓。
我回到BJ后，找到户外用品商店，给明明配齐了登野长城的装备，并告诉他，我可以在冬天陪他一起去登长城，但条件是，他一定得考上公安大学。
这一年，我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我觉得，寻找王文兰宝贝的事情，也一定会成功。
很多年过去了，当黑子放出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他去姚亮家问他的妻子为什么会帮他，姚亮的妻子说：
她不愿意看到仇恨，并且将仇恨传递给下一代。
黑子在给我上坟的时候告诉我：
我们的女儿已经工作了，姚亮的儿子也从公安大学毕业了，分回了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他们现在是好朋友，只是少了我一个人，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把黑子的后事，交给了陈姐处理，我留下了足够几年的钱，让陈姐按照发工资的日子，给黑子妈汇到银行卡上。
回到BJ，打开大门口的信箱，发现里面都是来信，原来，我怕别人找到我，整整半个月，我关着手机。
从来不写信的小郑，给我发了一打da信，几乎每天一封，只有一句话：
长城，速回，有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