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夜城,火树银花时。
和小梁逛西安城,任他往热闹的地方钻。
比如他说这家可以由着性子喝酒,然后就走到一个热闹的铺子前,端起一海碗的酒,一饮而尽,拿出吃奶的力气喊道:
“跟着刘哥走,有酒有肉啥都有。”
惹得大伙都看着我,分明是看到了酒和肉。
先干为敬,我抹了抹嘴把碗放下,没想到小梁跳起脚,右胳膊夸张地上扬到90度,然后把碗摔到地上砸个稀吧烂,我一哆嗦,这豪放的姿态,除了二愣子也没谁了。
小梁说这街上最豪放的仔李白住没住过不知道,但最抠门的魏征据说就住这儿。
他示意我也把碗摔烂了,以展示哥们的江湖豪气,并说这是这家酒店的经营模式,你看看,这满地的碎碗渣子就是这么来的。
我呢拿出一张手巾纸把碗包好,放进手提袋中。
好好的碗,回家可以给猫当喂食的碗,省得买了,钱就是这么省下来的,惹得围观的人赞叹:
哟,这么抠门,难怪有酒有肉。
人生最难把控的就是不随大流。
你摔你的,我收我的。
大唐不夜城红红绿绿的,让人好不眼花缭乱。
小梁认定我个是西行的慈禧太后,一个劲地带我去品西安的风味,第一站当仁不让是老孙家的泡馍。
本来嘛,我对老孙家的泡馍,充满了黎明前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期待。虽然是南方人,但也吃过各地的馍。
这种用面做出来的食物,南北差异实在太大。
以淮河为分界线,越往南走,馍越暄软,极至的终结点在钱塘江畔的桐庐。
那温软的馍用酒酿发酵,可能还用了上好的红曲,孔洞大如鱼眼蜂窝,中间夹上块苏式红烧肉,那种全身心浸透着的美味感觉,很难描摹。
到了淮河亳州一带,是馍的分水岭,当地的馍坚硬瓷实,要一层层撕开吃,如果一口咬下去,牙基本废了。
在吃之前洗手也很有讲究:
一般是客人先洗,洗完的水老人洗,老人洗完是孩子洗,孩子洗完才是主人洗,最后是女人洗,用到最最后,水黑得像淡墨,我以为会倒掉,对不起你想多了,还得留着洗别的。
缺水,没有好水质,可能种出来的麦子与揉面的水,都含着坚硬的坏脾气:
一种与环境永不妥协的钢钢气质。
到徐州一带,馍就被冠名为锅盔了,它基本在孟姜女时代就是远行人的标配,因水份太少,久储不坏。
这正是老孙家的馍胚子,当然比前几种更加硬气,一如秦腔的高亢。
我还是大意了,几乎是踩着秦腔的鼓点,两脚用力把着地,把全身的劲挪移到两双手指间,再用暗力把它们掰开,再弄成小不点,把空碗充实了,这时手指承受力到了极限,小梁说可以了。
时间停顿在等待中。
当一只硕大无朋的碗,被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给夸张地端上来后,我没有了一点想吃的欲望,在那个清淅地印出我脸庞一轮油花的圆碗中,终于明白了一个颠簸不破的道理:
凡是著名的小吃,都是沾满了动物的脂肪,BJ烤鸭如此,天津的狗不理如此,云南米线如此,西京老孙家泡馍更是如此。
饥饿的历史贯穿着五千年华夏文明史,它造就了中华千年油腻美食文化。
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华清池。
兵马俑以前就看过,估计几千年来的姿态不会太多的变化,而《长恨歌》是新弄的品种,是不是很值得我花时间去看呢?
小梁十分来事地赞道:
今年旅游不观光,要看就看《长恨歌》。
以骊山为背景,以华清池为舞台,西安的《长恨歌》让我的眼,在两个小时内升级成为七星级,以后怕是看不得俗物。
自从张艺谋开创了实体山水舞台剧后,各地都有以山为背景的舞台,雇佣当地演员,每晚为游客多余的能量找到宣泄出口。
但如西安《长恨歌》这般的实景,倒也配得上是千古绝唱。
远处是黑黑的骊山,大气磅薄地卧在舞台留出的背景位置上。
华清池原来是唐朝的皇家浴室,装修成海棠花形的浴池,白色的大理石一如既往的白,当时还能走到底部,感觉一下美人杨贵妃不轻的吨位沉到水里后,水会不会漫出地面。
总之让人幻想到曹充称象的章节。
注满了一池清水的浴池,现在倒印着变幻的电脑灯光,纯蓝,纯红,纯紫,干净色系。
剧情摇曳生辉的2007版杨家姑娘与痴情的李家三郎,还原了我们祖先曾有过的光鲜与风流,灯光特别强调着杨家姑娘自然天成的好模样,那不是整容批出来的嘴与脸,也不是用什么洗发水都洗不出来的好黑发。
她就那么张狂地美丽着,风情着,恋爱着,傍若无人,根本就不担心还有三千佳丽等着与她pk。
这么纯洁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让李白公开地写下歌颂她的暗恋诗篇,让李三郎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影响到凯歌导演欲罢不能地采用了扶桑国传说,为她后来拍了部《猫妖传》电影。
她像在大唐时代就开始发芽,经过宋元明清的合适温度光照,一举盛开在二千年后的一朵芙蓉,颤抖地立在她生前最喜欢过的地方:
有山,有水,有月,有情。
她的光鲜,正好反衬着台下以头发枯干为荣、不以衣装怪异为耻、以脸上被手术刀批改为时尚,以情感不太专一为有趣的我们,正如鲁迅所写的那样:
当台下的我们与台上的杨家姑娘金风玉露一相逢,她就把我们衣服下面的那点经过资本包装后的土豪金,给逼露了出来。
小梁把握着火候,见我看完《长恨歌》后居然流了一滴清泪,第二天一大早就给我带来了几大包的货,我挣的那点钱,差不多都孝敬他了。
他手中的确有好货,他原在BJ古玩城卖古玩,就是小郑这帮子小报记者,说潘家园无真品,高碑店仿真街,除了第一次到中国的老外他还能捞上一把,小梁的生意都给小报记者招呼没了,而现在能找到的真东西又越来越少,如果你听说有真的,那真是肤浅了。
有一次小梁也上了当,他听说一个地方盖房子挖出了东西,老板怕影响房地产开发,找人说赶紧出手。
小梁到的时候铲子刚刚落下,他手扶着粗大的泡桐树,亲眼所见挖出了一窝汝窑,还是成套的编钟,于是激动地给各位金主打电话,然后用手机直播的方式招呼大家,只是大家没好意思说:
那玩意可能是五年前就埋下了,要不怎么坟头上种的是泡桐树,它几年就可以成材,这让没有见识过泡桐生长神速的福建人小梁,终于见识了业内最顶级的造假手段:
就是让你亲眼目睹。
古玩行当是个夕阳产业,他听说西安的老东西多,货正价格也便宜,所以他到西安来二次创业,再把老客户招呼到西安看货。
我一直是他的名列前位的金主,所以,他才会不惜血本地招待我。小梁没有上过学,但是,他有自己的MBA教学方案,他的教学内容就两个字:
舍得。
有舍才有得。
我挑了一个宣德的草龙釉里红梅瓶,手中掂量了几下,再用手摸着它那光润无比的肩部,划过苏麻里青着色处的凹陷处,拍着麻面的底胎,想着把它放在别墅什么位置最合适。
小梁说,看这成色,这才是真正的苏麻里青,这一笔就画出来的龙,得有多少的功力,得练废了多少条龙,要放,我看就放在进门的玄关处,把小郑那一伙人包管全给镇死了,镇他娘的关西。他总是这么叫小郑。
他比我都熟悉我的家。
还有一个海南黄花犁的树桩子雕出的茶几,让我也走不动路,当我的目光与它一接触,就像是一根在锅里闷过头的面条,一下子就软了,他拿的还只是一张照片。
那是雕着几百只仙鹤的上好的海南黄花梨,足足有三尺的胸径,看货色也是上百年的老货了,这么粗的树,早在明代就绝种了,不知道是哪个败家子把祖宗的家给败完了放出来的货。
小梁说,这也是西安原来的一个名门望族家里的东西,这几年小辈子炒股票不得手,想改行炒房地产,就把这件传家宝给让出来了,就等着你看第一眼,还没有舍得让别人看,我说你是个识货的人,出手又大方,不会让人家吃半点亏,这个放在茶室里正好。
谁会放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喝茶,除非你邀请的是上帝。
我想想,还是把钱都舍得了,接了小梁的货。
把定金交给小梁,他点都不点,收好,然后,我把瓶子与照片都还给他。
这就是小梁式的服务,他才不会让客户坐着火车或飞机拿着东西上车,头道安检你就过不去,接下来,他会坐长途汽车,一路抱着东西,半道上下来,再打车进城,撞坏了全归他,所以,与小梁做生意我很放心,也很省心。
也玩过了,也挑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没有理由待在城中,于是,我决定明天回BJ。
晚上,我就能回到家中,结束这次旅行。
小梁送我到机场,西安的机场在临僮,离市里远着呢。
又经过骊山,路边有个老头卖着刚下来的火吉柿子,小梁下车买了一篮子,非让我拿着,说赶上这个季节,就得带上土特产。好在我没有啥大行李,拿着就拿着。我用李玉和提着红灯的造型提着这个篮子。
等我换完票,过了安检,可亲的空姐告诉我:
飞机误点五个小时,咸阳多雾。
这不是要等到天亮才能起飞吗?
我赶紧给小郑打电话,让他不要来接我,等着我起飞的好消息。
为了让我们安然地度过在机场的五个小时,空姐像幼儿园的老师那样,笑着让我们排好队给我们发水和方便面,我们吃着,喝着,配合着空姐争当三好小朋友。
身上有了能量,大脑就自觉地开始工作,明白了自己还要在这个地方浪费五个小时的生命。
一寸光阴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有学数学大脑好使的,开始换算,好像还用上了二次方程式,算着说纸不够了,有没有人给提供一些,要科学地计算我们失去的时间价值。
于是男女老少开始找纸,不一会儿,什么信纸,手纸,笔记本,等等,都给找到了,从离他最近的那位开始,每个人拿着一张数学家计算出的方程式,一个接一个地捧着,像接龙一样地等着最后的计算结果。
我们都是那方程式里的分母,有几百号分母,所以计算就不是一个小时可以解决的。大家都神圣地捧着纸,还真以为科学会战胜误点。
数学家像是审判员,我不说他像神父是因为我们的宗教里面从来就没有忏悔制度,所以骨子里就没有倾听这项技能。
他一一地询问分母们误机后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的个案,计算着不同人的损失情况,换算每个人不同的性价比。
比如第一个老者说,他是赶到BJ大学参加第二天召开的祝贺季羡林先生96岁生日的世界佛学研究邀请大会,他讲演的题目《论为什么“兀兀不行善与腾腾不作恶”是一个意思》,他证明的是《坛经》最后偈语里的伟大思想,是第一个发言的嘉宾,如果他不能准时发言,就会被第二个发言的扶桑国教授取代,而扶桑国教授的演讲题目是《禅文化与茶文化的关系》,看这样的标题,就知道会把这次会议的水准下降了很多,会让老子很生气,让庄子很着急,因此,他不能准时到达会场的损失,往小里说,就是让世界佛学大会水准下降很多个百分点,往大里说,那就是失去了一次为国争光的机会。
听老教授说得这般的重要,我决心回去找出《坛经》,好好学一学。
我讨要了老者的电话,说方便以后成为他的学生。
老者很满意我在这个计算损失的关键时候出现,成为他的学生。
他表示可以不要任何报酬,给我单独讲一讲《坛经》的伟大意义。
第二个出来讲述的人,最让人动容:
一位下岗的母亲,领着她三岁的男孩,这男孩眼睛有问题,母亲说,三年来,她多方打听,终于在当地晚报的帮助下,找到了BJ一位医生的母亲,她愿意在临终前捐出眼角膜。
现在这位母亲快不行了,要让当医生的儿子,亲自给她在死前做完眼角膜摘除手术,她要在这个男孩子的眼中,再看到美好的世界,得到永生。
如果她们母子俩不能及时赶到BJ,那不是辜负了那位老母亲永生了吗?
我听到此,真想把自己的眼角膜给当场捐出来,做一个快乐的王子。
数学家听后,算了好长的时间,终于算出了一个数字。
这时,等候的人被那位母亲的故事激出了更多故事,我也在想我的故事。
我有什么故事?
没有,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一个值得讲一讲的故事,应那句话,人在江湖,却没有我的传奇。
我是一个闲人,这个社会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也不少,我用不着准时上班,也没有为国争光的机会,我的分母真的很小。
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开始就有人闹事了,说一盒面吃不饱,就又去要第二份,说喝不了雪碧非要空姐去拿可乐,还有人开始写信,说要投诉航空公司,与自己的律师打电话,更厉害地开始打电话找自己认识的小报记者。
就像被我吐掉的柿子核,我们这群人在机场,就是被吐掉的柿子核,折腾了半天,都是自己跟自己玩,自慰,没有人出来理你。
难怪小郑说,天上没有消法(消费者法),你就是告,也告不蠃。
天大的事都有操心人做了,我无事可做。
我拿出火柴盒,小心地拿出那张纸条,我想看想看得厉害。
在乱七八糟的背景声中,我把众人痛说革命家史的这种混沌的声音,努力想象成是克莱斯勒的小提琴弦律,略带一点凄婉地响起,当然,那一定是把名琴,还得一定是斯特拉低瓦底或瓜奈里的琴拉出来的声音。但是这里的环境太不好了,不可能还原我对克莱斯勒音质的想象,我只能努力退而求其次之地想象是林朝阳的小提琴音质。
“小刘,到巴中刘家村老刘家要黑盒子”。
我猜想刘老写得很痛苦,每一个字都没有写完整,有的地方用力过度,把报纸给划破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但它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我这粒小铁屑给吸引了。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我知道已经过了安检你就不能大摇大摆地出去。
我找到了工作人员的进口处,对着黑暗的地方大声喧哗:
不好了,有人自杀。
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工作人员都朝着旅客的方向冲出去。
我拿着篮子,走到出租车停车点对司机说,送我去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