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郑把厚重的窗帘拉上,嘴里嘀咕:
是不是手机坏了,怎么刚过三点这天就贼亮,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也奇怪是不是倒时差手机没跟上趟,明天问问小美。
当初,并没有他的名额,小郑说机票可以自已掏钱,可以和我蹭个房间睡,再说进入档案馆,怎么也得拍点资料吧,这个工种谁能承担?政治可不可靠?技术过不过关?随机应变能力有没有?这是别人能替代的工种吗?
我承认别人替代不了,小郑算勉强通过。
出发前,我又问阿历克斯去莫斯科要注意什么事项,他说多带卫生纸。
我又追问是不是要多带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出国标配?
他说如果能拿得动,尽量带着。
最后,我问还有啥交代的?
他说:如果能买点蟑螂药最好也带着,撒在房间里预防着,宾馆设施都比较陈旧了。
云山建议团队统一印制“民族文化研究会”的名片,他在香港注册的一个民间研究历史团体,可以与东方大学对接。
于是,我们的名片又重新去印制,中文下特别标上了俄文翻译。
签证也很快拿到手,出发前,阿历克斯再次打电话提醒我,要带着羽绒衣,莫斯科已经开始下雪了。
如有可能,每个成员都应该带上两瓶二锅头,到那儿后,你就知道怎么用了。
我把他的建议发给大家。
白酒特别不好拿,怕托运时摔破了,把卫生纸全部卷在玻璃瓶上,再装箱托运,非常抗震,结果证明这个包装非常到位。
我们住的宾馆,卫生纸、手纸时不时就断篇。
来之前为了节约时间,田老师已让学校派人联系档案馆,把关键词牵涉到的卷宗,全部调出,这样我们一入馆,就可以开始工作。
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一声沉闷的声音从地毯上传来,我翻过身一看,小郑坐在地上,正疑惑怎么一翻身就落地360度了。
的确,宾馆的床实在与人高马大的战斗民族身材极不相符合,我对小郑说,把两个小床拼起来,现在凑合一下,我睡沙发,明天换大床间吧。
小郑也不客气,翻身又睡过去。
早餐的时间,我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问小美:
“是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天亮得比较早?”
小美说:
“这个问题很多游客都问过,莫斯科处在高纬度地区。造成了夏秋季天亮得早黑得晚。”
“那冬春季呢?”王作家问。
“听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歌吧?”
众人点点头。
“天黑得早,亮得晚,早上10点还是黑的,晚上5点又全黑了,所以总是感觉到在晚上。黑夜是比较难熬的,所以会反复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众人这才明白这首歌唱的是春冬季节。
我又问:
“昨晚小郑睡觉一翻身就掉到床下了,当然他的动作大点,家里原来睡的是大床,能不能给我们换一个大点床的标间?”
小美摇摇头:
“人高马大床窄,这是俄罗斯的传统,当年彼得大帝有忧患意识,不许高枕无忧,睡得太沉,以便于随时准备迎战,因此,俄罗斯人睡窄床的传统习惯留传至今。所以想要睡宽大的床,还是等回家再享受吧。”
出发前,我让小美和宾馆前台说下,打扫卫生时,注意把我放在卫生间洗手池下面的两个蟑螂屋一并扔掉,它们已经密密麻麻地粘满了小强,最好我们回来时不再看到它们。
我后悔只带了两盒。
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离莫斯科广场不远。
这是一座灰色的四层楼建筑。
正门的门楣上,镌刻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三人的巨幅铜像。
看到久违的三位无产阶级导师级人物的雕像,肩并着肩突然出现,众人整了整衣襟,拾阶而上。
步入档案馆大厅,一尊列宁塑像坐在大厅中央,双腿交叉,目光远望,神情凝重,嘴唇微张,似乎在询问远方的来客-----你从哪里来?
东方大学派来的学生娜塔莎已经等候多时,她带着我们去办理了出入证后,进入三层阅览室。
管理员检验了我们的介绍信等证明后,推着一车已经提前调出来的卷宗,领着我们进入阅览室的里间。
我们占着一排座位,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卷宗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按照分工开始工作。
有中文有俄文,田老师建议先把俄文的挑出来,他和娜塔莎以及小美现场翻译目录,并夹上标签,等我们有空查看后,标注需要扫描的部分,然后送归管理员登记扫描。
接下来就是云山、王作家两人快速分捡中文资料,每人一卷,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有用的资料。
小郑找一个合适的单独位置,将照相机固定好,接上电脑,我协助他拍摄,传输上云端,这样就节约了复印的费用。
很快,传来了好消息,泽民的资料发现了:
他亲笔写的自传。
这是国内从未发现的资料。
云山手捧着外公的自传,泪眼婆娑,手微微颤抖。
我们没有催他快点拍摄,等着他一页页地翻完,然后又看了一遍,我才双手捧着这份纸张已发黄发脆的自传,送到小郑的相机面前。
小郑指点我,把手稿与相机的角度呈镜平面状摆放,调整了几分钟后,第一份档案开始拍摄,二十分钟后,它全部传到了小张的电脑上,编辑软件迅速地把图片转为文字,小张与志愿者们开始了第一份文件的校对。
2个小时后,校对好的文字发给计算机系的志愿者,由他们建模,抽取文字里的地点,人物,并建立他们之间的关联分析。
一周后,分析报告就会出来。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娜塔莎告诉了我们一个不好的消息:
田老师原来了解的每人每天不超过15卷,已改为每人每天只能选4个案卷,也就意味着我们7人个人1天只能选28个卷宗,这大大影响了我们的进度,并且因为调档需一定时间,当天还不能阅档。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卷宗是学校提前调出的,后面的卷宗,需要我们今天列出,才会不影响明天的工作量。
我问管理员,这个档案馆有多少卷宗资料?
她亲切地说:2.5亿卷吧。
这个数字无疑暴露了这座不起眼的四层楼,它才是历史的微积分,当我们希望走进去发现偶然时,早在上个世纪的开端,整个世界都是这座楼的函数。
看来今天的俄国,已经把过去第三国际风云激荡的革命历史,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那些从未披露过的历史秘密,正成为今天这个铁幕国家的滚滚财源,它是一笔巨大的金矿,吸引着远东革命者的家属与亲人们,纷纷为了解祖辈的人生轨迹,不惜到这儿来抛美元,洒卢布。
我想着是不是在下个月金融俱乐部的沙龙上,宣布一项投资项目:
历史的搬运工。
小张会为我做一个务实的PPT,只有四页,第一页主题是历史的魅力:
讲述历史是由一连串的偶然组成,可以从我现在所在的三楼开始讲起:
一个来自中国的团队,他们坐在阅览室的座位上,拉开台灯,打开一个个封存的文件夹,里面有个人自传,联共(布)党员证、工会会员和代表证、医疗证、持枪证、身份证明等关于个人资料尽可能全的收集在册。
我手中的卷宗里,这位名叫布劳恩的德国共产党老党员,于1931年秋天,由苏军参谋总部派出,到上海完成营救前苏联著名的情报小组佐格尔小组一名成员的营救,任务完成后,他把共产国际的指示发往苏区,再把苏区的情况发给共产国际。
一次偶然的相遇,这位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被年轻的苏区领导人博古相中,在他的邀请下,布劳恩改名为李德,成为红都的一名共产国际军事顾问,随他前往苏区。
在博古的心中,唯有那个遥远的地方发出的指令,才能代表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而他面对的是一群创立红色根据地的功勋,他们没有规范地读过马列经典原文,因此他需要一位助手,来自于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大本营业,并表现出对他的信任,以充份证明他才是红色根据地的指挥者,李德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白。
从那一刻起,红都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一块完整的藏宝地图被分成了五份,五位拥有者全部牺牲。
它促成了今天我们坐在阅览室的原因。
布劳恩的俄文档案,被王作家列为第一个扫描件,同步传到田老师的香山工作者,几名俄文译者开始翻译。
我让小美接替我的工作。
我和王作家商量,我们必须在今天完成所有卷宗的档案查阅信息,好提交调阅。
管理员说可以去档案馆中心阅览室的计算机上,查找有关档案信息。
我让云山、田老师和王作家暂时停下资料的翻阅,立刻去计算机上搜索目录。
目录如矩阵,源源不断地在增加,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们观看着一行行的字幕,像看着英雄们有逃脱命运的种种可能,无数条道路在他们身边展现,但他们却看不到平坦的路,而走入了历史的深沟。
云山说,我们限定一个时间,就只查1934年至1936年间的资料。
果然限定了时间后,目录的长度降下来。
“将来有时间,我们再来。”我安慰大家。
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在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卷宗目录里,找到刘老父亲的资料,除了他,其它人的资料都有。
难道他的资料被弄丢了吗?
我决定明天去一趟伏龙芝军事学院。
娜塔莎又通报了一个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馆方提出如扫描资料需一个月时间。而我们出访的时间仅有7天,只得按馆方加急程序办理,7天以内即可拿到,费用很贵。但原来对亲属的5折优惠,由于加急也取消了。
我们需要时间,更需要节约金钱,这是个悖论。
在规定的只有10分钟的午餐时间,小美拿出早上为每个人订制的基辅黄油鸡卷,和着白水,众人完成了午餐。
我对小郑说:
黄河黄河,长城现在需要你去完成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那就是让女管理员给我们延长阅览时间,并且加快扫描件的时间,你也看到了,卷宗太多了,我们需要一个团队配合,需要人力。
小郑拒绝:
我觉得这个任务特别艰巨,还是长城亲自完成吧。
我把房卡交给小美,对她说,把我房间里的礼物全都拿过来,留一件羽绒衣和两瓶酒给东方大学的朋友们,其它的全部拿过来。
快到四点时,小美和宾馆的一名门卫,大包小包地把礼物全部拿到了阅览室,摆在桌子上展览。
我严肃地对女管理员说:
感谢您亲爱的叶卡捷林娜,我代表泽民的家属、朋友,战友,为您支持我们的工作,送上微薄的礼品。
我用力握着她的手。
对于来自中国前第一家庭赠送的礼品,叶卡捷林娜表示了感谢,收了下来,这些都是他们急需的日用品。
四点的钟声响了,我对众人说:
撤。
小郑说,礼都送了,咱得干完活再走。
我说得让叶卡捷林娜准备一下,她需要办理很多手续,明天,我们干一个通宵吧。
走出大厅时,我仔细辩认列宁的嘴形,他分明在问:
刘明达斯基,钱带够了吗?
第二天一早上我就去伏龙芝军事学院,在档案馆查阅了半天,说除了刘老父亲的资料,其它在这儿学习过的中国留学生档案都有。
难道是国内的资料有误?我见识了俄罗斯档案馆极为浩瀚的资料收藏,一定是我们在哪儿遗失了重要的信息,作为留苏的高级将领,不可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于是我拜托娜塔莎,再找找有没有其它军事学院或军校,或许历史上他们曾经合并过或拆散过。
然后我又回到了档案馆。
这时,小美告诉我,管理员已为我们申请了延长阅读时间。
我走进阅览室看到:
四台扫描仪已经开始工作,现在我需要的是,清点下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晚上8点,娜塔莎打电话告诉我,她找到了刘老父亲的资料,原来他就读的学校叫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现在它也搬到了莫斯科。
我问她是怎么找到这所学校的,她说把我给的刘老父亲介绍文字中,他写的一首诗翻译了出来,然后发给了各个军校,并询问:
三十年代曾有位中国杰出军人,写下了这首诗后英勇就义,请问他是你们学校培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