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脑子中闪现出“打劫”两个字,揣测着小梁说它的含意。
它不可能是下围棋时的打劫,那是一种友好氛围下,黑先白后,对弈的两个人心平气和,再说从未听说小梁和小刘会下围棋,也不会在一个村里下,怎么也得是走个象棋,因此我否定了他们在村里输了棋局被扣的可能。
最坏的可能,是他们进了村后,被像梁山好汉那样劫了生辰冈,不过这也说不通,凡打劫都是悄悄的计划,不会让人通风报信,还把老窝给透露了,这分明是引我出山之举。
想到此,我把车停在路边,思考着去还是不去。
我拿起电话,给抚城的高警官拨打电话,向他问好,请教:
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后,就与朋友失联了,被劫的车上有价值百万的摄影器材等。
他分析不要自己判断,村子再小,也是国家版图上的一个行政单位,有组织有管理,可以先去找村委会了解情况,然后再下结论。
最后他关切地说,如果这几天我不给他回电话,或联系不上我,他会向当地的公安报警。
听到老高的这个托底,我开动汽车,一路飞驰。
林家村也是一个小山村,属于福建的地界,这儿已是武夷山脉的尾巴,山势逶迤到此处,已经矮化成平缓的丘陵。
田地明显多起来,晚秋时分,一片片水稻稻穗开始青中带黄,象一个初学油画的学生,左右添加着层层颜色,有些杂乱,但这正是再过一个月就成熟了的稻子过度色彩期。
临到村子前的一个加油站,我加着油,心虚地打听:
前方的这个村子是否是水泊梁山种类的村子。
拿着油枪的姑娘给我逗乐了,说好好的一个地方,朗朗乾坤,哪来的梁山劫匪?别怕,放心地开过去吧,村子里的肉燕做得特别地道。
我说不吃野生动物,又把姑娘逗得笑弯了腰,指着我吐着气说:
你,一匹野生动物。
村子口竖立着一座巨大的牌坊,提醒着村子到了,上面用舒同体书写林家村三个大字,显然是从电脑上直接拷贝下来的,但也比现在有的著名书法家写得好了,放多大倍了绵中带钢的结构还在,这个月没有白读字帖。
欣赏完牌坊,我绕村一周,决定先找个小吃店打听下了村里情况。
果然在村子的角落里,有一家写着老林家肉燕老店的招牌,里面的人还很多,路过的人都把车子停在店门口,休息打尖,看不出来这里危机重重。
我要了一碗肉燕也就几十元一碗,想着是否是燕子汤炖的,这时厨子拿着案台摆放在门口,收拾干净后,放上两块肥瘦相当的精肉,抡起两把大刀片,上下翻飞,看得大伙目瞪口呆,这功夫,和上梁山的有一比,看来这个村子暗藏着玄机。
服务端来肉燕,我低头一看,这不就是一碗馄饨吗?四川人叫抄手,小碗边上,配送着辣椒油香菜一类的调味品,我指着碗:
“这就是肉燕,馄饨?”
服务员指着墙上贴的照片和门口的大刀片:
“店里只有这一种。”
难怪我理解的肉燕会被加油站的服务员取笑。
草草吃完,问服务员村委会怎么走?
她警惕地看了看我停在门口的车牌,看见是临省的,放心下来,指着路说走到头右转,一棵大榕树下就是。
我没有开车,装着闲逛,踱步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了那辆贴着剧组红字的商务车。
大榕树下,华盖如荫,小梁正和一个人在下军棋。他拿着炸弹向前一碰,估计是碰到军旅长一个级别了,高兴地举着棋说赚大发了,一点都没有被劫的窝囊样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高喝:
“小梁,你不赶路在这儿玩啥呢,让我大老远的赶来奔丧呢?”
话刚落地,不知道从哪儿出现十几个人,就把我团团围住了,一个精瘦的男人,上来就把我口袋里的手机给没收了。
原来我出现在肉燕店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了村委会。
我被带到一间会议室。
刚才路过一排排办公室的门上,贴着各路负责人的姓名,照片和胸牌号码,会议室的功能比较多了,门上贴着基层法庭审判室,妇女儿童活动室,老年大学教室,墙上还贴着入党誓言词,看到这些眼熟的组织机构,让我放心下来自己没有穿越。
进来的是村长,黑瘦的脸上,扣着一顶香港旅游的红色帽子。他说可以代表林家村村民与我对话。
我强烈要求把小刘他们放了,我们就是路过贵地到石城拍片子的,晚了耽误一天,就得浪费一天的钱,这样不好。
村长说,就是看中你们挂着京牌的牌照,还打着剧组的标语,我们等的就是你们。
我哭腔地说:
“这些器材给你们处理成二手货,也卖不出价钱。”
村长给我倒了一杯功夫茶,心平气和:
“刘同志,你误会了,你们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要,我们只要一样,把我们的意见反映给上面。”
我说上到哪一个层面,他说越上面越好。
喝了一口茶后,他留下小梁和小刘,把我押上车,开出了村庄,说带我转转。
我一路想着各种可能,也猜不出去哪儿,我想到在当地并没有仇家,连个竞争对手都没有,群友也不在这一带,不会有人跟着我炒股输得倾家荡产。
车开到了一块田地边,四周都围着深蓝色的护板,村长拔开一块板,让我向里看:
一望无际的稻田,沉甸甸的稻子在阳光下欢快地扭动,它们象雕塑那样整齐地排列着,证明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我大意搞明白了村里的诉求:
林家村的这片稻田被征用做了开发区,但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村民们种的地也不让再收割,开发区没有兑现合同,让他们进厂里当工人,现在稻田又种不了,作为农民,他们希望能继续让他们种地,至少把今年的夏天时种的秋稻收割了。
我说这个要求合理呀。
村长说:
开发区说合同早签过了,这块地就归他们,这地上的附属物当然也归他们,一粒稻穗都不能拿走。
貌似也有道理,契约嘛。
所以村长说,我们劫了BJ的车,你们要向上面反应,让村民把粮食收了,如果开发区不能按期开工,请归还我们的农田,别让地荒着。
我想到了小郑,对村长说,这个比较好办,我找一家BJ的大报记者过来报道一下可好?
村长立刻说,好好,要的就是他们,请尽早过来。
我向村长申请要回我的手机。
我问小郑现在的方位,他说正在海南,我要求今天飞一趟福建吧,我把三个人被打劫的事说了。
小郑立即说晚上到,哥们撑着点。
我们三个又被带到肉燕子店吃饭,看着厨师的刀片起落,想着小郑啥时能过来解围。
深夜小郑终于到了。
他给村长亮了记者证,并让他上网百度一下郑关西的名字,都是发的整版大稿子,份量足着呢。
小郑问村里有没有民族服装,村长说一部分村民是畲族,有服装的。
小郑下达了要求:
明天通知全体村民化妆一下,没服装的借下当道具用,然后问有没有黑布一类,越多越好,再安排耕牛等最传统的农具家伙什,拉到现场。
整整一个晚上折腾,他说大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下午3点后,到麦田集合,男女老幼,品种都要齐全。
我不知道小郑玩的是啥,但现在没有办法,人家不是不让你走,是求你救救稻田。
乘着小郑布局的空当,我总结了一下陈堂主的分析,小郑和小梁他们也困惑了。
我说即然是王师傅设计的第二个印模,一定不简单,要不先放下这些问题,我还看中了一套房子在山里,不要钱,把它开发出来给大家住吧。
全村人都穿着民族服装,象彩虹漫过田野,一家一家的组团出动。
小郑指挥着在稻田边上铺上黑布,挡住泥土,再把一车的灯光都拿了过来,全部布好。
他一一抚摸着灯光赞叹:这辈子都玩不起这么好的灯。
没想到剧组的处女镜头,在这儿给他开了。
然后是一组组的家族照,男女组合照,四世同堂照,耕牛与家人照,尤其是灯光打着照片的C位,是一把把即将成熟的稻子,很自然地村民把它当成了家族的一员。
它们是村庄里袅袅炊烟的内容,是姑娘手中包着的翻飞肉燕外皮,是喜庆节日里的打米粉动作,是婴儿断奶后的第一口食物,也是老人临终撒在身上最后的装饰。
它叫粮食。
总之弄了一夜,终于折腾完了。
小郑说明天要走,还没把海南的事办完,报道估计明天出来,保证大家满意。
第二天一早,整整四个出血版,报道林家村稻田不准收割的状态,关键是小郑用了极为艺术的手法拍的大片,每一张都风景如画,展现了村民们的眼神中,饱含着对土地的深情和希望,稻米与村民的关系,画面里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散步,完全是风景与灯光合作的一组漂亮的人文照。
立刻有大报大社给小郑打电话,问还有照片没有发表过吗?
小郑说,好几百张,好的留着还没舍得用。
小郑飞走了,等到第三天,县委舆情组观察到了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远方山村稻田里的稻子,该不该收,县委派人来了解情况后,立刻决定:
一个月后收稻子。
至于烂尾的开发区,也马上停了,把基本农田还给村民。
晚上,村上决定,在林家祠堂外,给我们大摆宴席,想到都耽误三天时间了,我们要告辞,全体村民不让,说不再乎这一晚上,到哪儿不是睡。
于是我们只好客随主便。
祠堂门口摆起锣鼓班子,四位老人跳着古老的舞蹈,给我们披红挂彩地迎进祠堂,把我们带到正堂祖先像前,又献上公鸡、猪肉等祭品,读着我们听不懂的宣文,用他们的方言。
我只能默默地听着,计算着离开的时间,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停留。
我打量着贡桌上的一个个祖先牌位,突然,正中的牌位前,香炉里霍然插着一块印模。
我和小梁对看了一眼,彼此不敢喘气,原来这第三块印模藏在林家祠堂里。
大家正在欢腾地进行着仪式时,突然一队警察出现了,领头的严肃地用手止住了音乐:
“刘明达在这儿吗?”
我说我就是。
他说你怎么不接电话,老高都急疯了,派我们跨省来接应你。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说亲人啊,我的手机被村长没收了,不让我们走呢。
我都忘了这事。
解释清楚是误会,警民一家,融入了民族欢腾的海洋中。
我和小梁想着,怎么才能拿到这第三块印模而又不惊动村长。
我想到了陈堂主,这事得让他来办。
于是我要回手机,以给老高打电话的名义,给他发了短信,急电让他赶到。
我和村长商量,为了更好地宣传林家村,我们想把剧中的一出戏放在这儿拍,明天让角色过来试镜,就在祠堂里试,大家累了好几天了,明天就不要跟了,吃饭时我们自己去肉燕馆就行,村长高兴地说,把门钥匙留给你们,录好了通知他就行。
第二天一早,一个风弛电掣的身影闪现,陈堂主换上了粗棉纺的白袍,腰间挂着师爷的阴阳鏡,手执风水罗盘,大步流星地来到林家祠堂。
他一抱拳:
凤翥堂主陈观应前来报道。
我想此情此景,这应该是这部纪录片里最帅的一个角色出场了。
小刘昨晚让他收拾灯光不用他早赶过来。
小梁搽干净印模上的香灰,我小心翼翼地把第三块印模拍下来。陈堂主则把它拓了下来。
打开祠堂大门,太阳已照在祠堂前方的稻田上,像金子一般的光芒,启示着又一个谜将被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