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漫漫路途上的颠簸,慌张与无奈之际的随手之作:
以盐为触媒物质,以时间为发酵长度,以故土为调料,将路途上的困乏与饥饿,混合创造出独特的一种烹饪方法,这就是客家人的‘焗’。”
我服气着远在BJ的王作家,来都不来现场,就把客家菜系中的“焗”给说明白了。
这是开拍的第一天,陈堂主根据客家祖根的典型标识,选定了赣南客家围屋“雅溪居”,作为拍摄客家焗菜系列的地点。
四面环山的环境中,一排方形的石结构围屋,座落在山脚下,象是守护着大山的一座城堡。
围屋墙壁外侧,有一排方形黑色的窗户,屋子的四角建有炮楼,而窗户开得象瞭望塔的观察孔,并不为着采光的需求。
赣南围屋类似于BJ的四合院,但整个建筑格局中,充满了对外界的警惕与不信任的元素。
一进院落,是方形的天井,四周围合着三层的楼房,环形房廊用实木搭建而成,连通着每一间房屋,房间的窗门皆为透雕,体现的是中原传统的“竹苞松茂”、“桂馥兰馨”、“勤补拙,俭养廉”之类的寓意花鸟植物。
陈堂主指着天井上方,四边的屋沿裁出一块长方形天空:
“院中天井的功能,是接纳来自上天的雨露。”
天井与敞开的厅堂里的祖先牌位遥相呼应。
在厅堂大门上方,画一匾额,颜体书写的“耕读传家”四字,称为门榜,体现着家风。
厅堂整面窗扇都是浮雕,刻着桃园三结义的三国故事。
这是客家人的风水,风在天井的上端,水在天井的下端,一家的风水,都汇聚在天井里。
这时,早蹲在院中女儿井边的陈厨,已把手中的肉鸡处理干净,正吊干水份,又用擀面杖,把粗海盐一点点碾碎。
两个机位的摄制组,分镜头跟进陈厨的动作。
现场交给小刘在把控。
我和陈堂主在这座围屋中四处踩点。
作为对应着北斗勺子的这座客家建筑,是否就是北极星标注的位置?
陈堂主里里外外,用罗盘测着它的方向及周边的山形地貌。
楼上每一层约有七八间屋子,大部分房间都重新修饰过,以往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
就在第三层的杂物间里,在昏暗的光线下,陈堂主指着楼上的房梁说:
“你看,这种冬瓜梁的建造样式,是明代的,支柱点象一双鱼嘴咬着大梁,梁下悬着镂空的南瓜,说明围屋最早建造的历史在明代,它不可能是最早的客家人建筑的祖根,因此可以判断,它不是我们要找的北斗星的位置。”
陈堂主根据这间没有被改造过的房梁结构,判断出房子的建造年代,否定了它作为北极星标识的可能性。
我在印模照片上,把这个地点画上一个圈。
退回天井时,陈厨已将盐料擦遍鸡身进行腌渍,完成这道细致的程序后,他用荷叶将整鸡包裹。
厨房里的大锅已升起了柴火,粗大的海盐在他的铲子下被翻起翻落地炒热,包好的鸡被放进一只砂锅里,炒热的盐铺满锅的四周,这时炉膛里的火换成了文火,一点点地焗,热量通过盐的传递,把锅热透。
据说盐焗鸡,是迁徒的客家人发明的。
他们从中原一路南迁,养殖的家畜,特别是活鸡无法带走,就想出把鸡煮熟,用盐腌制以便储存,方便携带,这是盐焗鸡的前身:客家咸鸡。
后来又在路途中改造成为盐焗鸡,再后来各种食物都可以用焗的方法处理,比如鸡蛋、蔬菜,豆制品等,所以客家菜其中的一个特点就是咸,盐焗的咸,带着厚重的柴火味。
咸香之气浮在空气中,不等出锅的时间,我和陈堂主又赶往下一个拍摄地点。
雅溪居主人陈姐,已在石茶亭中,摆开了做茶的架式:
新鲜的茶叶、生姜、香葱、芝麻、花生、黄豆、糯米、盐、茶油一盘盘摆在八仙桌上,陈姐迅速地把它们按比例倒入木钵内,再用石锤将它们捣碎,用竹捞子将它们混合均匀,一碗香气四溢的客家“擂茶”完成了。
这里也有两个机位,拍摄陈姐的客家擂茶技艺。
陈堂主仍然手执风水罗盘,定位着茶亭的来龙、护砂、来水、去口的命理。
我打量着这座位于古道上的建筑:
三面有墙,一面朝路敞开,显然这是为了行走在道上的人歇脚的方便,而盖起的建筑,这样的建筑几乎一直延伸在客家路过的每一个山口。
我在茶亭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碑,上面刻着捐赠者的名字。
而在另一块石碑上,刻着这座茶亭保护过的客家过往来客,从唐朝起,几乎中原每一户高门大族,在长途迁徙的路途中,都借着它过夜歇脚,因此,它有资格成为客家人的祖根建筑。
原来这里的每一座茶亭都是众人捐赠的,这里的人认为,茶亭风水属于阴阳两界的渡船,白天可以为过路君子遮风挡雨,夜晚可以为飘荡无依的孤魂野鬼提供栖身之所。其阴功阳德都可福报现世,因此才会人人抢着修建。
我看到长长的名单后面的落款,是清代康熙年间。
显然它也不是北斗星的位置。
再回到雅溪居,陈厨的盐焗鸡已经出锅,他示范吃法:
用手撕开鸡肉,顺着它的纤维把肉分开,那渗透到肌肉里的咸香,激荡着味蕾快速分泌各种消化酶。
我们一边贪婪地吃着盐焗鸡,小刘后悔买少了,为了节约经费,他都论只采购。
我惊叹陈厨的好手艺,他自豪笑着,我不知道他那高深莫测的厨艺,还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时,林一根已翻译了他的建议:
再做一道客家酿豆腐。
我与平导沟通了一下,增加一道菜肴,打破了拍摄时间安排。影响后面的拍摄。
他让我陈述理由,我的理由就是如果能更加突出有中原味道的话,可以尝试选取片断用。
半小时后,王作家把这道菜的拍摄提纲拿了出来:
这正是源于中原时包饺子的习惯,因迁徙到岭南无麦子可包饺子,客家人想出了酿豆腐的吃法。不仅是豆腐这样的食材,辣椒等蔬菜,也可以成为酿的容器,这是一种包容的饮食文化。
这是客家人烹饪中的“酿”。
导演说今天的自然光线不行了,明天一早抓紧时间拍吧。
我把安排让林一根翻译给陈厨,没有想到,他反对明天一早加个班拍摄,我问他理由,他说需要好的食材,就是豆腐。
小刘说这是拍摄用料,观众尝不到味道,找块白点的豆腐就对付了,没想到陈厨听后,勃然大怒。
他双手划过天空,跺着脚,伤了他的职业自尊了。
我赶紧让小刘去把下场内容调到明天一早拍摄,不浪费时间。
晚饭后,我到陈厨和林一根的房间去看望,并给他带了几包好的龙井茶,林一根念道:
“陈哥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都是小时候脑子给烧坏的,但他想要做出地道的客家菜,这是清醒的。他只有做菜的时候是清醒的。”
他拍了拍腿:
“当年山里缺医少药,要是得了病,可是天大的难事,我和陈哥能活下来,全靠祖宗积德。”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突然陈厨双手打出复杂的手式,林一根反复比画着,对我说:“要买到老杨家的豆腐,他才能做出正宗的客家酿豆腐。”
我问老杨家在哪儿?如在县城我可以开车去代购。
林一根说在西边的深山里,开车去大约要一个小时。
我认为来回花两个小时,为了去买一块豆腐,是比较不划算的,这是从时间上计算的,不是怕浪费钱,何况我们只是拍个样子,并不是想让观众看着电视能吃上这口豆腐。
这里,陈厨突然张开两只手掌,站立起来。
“无人生还,无人生还。”
林一根惊恐地说。
陈厨又勾起了记忆,想必什么事触动了他。
我和小刘协商,明天一早我带着陈厨去买豆制品,下午安排拍摄,然后又对陈堂主叮嘱,明天上午的的两个祖根拍摄地点的探星任务,就交给他负责了,可以随时拍些图片发给我参考。
陈厨听说我答应陪他去深山里找豆腐,这个壮汉象婴儿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一时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就是一块豆腐嘛,至于这么动感情吗。
小梁认为这种小事不必我亲自陪同,要把好钢放在刃上。我否定了他的这种看法。
所谓大事,都是小事的巨大堆积。
目前陈厨对我最信任,而且他的记忆力也在逐渐的恢复之中,这是一个关键的窗口期,一但他想起什么,必须有人在身边判断,机会也许瞬息即失。
我错过了刘老在火车上向我求救,要不他不会打开我的茶叶筒,所以我不能错过这块豆腐对陈厨的重要时刻。
他认真地提到去杨家村,想必那个村庄对他很重要。只是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有时候我羡慕他,没有语言表达时揣测人心的复杂思量,他只管用沉默对抗日子的平庸,岁月的无情,保持着对生活的选择性,删除被动地接受信息。
或许他的清醒和糊涂,都是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