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空气中散发出桂花的清香,随着微风阵阵袭来。
汽车导航上并没有搜出杨家村这个地点,我怀疑陈厨是否记忆有误。
林一根笃定,陈哥认得路哩,你只管大胆地向前开。
山间只有一条国道,杨家村要是在国道边上,肯定会被标识在导航里。
车开出了石城半个小时后,林一根一指,见到前方路边有一棵小叶榕的大树,就要拐到土路上。
所谓土路,其实是掺了石子的路,这一路的颠簸,山道又急又弯,稍不留神车就会翻到山下,我后悔没有让陈堂主来开车,城市里的开车经验在这儿不灵,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爬行着。
我停下车通知小刘:估计我们会晚回来两个小时,把我们后面的安排提到前面。
穿过一片茶山,终于远方的半山腰间,挂着一个小山村。
估计到达的距离后,我对林一根说,我车技不好,开不快,已经耽误拍摄了,咱们买完豆腐就走,一刻都不要停。他点点头给陈厨传达了我的意思。
离进村的路还有一段时间,陈厨突然要求下车,我只得停下车,又不放心他下车,就跟在他后面。
起初我已为他是要小解,找个地方解决问题,他带着我们拐进了一个山坡,爬了一会儿,又闪过几个小山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山坡上没有路,完全凭感觉在往上走,脚踩在松针上,上面有未干的露水,非常滑,我怕他走迷路了找不回来,拿出香烟,走过几棵树就把烟半插在土里。
用去了半个小时,终于爬到了到了山顶。
这是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只见粗大的松树一圈圈地排列,行间距并不整齐,似是老天随意撒下的种子,非人工种植。
松树粗壮的枝干,证明它们守在这儿至少有上百年的时光。
这儿没有一点垃圾,看似没有被人打扰过。
在每一棵树下,堆起正方型的青砖台子,砖都很陈旧,大部分呈灰色,台子上面,砖的缝隙间,插着烧过的香火杆子,而备用的香火,就放在台子边,象是常常有人过来祭拜。
陈厨拿了一把香,给每个台子插上,我掏出打火机点上香,数了数,正好有十个台子,围成了半个圆圈。
松枝上,绑着一条条红布带,有新有旧,它们层层叠叠,像是给树穿上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山风吹来,布条迎风飘动,像是与树在对话。
我在一个树的缺口处,看到了远处杨家村的房屋。
村庄的房子排成了一艘船的形状,村头的牌坊象是风帆。晨起的雾正在消散,它们和家家户户的炊烟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山村人家的日常。
茂密的树枝遮挡了阳光,林间的温度比外面降下来。
树枝下因照不见阳光而寸草不生,地上堆着落下的松针和松果儿,几只小松鼠并不害怕人,在枝上来回跳跃。
我们三人共同祭拜了树神,一棵一棵地拜,陈厨庄严而又认真地三叩首。
杨家村进村的路口处,古老的石牌坊立在村头的路边。牌坊下的狮子因年代的磨损,没了旧时的威严,只剩下一个活泼的轮廓。
这是一座三间四柱五楼的仿木式单体结构牌坊,一般这种款式都是村里有人在朝廷上做官,告老返乡时,皇上恩准,建立牌坊,象是对官员人生的总结与肯定。
我把车停在石牌坊下,村里人显然很少见到外来的人,但是看到陈厨,孩子们欢喜地拉着他的衣角,他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
纤细的雷竹种在道路的两边,一棵棵香榧树点缀在雷竹林中,树上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条,一座稻草覆盖的木板屋子闪现在竹林中。
院子里,石碾招牌式的立在院正中央,鸡婆围在周边吃着落下的豆渣,一位老人家正推着石磨。
他见到陈厨后,熟练地走进屋里,拿出一篮子早准备好的豆腐,竹编的篮子,底用箬竹叶厚厚地铺垫着。老人还给了陈厨一包中草药做的调味料包。
我发现老人的眼睛混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推磨做豆腐完全是凭着感觉。
篮子里的豆腐散发出微微的热气。
陈厨指着老人看着我,然后伸开双手,顶在头上。
我恍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那十位兄弟的后人。
所以陈厨借着买豆腐的事由,带着我寻找到他。
这是信任打开的历史册页。
我们坐在墙根的小板凳上,林一根做翻译,我大致听懂了他的方言:
杨氏堂兄弟一共有十位,其中6位是亲兄弟,4位是堂兄弟,都住在这个村庄,当年他们参加了红军的运输队,单独成为一个班---十兄弟班,负责枪炮炮弹和各种物资的运输。
老大与老幺之间年龄相差15岁,老四是六兄弟中第一个参加红军的,老四在损失了大半的同伴后回到村里,招集族里的弟兄再建这支运输队,十位同族的兄弟加入了他的团队,这一年,老六只有十五岁。
家里的豆腐生意交给了女人,原来他们靠着远近闻名的手艺,过得还算殷实,这手艺是不传给女子的,但是家中的能拿得动枪的男人都去参军了,女子成了村里的主要劳力。
老人说着,让我从不同的袋子里,取出不同的豆子,让我咬开,问我发现芯里有什么?
我说一个芯是散开的花,另几个是实实的,老人说,你看,打开豆子,芯不一样,做出的豆腐就有差别,做好豆腐,先要把合适的豆子挑出来,完全凭着经验用手捡出来,过了这一关,就可以往下走第二道关了。
杨家的豆腐生意,并没有因为6兄弟的离开而失传,但杨妈妈没有想到:她亲手送走的六个儿子,再也没能回到家中,和她一起磨豆腐。
六兄弟中,只有大哥成了家。
昌城一战,十兄弟负责运送弹药,在路途中,他们遭到了敌人的伏击。
明知敌我对阵悬殊,但他们必须把补充的弹药送进县城。
老大一心想保护各位弟弟,他答应妈妈要将他们都安全带回家,当敌人冲过来时,他骑着白马,把敌人引开,最后在过桥时被机枪扫射。
老四明白了单凭他们几个人,不可能冲进县城,于是他看了看地形,决定把这十车弹药全部搬下来,立即构建工事,他要以一当十,对付强敌。
老二带着其它兄弟突围,老四对老二说,拼完最后一位兄弟,也要把老六送回家去。
老四把他身上的那块印模也交给了老六,拍了拍弟弟,说无论如何,要把让它送回部队。
老二、老三、老五三人,护着老六撤离。
敌人的重炮把老四的掩体炸飞了。
敌机在林中疯狂扫射,在奔跑中,老五被流弹打中,其它几位堂兄也受了重伤,他们掩护老六跳进江中,顺流而下,没想到敌人追到江边,老六身负重伤。
岸上的兄弟们,举着刺刀,走向敌人,为老六争取时间。
漂流时遇到了陈爷爷,老六交出了老四的印模后,就沉入了江底。
十兄弟一个都没能回家。
是啊,残酷的战争,刺激了陈爷爷。
“他精神时好时坏,来到杨家村里,他把所见所闻说给了杨妈妈也就是我的奶奶听,当他把印模交给奶奶时,她老人家说,老幺让你保存,你一定要找到部队,送还还他们。”
陈爷爷在临终前,也没有等到部队归来。
老人过世后,每年都是陈厨的父亲来杨家庄看望杨妈妈,他叫他奶奶。
而杨家的豆腐也成全了陈家的客家美食厨艺。
我站起来,环视四周:
群峰围合,薄雾缭绕,时不时将小村掩盖。
虽然陈堂主不在身边,但也能感受到这个小村庄的不凡气场,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
我把村子里里外外地拍了个遍。
小刘打来催场电话,说今天肯定拍不了酿豆腐了,我同意改天再拍,但陈厨反对,豆腐过夜就酸了。
只好再借着雅溪居,秉烛拍摄。
客家所说的酿,并不是发酵工序,而是指用包饺子的方法,把馅放到豆腐里,以取代面皮。这正是中原遗留的食风。
第二天一早,我拉着陈堂主再进杨家村,我们一进林子就开始迷路了,我埋下的香烟也找不见了,我怀疑是让林一根回来时取走了。
陈堂主拿出了风水罗盘,测着山地的方位,与村子的位置,突然,他咦了一声,反复在林间穿行,然后兴奋地说:找到了找到了。
十棵松树像十位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守卫着山下的小村庄。
他看着村子船形布局,非常有把握地对我说:
第三块印模记载的金库地址,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他拿出罗盘,对准村头的牌坊位置先定位,然后在山头上来来回回地寻找。
在西北角,有一片松林,这片山坡上的松树,只有手胳膊粗,显然是后来补种的,而且品种与其它地方的不同。
陈堂主用罗盘定好位,对我说,可以在这儿挖。
他回到摩托车上,找到了一根钢钎,对准定位,不一会儿,钢钎挖到一块青石板。
我们知道答案就在下面,为了统筹考虑,决定暂时放弃再挖掘,把土回填。
目标是找到,而历史考古需要交给更专业的人员,不至于破坏原来的各种细节,而如何把印模的事告诉当地的文物机构,则需要想好后再去协调。
我拍下山坡的位置与周边的环境,推测当时十兄弟把金库选在这个偏僻的山头,十分隐蔽,他们又挑选了十棵巨松认为亲家,这是当地的民俗,岁岁上山祭拜,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上山的目的,他们补种的小树苗,也留下了给后人的信息。
我得加快建设印模博物馆了,我给小张发了个短信,问投标的企业筛选好了没,他回了一个单位的地址和电话,并发来建筑事务所设计师的联系方式,这是南京东大建筑系领衔的一家事务所,他们对我们的题材表示很感兴趣,并表示对于红色文化的建筑,义务设计,不取分文。
我对陈堂主说,这儿都交给他了,我得去一趟金陵,尽快把设计方案拿出来,将项目往前推进,这样就可以保护发现的第三块印模藏宝地点。
陈堂主完全没有发现的兴奋,相反有点垂头丧气,第二块印模地点进展不太顺利,他说昨天拍摄的祖根之地,皆不在合理的风水理论位置中。
我安慰他:石城金库可能是所有金库中最重要的一个,所认设计的路径,肯定不是寻常的风水路径,假以时日,它一定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