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着刘老写在纸条上的字谜,一时也没有头绪,宾馆的自助餐天不亮就开放了,也没有多少客人,每次等我去吃时,基本是尾餐进行时了。
周六餐厅被当地人订成婚礼的场所,我无地可去,只好混进了婚礼现场,在签到处被问是男方家的还是女方家的,自然我愿意代表娘家人。
然后是一个红包签名处,这个名称起的让我很迷惑,这白吃还要发红包吗?
走进大堂时耳边一直响声着浪漫的钢琴曲,此处突然锁呐一响,百鸟朝凤,一个激灵,我知道该随礼了。
凭着经验,我认为是到这里吃饭的资格,于是我填了两千元。这个消费水准是BJ任何一家会所里,一个人的最低用餐标准。
小姐姐张大了嘴巴,数着娘家人带来的红利,后来我才知道,当地人婚宴一般的朋友,出个一二百的,就算过关了。
所以,我被安排在了第二桌,亲朋好友类别里的最高待遇,紧邻亲家一桌。
四川是全国最早兴起婚礼背景搭建的地方,也是婚礼策划出大师的地方,要根据新人的要求,把婚礼的舞台放大到人生的舞台,不能用简单的一个“喜”字挂在舞台上草草了事。
当然要根据新人财力,邀请婚礼设计师,设计当天的舞美。
这一天是他们人生中最具光华的一天,是他们当家作主的第一天,也是众星捧月的唯一一天,因此婚礼设计师要拿出浑身的力量与智慧,理解新人们提出的要求,比如今天这对夫妇的要求,显然是怀旧主题的:
进门处放置了新人小时候成长的照片,两相辉映,最后合成一张婚礼大幅照片,照片边上有一个广告片,说明是在谁家照像馆拍摄的结婚照,显然这个环节是照像馆友情赞助的。
进入婚宴会场,是用白色的各种物件搭建的立体场景,有羽毛,有各种挂件,总之十分的纯洁干净,一反乡下人婚礼时的红红绿绿,十分出乎我的意外。
在各个角落里,放着有年代感的家用物件,比如蝴蝶牌缝纫机,二八式自行车,一部老式的电话,一双铁壳的热水瓶,特别是几个大头娃儿的铁皮饼干筒,非常具有年代感,问了一个在一边忙着摆台的设计师,他说这都是男方家长的意见,他们家是支援三线建设的军人家庭。
主持人在台上用公式化的解说,介绍了这对新人,男的在机关工作,女的在当地一家民营酒厂当检验员,自然是当地年青人理想的一对。
接下来的环节,是客人们最喜欢的互动环节,介绍他们认识的过程。
这个过程类似于窥视别人的隐私,但在婚礼的这一天,这个要求是正当的,新人必须交待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以证明婚姻在民间的合法性。
新郎说有一天加班回来晚了,天下着雨,他在街上走时,发现前面一个女孩子没有带雨伞,于是好心地帮她打雨伞,结果新娘一个大嘴巴煽过来,骂了句:流氓。
众人大笑,嘘声四起。
主持人乘趁机说:新娘的一个背影就吸引了你,是不是?
新郎正在犹豫时,众人高喊:
“是,正是,就是,肯定是。”这等于学生还没有回答,老师就给出了标准答案。
群众性的互动参与也是乡下人婚礼的乐趣之一。
路遇的故事显然被主持人编辑过,离奇的情节更加激发了众人的欢乐,这或许是在偏僻的乡下参与婚礼的乐趣,也是这对夫妇步入合法婚姻时,需要经过民间认证的一道程序。
再接下来,进入了主持人寻问初吻发生的时间与地点,这也是婚礼中最火爆的看点,台下的观众几乎把当地的场景一一点出来,比如小桥边,公园里,巷子口,电影院,几乎是一部小县城生存指南,这时,新郎与新娘期期艾艾,最后交待,是在进山里的半路上,一条蛇横在路边,新娘自然是吓得花容失色扑到了新郎怀里,新郎就此完成成人礼。
婚礼设计师恰到好处地指挥打开了天顶上吊着的机关,随着响起的音乐声,彩色的纸片纷纷飘下,恰到好处地渲染了气氛,带出了节奏感。
众青年高乎:路口,路口,路口。
台下出席的商家对于新人没有给出的软广告,表示了遗憾。
三呼过后,终于到了给双方家长献茶礼的环节。
虽然是十几桌的婚宴,菜品的水准也没有降低,这得益于川菜的独特品质:一派麻辣。
无论是冷盘里的夫妻肺片,还是炒菜里的辣子鸡块,再到毛血旺,血肠,等等无辣不欢,辣味统一了味道,掩盖了各种菜之间的味道差异,调和了众口,因此成为大众主流。
等到夫妻敬酒的环节,新娘特意来到我的桌前敬酒,问我是不是远房的表舅舅家的亲人,我说是,正好出差路过,有点匆忙,听说了就随了份薄礼。
新娘很有面子地把我介绍给新郎,并亲手为我点上了烟。
BJ来的成为了这桌的中心,我说是搞文化的,到这里来发现一些地方文化,比如南龛景区,现在国家有文化经费补贴,新郎立马给我留了一个电话,让我去找一个人,文化馆的,说可能对我有帮助。
而我的筷子很少启动,主要是吃不得麻辣,边上的一位亲问我是不是不习惯这种主流口味,我老老实实地说的,我是非主流。
于是她给了我一个地址,说县宾馆一位退休的厨师,在家里开了一个私人小饭桌,可以去他那里吃。
谢过众位,我提早离开了婚宴,继续研究刘老的字谜。
晚饭的时间到了,我打了前厨师的电话,他似乎知道我晚餐会光临,说准备了几样小菜,就等着我到来。
王厨师的小院离宾馆只要沿河走上十分钟的路程,一个独门独房的院子,用清砖砌着院墙,用小瓦片铺着地面,四处放着盆景,黄杨桩子,雀梅、高山杜鹃。
院子正中摆着竹制的家具,桌子上,已经摆放好的四个小冷盘,分别是灯影牛肉,大部分的厨师这道菜薄是做到了,但都比较碎片化,而这道灯影每一片都有二分之一苹果手机大小,泡在金黄色的菜油里,透着香辣甜三味。
魔芋被做成了类似上海菜烤麸的样式,考虑我是南方人,口水鸡也是当地的走地鸡的原料,乌黑的鸡爪,喜欢睡在树上,所以肉质鲜嫩,吃一口就流口水;一盘子辣白菜,全是菜心做的,又酸又甜又辣,口味层次复杂,以前从未吃过。
王厨师倒了一杯自己泡的药酒,鼓励我去去湿寒,一口下肚,热气从丹田涌上百会。
我赞叹着王厨师的手艺时,他上了一道甜点:
用青豆和山药磨成细泥做成了八卦鱼的图形,这一白一青构成的太极,清爽至极。
腊味当然也是不能少的主角,他没用往常手法炒青蒜,而是选用了当地的一种白色萝卜,雕成花的形态,垫着一片片肥瘦相间的腊肉清蒸,入口是咸香又甘甜。
炒菜是一道红薯杆,这应是被人们废弃的食材,他拿来用鸭油干煸,口味清香脆。
然后又上了一道例汤,开水白菜,在微黄的汤色中,飘着四五片一块硬币大小的娃娃菜叶。
看似平淡无奇,那直达上颚的鲜味,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但它就是传说中川菜至尊。
除了鲜,还是鲜,不是味精的那种,应是混合了海鲜里的鲍鱼和干贝的鲜。
总之能做出这道菜的,才是一名顶级的川厨。
席间,我问王厨师是否认识刘老?
他说接待过,那还是好几年前,他回过一次家乡,为他做了最喜欢吃的小杂鱼,宾馆门前的河里的河鲜,拿来一锅炖。
王厨师说现在河里的鲜虾少了,给他点时间,他亲自去钓小河鲜。
我问他知不知道刘老来老家时,喜欢去什么地方?
王厨师说也没有特别之处,他是县里的乡贤,可以去问问文化馆的人,他们应该知道,我拿出新郎留的名字,他看了看说:可以,她熟的。
我和王厨师订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他的常客,我喜欢一个人进食,所以我要包下这个院子。
王厨师说不用包,他也只招待一个人,人多了不好安排菜,然后他说了第二天的菜谱,我听了一下,没有太多的麻辣,正当我奇怪这是不是川菜时,王厨师说,川菜不都是辣,只是人们喜欢,厨师也就从了,其实顶级的川菜一点辣味都没有,想到开水白菜,我深以为是。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去找人。没有想到,当地的文化馆就设在南龛景区山的南面。
我拿出了收藏家协会杂项分会副秘书长的名片,那是小郑给我弄的一个闲职,方便于行走江湖。
一位文静的女老师出面接待,听说我是考古爱好者,她来了兴致,主动邀请我参观县文化馆的陈列室。
这是一大间白墙青瓦的简易平房,房子靠着山的一面,白墙渗出大片绿色的青苔。
我居然在这一片片青苔上,看到了扬州八怪的画,看到了董其昌的字:
那是整整八幅条屏的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有人说,文如其人,这个推论在董其昌这里是推不通的,因为他在乡里欺男霸女,整一个南霸天的原型,所以,他的书品虽有七分,但人品却是十分成问题。
而在这偏僻的山里,居然藏有这么多的文人墨宝,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我仔细看了看他们的安防,就是一把小铁锁。
我对女老师说:
这里展览条件太差了,湿度太大,需要排湿,这样的环境容易生出霉菌和虫子,纸张暴露很容易缩短作品的寿命,太不合适放这么多的文物,等我到了BJ,收拾好屋子,挂在我的墙上,那是相当的安全。
女教师笑了,她说自己是鄢阳初的后人,这些字画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她把家里的东西捐出来,一是丰富家乡的馆藏,二是想让游客参观后在精神上得到愉悦,能捐点款,修一修村里快倒掉的教室,如果老天雨水集中,很有可能就会压倒学校的教室。如果把画都挂到我家了,谁来修教室?她需要帮助。
我的脸第一次红了,我为自己的自私脸红,我说,回BJ后,我一定给你捐一个学校,我问她这里建一个学校要花多少钱,她想了想,说一万元就足够了。
听到我的保证,她说: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这所学校。
我说我的名字太普通,上网查一下,好像有上千个,给学校起个名字,还一定得是万古流芳的,我觉得她的先人鄢阳初的名字,鄢者帝颛项之后,根红苗正的名门望族,阳者,万物之源,初者,新生,合起来的意思就是阳光照耀的新生之地,这意义就非常值得万古流芳,多好的校名啊。
她激动得脸都红了,想不到我还是个副秘书长,学问就如此之大,她说愿意给我在这里当导游。
我正好想找人为我解开佛印月光的意思。
又一次走进景区,这次是沿着路径,从佛像开凿的时间前后顺序参观,要是没有导游,只能乱看。
“这是小佛像群,”她一个一个如数家珍地说起它们的来历,丰富我的学问,我让她把每一尊佛像最好都讲得细节丰富,考证和传说都可以讲,要毫无保留。
她带我来到最大的那尊卢舍佛像前,这座佛像面南坐北,姿态端庄祥和,眼神往下方看着,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态。
女教师说:“你看这尊佛是不是雕活了?”
我与佛对视,佛真的很像是只专注地看着我一人,但是说佛是活的,太迷信了吧?
“村里人都知道,每到有月光的晚上,12点钟月光照在佛头上时,就会出现一个印,当地人就叫‘佛印月光’,如果每次月光出来后,都有这个印,统计下来,这一年肯定是个丰收年景。因此,佛是保佑人间的收成,关系到生存的问题,这才是人们相信它的根本。”
我终于弄懂了“佛印月光”的时间与空间概念。
“那年,来了一个队长,要炸掉大佛,改建仓库,大家推托着不愿接这个活,当地的老人吓唬讲着因果。”
那位队长说,乡亲们,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拜在它的脚下,这都是些泥菩萨哪能让我们跪在木塑泥胎的面前,我们不能让大好江山佛占着,它们的时代已经翻篇。如果大家不相信,这菩萨就是个凡体泥胎,我现在就给大家做一个试验:
我开枪打了那佛印月光的额头,如果我没有事,就说明佛印月光是封建迷信,大家一起把它拉倒,再砸碎,彻底消灭封建迷信。说完,他对着佛的额头开了一枪。
我笑了。
“我知道了结果,结果是子弹反弹回来,正好打中了队长的额头,所以这些佛就完整地保留下来对吗?”
女老师惊奇地点点头。
小梁常与我说起他在各地收杂物时的奇事,以增加东西的附加值。
凡是当地老百姓不敢动的东西,挂着无数根红线的东西,都有这样的说法。
说法虽然传奇,但是,反倒真的保护了历史文物。
就象您相中一只股票,不能等到它升值了才下手,而是要当即立断,速战速决。我决定马上行动。
回到王厨师的小饭桌,一锅热气腾腾的小杂鱼摆在桌上,砂锅下面生着炭火盆子,桌上放着茼蒿杆,冻豆腐、宽粉条,杂鱼里有泥鳅,各类长不大的杂鱼,河虾,河蚌,总之鲜美无比,为了去除河腥味,王厨师用了点到为止的辣,我表示可以接受一星级的辣味。
我问了一下王厨师,老辈人上山,特别是要惊动菩萨时,需要做点什么。
王厨师说需要用当地的药材,做香杆子,他可以代为制作,但需要一些时间,我说是不是需要上山采药,他说有帮手,他带我到后院,后院的笼子里,养着一只小猴,他吹了吹口哨,猴子跳到他的肩头,王厨师给了它一个小苹果。
这只猴子明显地带着尚未驯化的野性,这或许就是它能够爬到人去不了的悬崖上,从事采摘的理由吧。
我问王厨师借把锹,他不问原因,只说家里的太大,他去找一把小一点的,用着顺手。
三天后,王厨师准备好了我再次上山的行头:一把小铁锹,他小心地做了一个油布套子。
药材铺在架子上,晾了一天后,王厨师说夜里要埋在地下,让它们发酵,需要一天的时间,再拿出来制成香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在制香的关键工序上,王厨师不让我参观了,说是祖上的手艺,只能传给家人,因此我有两天时间,不能到他那里寻吃的,只好留在宾馆,计算我尽可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寻找到老刘说的佛印月光线索。
药香杆子做了五支,三支敬人,五支敬神,杆子粗大,放进一个圆筒里,他还贴心地做了背带,好背在身上。
王厨师说,你点上香后,告诉下菩萨,因为要打扰它,请求它原谅,记住,香灭了一定要收手回来,切记不可停留。
王厨师只做了五支香,意味着我只有一次机会,破解迷团。
我看他说得非常认真,非常的郑重其事,宁可相信有了。
我上街去买了几斤香蕉奖励那只小猴子,为了采这些药材,它也尽了力。尽力就是好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