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了几天当地的气象预报,我决定今天晚上上山。
临上山前的一顿晚餐,王厨包了四种汤圆:
鸡肉的,芝麻的,红豆沙的,五仁的,又做了几道小菜。
汤圆管饱耐饥,没有理由再点啥,能够比汤圆这种食品更能经得住时间对胃的考验,寓意也好,我定能回来团圆。
在手机上设定好上山的时间,为了保持能够集中精力,必须先休息。
回到宾馆,倒下睡了不到两分钟,又开灯起来,写下了今天的工作流程,以便能够在香火熄灭之前,把事情办完,至于怎么办,也没有什么设想。
第一条是检查随身携带的工具,出发前再检查一下是否有疏漏,比如手机充电器,手电,打火机,包括火柴,一个都不能拉下。
按照香火能点四个小时的时间计算,把行动分成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等待佛印月光的时刻出现,记录准确的时间,以便一次不成功第二次再来时不浪费时间。
第二个阶段:观察这一现象出现时,佛像的状态,并且发现周边异样的情况出现。
比如出现佛光。
第三个阶段:跟踪第二个阶段的发现,假设有,继续往下进行。
第四个阶段:完成以上三个阶段后,把现场的物品带走,还原现场,并且清点物品,不得遗漏。
写完这些后,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看看手机里,群友们在讨论什么。
亲们杂乱无章地讨论着前一天晚上的电视剧,然后又跳到明天可能上扬的黄金价格,讨论如何买进等鸡毛蒜皮的事,我想发个定位给他们,但又怕过早地暴露了行踪,于是无论亲友怎么问,我都沉在水下不浮上来,好在他们也习惯了我十多天没有冒个泡泡。
我常在大战之前会闭关一段时间,正好让小郑当副手管理群,我发现他拉了一堆人进群,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
哎,看来无论在哪儿,都有江湖。
手机铃声响了,出发的时间到了。
我不能带着一堆东西,从正门走出去,前几天发现一楼厕所的窗户可以通向院外,就是窗台比较高,我提前在下面垫了块石头,只要翻下去,估计一下距离,就可以够着地面。
一切按计划进行。
从宾馆后院沿着河边向山的方向走,需要用上手机导航。
月亮挂在天边,默默注视着山沟里有一个小黑点在努力地攀爬,接近午时,终于到了大佛身边。
看着月光,等着时间,将手机再次定时,并设置在振动状态。
我找到了一个观察佛像的点位,利用一颗大树遮挡。
这时风声一起,松涛阵阵,突然觉得冷。原来扣在松枝里的月亮,这时看来,更象是一只睁大的魔眼。
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一直盯着我。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科学实验说人身上带有弱电,所以,能感应到周边带电的东西。
我想,要是川妹子不走多好,至少我被黑白无常带走时,也有个人证讲述一下我的传奇故事。
秋虫呢喃,助我乱思。
那个带着弱电的东西一定存在,我至少感觉到它的存在,是树上的小鸟,还是草地里的蛇,或是地下的鼠类?
在森林这个生态里面,潜伏着无数的生命,我只是其中的一环。
心里乱想着,手机就振动了。
月光准时上班,照到佛的额心中央,果然出现了一个光区,像一方大印,将此时的佛,衬托得更加慈悲与神秘:
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如同向我等人的委琐行为在发笑,我一时也猜不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奇特现象,知道了女老师果然没有骗我,老人家的诗没写错。
我赶紧拿出盒子,倒出五根香,插在大佛前的土里,然后贴在地皮上四下听了听声音,并没有异样的声音,于是开始点香。
第一次半夜时更点香,手抖的利害,怎么也划不开火柴,拿出准备好的打火机,把五根香点上。
轻烟直上,成一排的气势,软白色的烟是一支先头部队,仿佛开通了通往佛界的海事卫星联络,我跪下,念道:
菩萨保佑我今天能找到刘老留下的东西,今晚小民打扰了。
我抬头看了看佛,它嘴角含笑,表示同意。
时不我待,当全力以赴。
我寻找佛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三角函数定理此时此刻的重要性就这样被放大了。
以前希腊的哲学家都是学数学出身的,因为数学思考的工具就是推理与判断。
与老子同时代的数学家欧几里德,创造了几何学原理,没有错,就是现在高考时还要考的那套教材,用以证明上帝的存在。
而同时代的老子写下了《道德经》,以玄之又玄的语言,让人参悟到自然的法则。这两种风格对于自然的探索,对于我们从哪里来的探索,或许是中西方文明的分野,决定了今天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
现在,要借用中学学到的几何学原理,在这之前,我想了一下大道无形这样的词汇,鼓励自己战胜黑暗与未知。
我猜测刘老写下的佛印月光的真实意义,是把佛的额头大印的一点作为起点,我叫它A点,垂直到佛的双手叠合处(B点)为一条直线,再以月光投在佛身上倒映在地上的那条线为辅助线,从A点、B点两点向正前方延伸交汇处,就是我要找到佛印月光处。
老人家并不懂堪舆,如果是堪舆,那又是另一种算法。
用三角定理,算出要求证的距离后,突然发现我没有带一把尺子,这是重大的工作失误。
我用铁锹量了我的个子,我是1米75个头,正好是三把小铁锹的长度,这样,计算出铁锹的长度,就很容易在地上划线,找到了那个C点,在对面的山坡处,开始干活。
我看了看,香只燃烧了一厘米,进展神速,这会儿我不担心有人,周围安静得像是沉入了深海底。
找到C点后,我用手拨开泥土上的落叶与松叶,开始挖土。
终于,铁锹轻轻地弹了一下,我打开手机里的照明,一束光落入了黑洞,除了黑还是黑,我吓了一跳,一个丑陋的头颅露了出来,而那个额头上,有一个小黑洞,这个黑洞冷冷地注视着我,嘲笑着我,看着我的惊慌失措,把手机都落在了地上,它好要我在失去知觉时,会把我吸进黑洞。
而这时,野猫恰到好处地叫起来,像是配音,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凉,叫得我的后心把凉把凉地。
我定了定神,仰头看着月光,心中明白过来了,传说是真实的故事,这一定是那位工宣队长了,老百姓让他在此地安身,看来是不敢得罪佛爷。
没有办法,我要得罪了,我先跪下来,学着小梁告诉我的挖到尸体时要做的第一桩事:
给他磕一个响头,后面洒酒等等等手续,因为没有准备,只好忽略不记。
难道我计算错了?除了这具尸体,什么也没有。
想了想,我需要支援。
打开手机,给群里发了一个暗示,在发之前,先浮上水面,扔了一个100元十人的红包,把沉水底的人都搅合上岸了。
大伙除了献花,就是问我是不是快到中秋了,做个发红包热身?
我答:我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咋办。
有人答:“凉拌。”
“我是认真的。
计算对头,但结果却是错误。”
下面一群乱码符号,表示不知道我在胡说啥。
然后是各色人等接力耍宝:
“您在哪儿群主,群友们呼唤。
夜呀,静悄悄......
静悄悄......
当祖国度过了沸腾的白天,
当人们在梦里露出甜蜜的微笑,
当熟睡的婴儿脸上现出幸福的酒窝,
当晶莹的露珠挂上嫩绿的幼苗......
啊!同志呵,你可知道,群主去哪儿了?
我们敬爱的群主啊呵!
手机屏亮了通宵!
啊!春风知道,夏雨知道
秋霜知道,冬雪知道
我们敬爱的群主呀
几年如一日,
昼夜为我们群操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着群友们的思念,处于黑暗无力状态的我,与一具尸体在一起的我,顿时恢复了高度的警觉。
到底是小郑明白,他回复:
“成功的关键,在于再坚持一小会儿。”
这其实是拷贝我在炒股时鼓励过大家的金句。
在秋日里最明亮的星空,巴东的星空,
像慧星划破夜空,给我一个灵感:
那就是接着往下挖。
我小心地翻咸鱼那样,把他翻在一边,为了不把他的骨头碰疼,我把外衣包套在了锹头上。
我听小梁讲过,他的祖上干这活时,鸡一叫,就绝对不能再做了。理由不像别的书上写的吓人,这天亮啊容易被人发现吧。
终于,我碰到了石头。
是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声音沉闷。拔开泥土,露出一圈沿,这是一个泡菜坛子,我挖出来,来不及细看,就把这儿复原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有人翻过这里的地,还找了些枯叶,抖落在上面。
这时,鸡叫了。
我看到了东方升起了一抹玫瑰色的朝霞,象大海中的波浪,一层层地推向四边的天际。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迎接黎明的到来,此时,万物庄严,天地神圣。
香也烧到底了,是该回去了。
我用外衣包好坛子,装着是早起运动的人,跑步回了宾馆。
此时,我觉得老人家的二百万酬金付得实在是太重了,我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总算可以回BJ了。
我给王厨发了个短信,让他准备点姜汤,有点着凉,中午会准时过来吃饭。
现在,这个坛子安静地立在桌子上。
我仿佛看见黄土高原上,一位女子坐在木凳子上,天窗上漏下一束光,打到她红扑扑的脸上,她的左手抖起坛子,右手瞬间落笔,在一抛一落之间,将咖啡色的颜料画在了泡菜坛子的肩上,而她长长的睫毛上,落着微黄的陶土粉尘,使她的睫毛变得更加浓密和立体。
这种抛式画法的瓷器品种,只能出自于一个地方:
飞天省两当。
行云流水的笔画,烧制光滑的坛身,应该说它是泡菜坛里的精品,可惜瓷器收藏门类中,没有此类。
它上面扣着盖子,用腊封好,我用火柴点上报纸转着圈把它化开,一股浓烈的土腥气扑鼻,这坛子有一股腐尸的霉味,好在坛子没有进水,看来老人家埋它的时候,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一定不会知道工宣队长之死,是来为他守住这个坛子秘密的。
想到要是再多挖一寸,埋工宣队队长的人,就会发现老人家埋的这个坛子,真是有惊无险。
我摸到一个铁盒子。
“中华牌”香烟的铁盒子。
如果说到设计,中华牌铁盒烟的盒子,是中国设计中的经典作品。
朱红的底色,惯穿始终,天安门居中,从左向右城楼斜着,透视感很强,它把“中华”的意思,用华表与天安门城楼抽象成为一个简洁的时代符号,代表了那个年代的审美情趣,传达出了“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设计思想。
因此,小时候我总是梦想能弄到这样的铁盒子,可惜父亲到死都没有抽上这种包装的烟,我也就没有收藏过。
后来有钱买了,但是父亲不在了,我买给谁抽?
于是,想拥有中华牌铁盒烟的理想,成为心中的死结。
今天,我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它。
铁盒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竹纸,这种纸原产地应是在江西福建一带,是用来裱糊灯笼的那种纸张。但这张纸却比较厚。不像是用于裱糊。
这是一张证明的契约,字不多,全文如下:
“王文兰现将宝贝寄放在福溪张哲文处,将来革命胜利后,必将交回宝贝,现立下字据一份,是以为契约。民国十三年阴历九月初十六,王文兰急立。”
刚才说到,书品与人品可能不统一,这张书法,是章草急就,金勾隶肩,大气磅礴,如果这字果真是老人家母亲留下的话,她一定是位出色的书法家。
如果他的母亲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的话,他的父亲也一定不是个平凡的人。
这封信的下方,还有一沱晕开的污渍,从年代来看,很久远,发黑了。
看来,这是老人家的母亲,当年把宝贝当给别人时着急写下的契约,应该还有一份留在对方手里。
也就是说,老人家不仅让我找到他的母亲,还要找到他家失传的传家宝,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给我二百万元的定金。这么一想,前面的疑问就解开了。
是什么样的宝贝,让老人家死都不愿放弃?
换算一下,民国十三年就是公元1934年,据今已有73年了,这个张哲文,是否还在人世?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成了断桥。
我为什么要做这事?
我没有责任来做。
我决定回BJ。
把老人家留给我的东西,如实交给他的家人,包括我挖出来的东西。
我生活已经不愁稻粮,无需再谋,有一堆古玩藏着,不愁后半生没有吃喝,不是有一句话,叫三十年前人养宝,三十年后宝养人吗。
想必小梁就要把我在西安看好的宝押到了。
想到那个败家子用这么便宜的价,就卖给我的海南黄花梨的茶座,我今个儿真高兴,因为他不知道,他手里的宝贝,远远比他要炒作的房地产值钱。
所以,收藏界特别讲究一个“缘”字,不是你没有钱留住宝,而是宝与你有没有缘。
我同时深深地为自己悲哀,我的后人如果像那个败家子一样地贱买我的宝贝,那我还不如捐给国家,留下个英名好光宗耀祖。
我把工具都还给了王厨师,并交了一部分订金,告诉他我很快会带着一帮子群友再回来旅游,还要建一座新的学校。
王厨师说,他过几天去买几头香猪仔养起来,估计我们来时,可以吃王家秘制的烤乳猪,订金就算是买猪仔的钱了。
我坐上去成都的火车,然后换乘飞机,两个多小时后就回到了BJ。
飞机稳稳地驾着风,起落架平安地与地面接吻。
小郑曾经告诉我城乡之间的差别:
説城市是越走越亮,而乡村是越走越黑。
坐在出租车上觉得前方的道路越走越亮,足以证明的确已经是在BJ城的土地上了。
黑色的车头,一路上都反射出BJ城的灯红酒绿。
我想象着明天,小梁送到的梅瓶立在玄关上的风姿,不禁用手指划着椅背,感觉着纯正的苏麻里青凹进去的质感。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佛印月光,不是月光有情,而是佛的额头部分,被人为地磨凹进去一部分,与投射的月光形成了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就是一个方印的形状。
这是古人的智慧,他们用这个方法,保存了自己的流派的作品,尽管这尊作品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
而佛印月光,就是工匠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