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围坐在牧民朝鲁巴特尔家的临时帐篷内喝奶茶。
初冬的岱海牧场,草原一片泛黄,但这里正是牧人寻觅的肥美的牧场。
每过12天,他家就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追逐着丰美的水草,让羊群长膘,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严冬和开春接羔的季节。
每隔两天,帐篷外就有羊群从遥远地平线经过牧场,每天远方有一班大巴车经过,他的孩子站在高地上,目送他们远去,这是唯一可以与外界对话的方式。
羊群在他的身边啃着草,小心地靠近着孩子,这么小的人,却是庞大的一群羊的依靠,人与羊,是这片空旷的草原上最静美的画面。
朝鲁巴特尔的妻子与经过的客人谈论着定居的话题:
客人告诉她,上面要求定居。
母亲问:定居点是否有学校?
客人点着头。母亲也以点头肯定。
奶奶则不以为然。
客人带来的消息,让母亲觉得,为了孩子,她决定放弃游牧的生活。
不是吗,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唯一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粪便与风中带着的秋天的草种浮在地上,不再有牛马羊的践踏使它们深入泥土,这种力量的消失,使大地终将归于荒芜。
而被开垦过的农田,贪婪地吮吸着这里唯一的河流----WLCB河。
母亲为儿子能上学校而开始祈福。
又一匹白马从地平线上走来,这是来注射疫苗的兽医,他为男孩带来了一本图书,一包糖果。并为他们带来了亲戚捎来的食物与其它生活用品。
母亲向兽医询问:
今年这片草原上谁家的小马驹最好?
春天到了,5岁男孩子到了该试骑的时候,父亲会为孩子挑选第一次试骑的小马。
再接下来,就是我们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一场拼全羊的聚餐中,我们邻座的几位大学生,他们是省会一所大学社会系的学生,其中一位小罗,正在这里做毕业论文的调查,他是当地人,借此机会,我们结伴而行。
我亮出了小张找到的当地最著名的棋手的名字:
巴特尔。
小罗愣住了,说当地有很多叫巴特尔的,你们要找哪一个?
当然是会下象棋的。
小罗打了一通电话,确定了一位叫朝鲁巴特尔的牧民,并建议我们立即动身去牧场。
老朱跟当地的战友借了一辆沙漠王,我们开着车,出现在男孩的视线中。
他正与母亲一起帮助羊生产。
这个季节,很少有羊会产仔,这是一个迫不及待到来的生命。
母亲告诉儿子,祖先放牧的羊要吃700多种草,而现在,草原累了,羊最多能吃到二三百种草,她唱起一首蒙语歌,小罗翻译叫《呔咕歌》。
我只知道这里在南北朝时期的流传的民歌《敕勒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描写WLCB遍布着芨芨草草甸流传千年的歌。
朝鲁巴特尔并不在帐篷里,女人说,他已经赶往灰腾郭勒,明天一早,他们就要迁往新的牧场。
于是,我们只能留下来,跟随着他们搬迁。
天微亮,大家开始打包,装骆驼,赶马,合羊群。
被子、房架子、大毡片、水、食物、铁皮炉子、烟囱、碗筷、桦树皮、柴枝。一切细软都被装进车里。
7点,队伍准备出发.
昨晚睡在帐篷的一角,我一夜都没有睡踏实,不习惯睡在地上,老朱和小罗,属于头沾地就熟睡的人,比较幸福。
所以老朱说,今天由他开车,他不是怕我晕,是草原上到处都是铁丝网拉着草场,他怕我开快车,错出一个出口,进去了出不来。
我说还是跟着他们家人一起骑马走吧。
于是我和小罗留下陪着他们迁徙,老朱直接去找人。
男孩拉着头羊的角,帮母亲赶着羊。
他问母亲:为什么我们蒙古人总是游牧和迁徙,不能在一个地方放羊?
这也是我的问题。
母亲回答:
“如果我们只住在一个地方,地母神额图根会很疼的。
蒙古人的游牧和迁徙,就像血液在地母神身上流淌,使她浑身舒畅。”
太阳在大地的尽头升起,天空湛蓝。
绵羊跟着山羊,孩子跟着母亲,我们跟着马群后面,骆驼见到了一棵小草就没有出息地停下来,掉了队。
只有羊群一路前行,簇成一团,一步不和人们分开。
天空苍茫,大地遥无尽头,只有风在天地间呼呼吹响送行的歌。
走到傍晚,第一天的行程结束了,又开始搭帐篷,又一只快要临产的母羊,被牵进了帐篷。
奶奶坐在火塘边上祈祷:
“不可思议的火神,祈求赐予:
尾巴肥大的绵羊,油膘肥厚的羯羊,数不尽的绵羊山羊福禄。”
我听着小罗的翻译,理解着他们行为方式和我即将见到的巴特尔,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在天明时分,老人还在祷告。
迁徙的路上,又迎来一只羊羔,这意味着草原的春天,即将到来。
我在想,老人向火神庄重的祈祷词中,没有为自己着想,而是让绵羊与山羊共同为草原带来生机与福禄,因为唯有能放牧的草原的存在,才是自己的存在。
这或许就是深深扎根在蒙古人心中的祖训。
小罗向我介绍他论文的课题,是研究蒙古草原五畜的文化。
他们自古传承下来神圣的草原五畜排行榜,指的是蒙古牛、蒙古马、蒙古双峰驼、蒙古绵羊和山羊,羊占到两个指标。
因为羊不仅因为它为原始的先民提供裹腹的食物,还提供裹体保暖的羊毛。
放羊,是这片土地上的先民从原始的狩猎文明向游牧文明更替的标志性的动作。
小罗考证:人类对山羊和绵羊的驯化,可以追溯到11000年前。
我们赶往的灰腾郭勒,在察哈尔右旗中旗西南部,为阴山山脉的东段,灰腾梁是蒙古语寒冷的意思。这里盛夏最高气温不超过15度。
又开始要出发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完第一杯热茶,在黑暗中,他们又开始拆帐篷,打包。
手电在黒暗中闪着光。
母亲与孩子,教我用羊粪拌着脚下的土,将昨天搭帐篷挖的坑填好,春天到来,草会生长,把生活过的痕迹掩埋。
六点整,天空刚白,孩子最后一遍清点牛羊,我听到他叫道378,那是他管着的羊的数字。
我回望了下驻地,和刚来时一样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太阳从云海中升起来,阳光平直地扫过大地,牧人与羊群的身影在旷野中放大。
两只小羊羔装在孩子的怀中。孩子给它起了个名字:查苏,像雪一样白的羊。
孩子则与母亲共同骑在一匹马上。
母亲告诉孩子,他们要去的牧场不仅有针茅、冰草,野韭、细叶葱和开着蝶花的植物,在半干旱的荒漠地区,稀疏的小灌木,也是羊群最爱吃的食物,这也是冬天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去那里的牧场。
小罗说:或许是为了适应这里不同的自然环境的变化,羊在这里分出了两类:绵羊与山羊,绵羊是由盘羊驯化而来,主要吃草,山羊的祖先是野山羊,更爱吃粗硬的食物。山羊的形象在中原地区的商代已经出现。
绵羊群中需要混进三分之一的山羊,因为山羊比绵羊机灵,知道躲避狼的攻击。混进山羊后,由于它性质活跃多动,因此山羊成为领路羊,避免绵羊将一块草地啃光,会扩大放牧范围,合理利用草场,因此,它们是一种互补的生态关系,牧民们都知道,只有把两种羊的粪混合起来,才是优质的粪砖。
母亲下马,仔细看着牧畜的脚印,路纵横交错,哪一条路是通往灰腾郭勒牧场的路?
她放出一匹大白马,随着马儿自己走,它很快找到了一条路:老马识途。
小罗说:对山羊与绵羊的膜拜,不仅仅是它们满足了人类的生理需求,更重要的是,它们如一对双生子,平衡了草原的生态。而这种平衡,在自然环境极度脆弱的WLCB,更显得意义重要。
我问母亲:从何时起这么组合式放羊?
她羞涩地摇摇头:
“草原上要这样放羊,因为草原上祖祖辈辈就是这么放羊。”
小罗说,有文字记载直到宋代,中原文化才真正分清这两种羊的区别。
这种传承或许来自远古的基因,因为每一次气候的变化,都使这里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产生出不同时期的局部文明,而正是这种文明,赋予了WLCB丰厚的历史堆积层,它启示着早期的人类:只有找到与自然平衡的生活方式,才能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他们别无选择。
到了,到了。
孩子的母亲看见了远处一排排的风电杆,巨大的叶臂,在蓝天下像一个个巨人排列。
那是刚刚在建的风电场,现在还只有几百根,几年后,这里有千万杆的风电竖立,再也没有牧人会来,我想巴特尔一家,也早就住进了定居点了吧。
朝鲁巴特尔骑着一匹栆红色的马,朝我们奔来。
安顿下来后,女人开始做好吃的,土豆白菜炖风干的肉,用羊油煎的,茶水里,特别加了一种我们不知道叫啥的香料。
最鲜艳的花毡放置在新牧场家中最显目的地方。
成吉思汗的绣像在最正中。
这里就是传说中最好的牧场:
“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
安静与丰绕,是草原的灵魂。
英气逼人的朝鲁巴特尔,给我们敬上一碗烈酒。
我们的答案,应该都在这碗酒中,想到此,我和老朱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