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冰凉的水,滑进喉咙,我低垂着头,下巴搁在沙子上,像被摘了心的向日葵,起蔫了。
睁开眼,老朱正在给我喂水,我沙哑着说:
“快把我弄出来,老弟晒成鱼干了。”
他摇摇头:
“你的体温正在下降,天又晚了,升起火暖和了,再让你出来。”
我抬起眼皮看了看天边,一轮明月又挂在了天上,也就是说,我在这个沙坑里,足足待了一天一夜。
老朱拾了一堆高高的灌木,围着我,然后又向外踢了几脚。
他点起了火堆,把我的脸烫得红红的,我叫唤:
“这是要把我烤着吃啊。”
老朱不说话,拿出我买的面饼,用匕首叉着烤热,然后喂给我吃。
我问老朱:
“走了一天没看见人烟没?”
他摇摇头:
没有,一辆车也没有,等着再刮风把路刮出来吧。
我说刮不出来怎么办?
他说别废话,人活着,还能让路给逼死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看那太阳的方向,我们不能一直往南走吗?
老朱说,油不够了,不能冒险,万一走到一半,油没了,车又没走出沙漠,关键是我们并不知道这块沙漠有多少公里,或是前面有无山脉,所以必须找到路。要不车子陷到沙里,你我两个人,根本就推不出来。
这倒是说的实话,不是不能走,是不敢走。
我想他把我困在沙中,也是怕我忍不住一个人开车跑了吧。
我提醒说明天就没吃的了。
他不吭气。
那只白色的蜥蜴又不长眼地爬过来,温度显然吸引了它,老朱扔出匕首,把它斩为两半。
老朱挑起了肉段,递到火上烤了,一会儿壳的焦糊味散发在空气中。
他把那段烤熟的蜥蜴递给我,我闭上眼和嘴拒绝。
我没有野外生存经历,不知道遇到危险时,把见到的什么都当成蛋白质的补充。
在分配食物时,他是公平的,一人一半饼子,最后一点肉干全归我了,他吃蜥蜴补充蛋白质。
我真是后悔当时买少了。
火烧热后,老朱缓缓拨开沙子,把我从里面捞出来。
平躺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坐起来。
我说下次再出去找路,早点回,要再晚一点,你兄弟就成肉干干了。
他说都是算好时间的,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晒。
我啊啊地叫出声来,谁皮糙肉厚的,这是沙漠中太阳啊。
还有半瓶水,他说要省着喝。
然后把空瓶递给我:
要尿就尿瓶子里,没水喝时就喝它。
这是我在小说中看到的情节,没想到轮上了。
我把装食品的塑料袋全部裹在了膝盖上保温,马上又到夜晚,但是老朱这回捡来的灌木非常多,能够熬过大半夜。
我怀疑他是否把附近别人种植的治沙品种,都给拔出来了。
围在火堆边,他的目光炯炯:
“父亲真的没留下手稿吗?”
我装着轻松地摇摇头。
他看着跳动的火苗,显然不太相信我给出的结论。
“我听田护士说,老爷子写了,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全部销毁了吧。”
老朱恨恨地说:
“肯定她是知道的,没阻挡。还没通知家属。您瞧瞧现在年青人的素质,一点也不上心,眼里没活,硬是让老人把手稿给生生地毁了,一个人弄得了吗,一定是她当了帮手。我是看过他写的,厚厚的一沓纸呢。”
听这口气,田护士并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他,我放心地说:
“人家的责任只是看管病人,又不兼着管家事。”
老朱不同意:
“这不是普通的医院,老爷子又不是个普通人,他就是一部历史书,这下好,什么历史都没了,这要是将来部队要求写个回忆录、缅怀文章什么的,我们怎么写?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人把书毁了,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老朱抬头看了看月亮,一块乌云像是面纱,罩在月亮上,老朱兴奋起来:
“明天一准会刮大风,今天咱们要好好休息,争取明天走出沙漠。”
我一溜小跑到黑枸杞那块沙地里,把它们拔起来,扔进火堆里。
沙漠上的风一起,昏天黑地,沙土扑面,能见度极低。
一条路的痕迹被风刮出来,笔直地伸向远方,这是踏踏实实的路基,车开在上面,不会陷进沙坑中,老朱一边开车,一边让我紧盯着前方若隐若现,如灰蛇走线般的路。
我脑中此时的出现的图案已是大青沟从心底长出来,从两边分出道路和沙丘,海东青飞过落下了一根羽毛,我坐在草地上如坐在蒲团上,喝着奶茶,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在茶盏中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而一眨眼月亮在巴特尔的那匹枣红马眼中升起来,穹顶之下星河在天幕中彼此缱绻。
然后全是赛马时马蹄踏着的风,弓箭飞过的雨和河流的喘息声。
老朱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陷入了缺水造成的昏迷中。
车开得像个醉汉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慢慢地试着,走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我看到了前方的小山坡上,一片白桦林,山坡的草原丛中,还星星点点地开着红色的萨日朗花,我知道在山的背后,那一排排哈日苏勒德的旗帜在蓝天下闪着图腾的神圣光芒。
我知道我们走出了沙漠。
我们从包头直接坐飞机,飞到南昌。转向钨都。
云山、王作家、陈堂主等,早在宾馆里等着我们。
当然我和老朱,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这是最后一块印模破解的时候。
而小张一直感兴趣,盯着问我们是怎么在沙漠中脱险的。
手机充上电后,我发现有数百个电话,都是他打来的。
我告诉小张,下次要是24小时发现人不见了,就直接报警,而不是向失踪者打电话,傻不傻呀?
他不好意思地承认:
以为我们在草原上放羊溜马呢。
由此我提出一个规定,如果团队成员24小时联系不上,毫不犹豫,就地报警。
晚上睡在宾馆的床上,却是做了一夜的噩梦。
我梦见老朱拿着利刃,一步步走向沙丘,我确信当时他的眼神泛红,面露凶光,意识模糊。
他眼前的我,不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体,而是一堆蛋白质,可以保证他走出沙漠。
在梦中,我反复揣摩他堆在我头边的蓬草,如果再靠近几厘米,会生生地把我烤熟。
如果再耽误几天,我不确定,会不会像那条蜥蜴一样的下场。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当时的想法?
是我的哀叹?风的走向?
我反复地回忆那晚的细节。
是月亮。
明亮的月光突然消失了,被云彩盖住了。
老朱抬了一下头。把围着我的蓬草向后踢了几脚。
他让我往前翻也很奇怪,这只能说明,他早就知道了田护士交给我的手稿,或者说,他与田护士一起合谋了让我走进莲城。
到底哪个是标准答案?
想到这我惊醒了。
唯有人性不可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