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多事之秋
1925年初,陈铨曾这样评价自己:“我现在同以前不同的一点,就是看事情比从前清楚,尤其是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对于处事待人方面,自觉较从前更看得清楚,更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讲话也知道轻重一点”。[48]好友贺麟亦有“陈心好似大明镜,万事万理无遁形”[49]之评价。但生活和成长并非总是一帆风顺,1926年前后,无论是私人生活,还是学校、时局等公共领域,皆发生出人意料的遽变,促使陈铨不得不在喧嚣中冷静思考,作出判断,并走向成熟之境。
首先是1925年9月,清华学校迎来了120余名新生(本科生和研究生),旧有格局被打破,学生的成年化、新旧制学生的利益冲突、动荡的时局等,给校方和学生皆带来了诸多问题和挑战。1925年4月,陈铨就敏感地指出:“新生加多,已成的风气、势力不能使新生都清华化,新生带来的风气,势将弥漫于清华”,“聚千百将成年的青年,思想身体正当发育的时候”,“不能不有惧心”[50],尤其是“大学生及研究生此后均无出洋资格,能出洋者,只有我等旧学生一百八十余人,权利不同,将来不知会不会发生冲突”,尽管“学校方面及旧学生现在极力设法使新来者,熟悉情形,增进感情,免致将来由嫉妒而决裂”[51],但还是出了不少问题,此后几年清华园内风波不断[52]。
其次是时局动荡带来的巨大影响。清华学生一向疏离“政潮”,但自1924年始,革命潮流逐渐影响到校园。当年初,施滉、徐永煐、何永佶(吉)等在假期游历广州,并到“元帅府”拜谒孙中山,他们返校后写了不少相关文章[53],此后《周刊》时载有国父的消息。1924年底,孙中山进京,清华学生会派彭文应、徐敦璋、王造时去请他演讲,孙因病未来,却促成了汪精卫到清华园演讲《革命之历史》,据说“大受全体同学的欢迎”[54]。而接下来发生的孙中山逝世、五卅惨案、首都革命、三一八惨案、京城兵变等一系列变故,在清华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学生或主动参与,或被动裹挟其中,或遭到战争的威胁,已难以安心读书。这一时期有三件事对陈铨个人产生重要影响。
其一是五卅爱国运动。陈铨不仅参与集会游行、宣传捐款等集体行动,还与王造时、贺麟等编辑日刊《上海惨剧》以及《京报副刊》“上海惨剧特刊”,暑假中又与张荫麟、林同济、彭光钦三人,费时多日收集整理、汇纂而成《五卅痛史》,为国耻存照,以警策国人[55]。陈铨在运动中深受爱国主义洗礼,灵魂受到极大震撼[56],接连写下《认清题目》《游行之后》《谈作战的步骤》等批判英日暴行,探讨斗争策略的杂文,并试图从国民性角度探究中华民族屡遭外侮的原因。他认为,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素以“宽大”“和平”待人,“不尚武力”,“没有国家观念”,每每委曲求全,不为“国家神圣而争”,总做着“正义人道,世界和平”痴心美梦,而“处此国家主义盛行的时代,只讲强权,不讲公理的时代”,必须“提倡国家主义,注重军事预备”,才是“永久的救国方法”[57]。陈铨抗战时期提倡崇武尚力的民族精神和救国方略,在此已见形状。
其二是主编《清华文艺》时遭遇挫折。首先,因为校方不愿增加津贴,致“编辑部”与“经理部”发生矛盾,出了两期后,几近停刊。其次,文学在清华园内,尚属小众,多玩票性质,并不以为业,贬损非议者不乏其人。再者,《清华文艺》多为校内来稿,陈铨作为主编,在稿件取舍上可能也招致责难,甚至要“提出辞职”,欲“与人对骂”[58]。凡此种种,致使他在最后一期发表《编辑罪言》。事实上,这不算多大的艰难险阻,只是作为象牙塔内的青年学生,偶遭指责,即产生了挫折感,竟有“生前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今生偏来当《清华文艺》的编辑”之语。《清华文艺》之于陈铨意义重大,他不仅发表了众多作品(也是遭指责原因之一),锻炼了写作能力,还为日后办报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第三件事是1926年初因张彭春辞职而引发激烈风潮。张彭春也是清华校友(1910年第二批直接留美生),1923年9月到清华学校任教务长,厉行改革,旧制生与他“感情颇好”,“平日视张为清华唯一理想人物”[59],但也得罪一些同事。1926年1月,几名教员突发责难,起而“倒张”,校长曹云祥亦与之决裂,张彭春随即挂职而去。学生闻讯“群情彷徨,不知所措”,立刻集会商议,多方活动,后来张去职已经成了定局,遂转向“改造清华运动”[60]。
1926年2月4日,学生获知张彭春是日离校,即请与之晤谈,了解情况后,立刻召开评议会,议挽留张,并质问校长曹云祥。第二天,清华园“风潮大起”。据吴宓所述:
学生开大会,挽留张仲述……(议案)通过后,即聚众前往包围校长住宅,迫校长签约,允行三事。(一)迎张氏回校。(二)斥退王、庄、徐三主任。(三)改良学校,裁员减政。校长悉允之。次乃包围王、庄、徐及曹霖生之住宅,并游行,唱口号,加以辱骂,迫王、庄、徐对众立允辞职。[61]
两天后,《晨报》《京报》刊载了张彭春的辞职信,事态进一步扩大。其后,曹、张又公开撰文,针锋相对,各具说法。
经过调查,学生们一致同情张彭春。2月20日晚,学生会召开评议会,议决驱逐校长,并拟次日晚间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如经全体认可,立即暴动施行”。紧要关头,21日上午,贺麟、陈铨、张荫麟三人找到吴宓,告以详情,并提出平息办法,敦请“速言于校长,当机立断,以免迫近眉睫之大祸”。好在校方当局立即依陈铨等人的建议行事,解聘了“倒张”的几名教员,裁撤冗余机关,决心改良学校,风潮遂告平息。
风波前后,陈铨悉数参与,曾在家信中以告父亲:“事之起源,由于教职员有人排挤张彭春,又未说何项理由,故学生非常愤激,遂群起主持公道。迨风潮既大,张氏不回,遂进而图改良清华。”但是他并不主张过激的行为:
清华非一日所能改良,学生能力有限,而欲糜烂全校,牺牲一切,以图不可必之改良,非善策也。故当事起之时,男即主张学生为主持公道起见,可以挽张,若事势不能挽回,则公理已伸,学生即可以已,至于清华各理弊端,宜预备长期之运动,不宜遽行激烈手段,作无谓之牺牲。男虽有此主张,而群情激昂,置之不顾。[62]
该事件是曹云祥上任后“唯一的风潮”[63],却几达不可收拾的危机局面。陈铨始以“词不见纳,遂谢绝一切,毫未与闻”,但关键时刻,还是公心所在,暗中调停,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贺麟后来提及此事曾赞曰:“陈言利似刃,斩金截铁解纠纷,判析毫芒惊鬼神”[64],表明陈铨的意见应该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而亲身经历“群众之轻举妄动,不筹大局”,往往“只图一时之快意,不顾将来之一发而不可收拾”[65],则让陈铨感慨莫名,思绪万端,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
树欲静而风不止,清华园内风潮刚刚平息,1926年3月,日本人挑起大沽口事件,激起国人极大愤慨。18日,北京数千名学生、市民在天安门召开“国民大会”,反对所谓“八国通牒”,惨案随之发生。当日清华全体学生皆参加了天安门集会,少数前往执政府请愿的学生,同遭毒手,五人受伤,大一新生韦杰三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月,奉直联军与“国民军”开战,京畿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清华园一度四围皆兵,“人马出入,杀气腾腾”,风声鹤唳,连运动会上的发令枪声,亦致校园内一片“惶恐之象”。好在“清华以有美国关系,学校当局又与最高行政长官,声气相通,故军队惮而不敢轻犯”,校方又敦请警察时时护卫,附近的很多居民也进入校园里避难。及国民军败退,奉直联军把持政权,报人邵飘萍被杀,《周刊》也遭印刷局老板勿谈政治的“警告”。[66]
北伐战争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最时髦之新主义,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及无政府主义等类,而在最近之清华之中,均已‘崭然露头角’”[67],学生加入党派蔚然成风[68],“加入国民党者有之,加入共产党者有之,诸如此类,五花八门,不知凡几”[69],“打倒”“推翻”之风“潮涌飙暴”,甚嚣尘上[70],“‘党同伐异’的时症非常的流行”[71]。1926年3月13日,清华学生隆重举行了“中山先生周年纪念”活动,李大钊、陈毅到会演讲,鼓吹三民主义和国民党的工作目标[72]。以致梁启超感叹道:“近来学生运动,已沾惹了万恶的政治毒。分党派的恶现象在学生运动里也有了。”[73]
虽然积极“活动”者不过少数,但也足以影响校园风气,学校当局对学生风潮心有余悸,也无力管束。总之,自陈铨入校以来,一向稳定安宁的清华园,在1926年前后陷入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引发风潮的境地。国家状况更是糟糕已极,中华大地,烽火遍地,交通阻隔,前途未卜。1927年9月,曹云祥在开学典礼上说道:“上学期期终,谁又不能预料现在能开学;而今天居然能行开学礼,实为大幸!”[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