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德文学研究》
1931年冬天,陈铨到柏林大学收集材料,开始撰写博士论文。1932年4月,回到克尔继续写论文,1933年初竣稿,同时提交了博士考试申请,5月通过了博士口试。据好友张弘伯当年7月所言,陈铨“于五月廿七日在德国克尔大学最后博士口试及格,论文则早已接收,且得最佳的评语”[52]。
陈铨的博士论文题为Die Chinesische sch?ne Literatur im deutschen Schrifttum,直译是“德国文献中的中国纯文学”,他自己译为“中国纯文学对德国文学的影响”,曾连载于《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4—1935),出版时改为《中德文学研究》(1936)。[53]论文主要探讨的是中国“纯文学”(指古典小说、戏剧和诗歌)在德国译介传播及其影响。按他自己说法,要解决的具体问题是:
研究的目的,不单是在指出翻译书籍文字上的错误,同仿效作者意义上的误解,我最要紧使命就是在说明中国纯文学对德国文学影响的程序,同时就中国文学史的立场来判断德国翻译和仿效作品的价值。[54]
这篇十万字(中文)的论文共分五章,第一章为“绪论”,中间三章考察中国“纯文学”在德国的译介和流传,并各作总结,第五章为“总论”。绪论中陈铨首先作了一个理论预设:“大凡一种外来的文学,要发生影响,通常要经过三个阶段,或者三个时期:第一是翻译时期,第二是仿效时期,第三是创造时期”,并初步判断中国文学在德国“始终没有超过翻译的时期”。接下来三章具体考察小说、戏剧、抒情诗等三种中国“纯文学”在德国的传播和影响。
通过一番考释,陈铨发现,德国对中国文学的翻译、解释和传播,存在着不少以劣为好、翻译不准,乃至随意改编、张冠李戴等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连《灰阑记》《好逑传》等在中国勉强算二三流的作品,“在欧洲居然能够发生很大的影响,受一般人崇拜”,“一本自由改窜的中国戏”,都能“博得德国剧台上很大的胜利”,而中国真正的文学经典反而未被译介。总之,因为不能把握中国文学“正确的知识”,德国选译的文本不能代表中国文学的精华,解释也不能传达出“中国文化的特点,中国人生的精义”,更“没有达到用中国精神来创造新文学的境界”。论文的结论是:
两百年中间,德国方面总是不断的努力去探讨中国纯文学的美丽。但是他们所见到的图画,始终还是不清晰,不稳定,除非他们更有忍耐,更卖力气,很不容易抓住中国纯文学的精华。
在这一篇研究中,我们曾经一步一步去表明中国纯文学对于德国文学的影响。我们在起首就说明,一种不同文学的介绍,往往要经过三个时期:可以叫他翻译时期,仿效时期,创造时期。我们研究的结果,认为德国方面的成绩,始终还没有超过翻译时期。
《中德文学研究》在国内发表出版后,即有厉啸桐、毕树棠、清源等人撰写书评,予以高度评价,七十年后,卫茂平、王向远、季进、叶隽等当世学者亦多有介绍和好评。《中德文学研究》的开创意义和学术贡献毋庸置疑。
首先,《中德文学研究》选题精当,文质相称,成一家之言,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比较文学研究的杰作,具有开山意义。毕树棠曾很有见地地说道:“两种文化程度平衡的国家,文学上的相互影响,是重要的因缘之一,作比较和批评的研究是最常见的文字,这在近代的欧洲已是很普通的事了。然而中国和德国(推而至如欧洲各国)之间,却不是那样的简单,文化,思想,兴趣,生活的传统,种族,宗教,文字等等的各异,在文学里都深深的蕴藏着,而从来没有人从中整理过,这是一件很重要而不易的工作”,而陈铨“很早就深于中国文学,又在美国和德国专攻文哲有年,研究批评都有显著的成绩,以他的天才和学问来写这本书,当然是成功的”[55]。
《中德文学研究》不仅逻辑体例严谨,具体论述也是精彩迭现。如对中西“史诗”的辨析,中国抒情诗、神怪小说的美学特征和艺术手法,中国戏剧与西洋话剧的区别,“四大名著”以及《诗经》《西厢记》《金瓶梅》《聊斋志异》等都有独到见解,往往三言两语,切中肯綮,对中国文学“也有许多新颖的看法”[56]。而在末章的“总论”中,陈铨屡叙德国的历史进程、文化潮流、哲学思想的变迁,以及工业技术大发展、世界大战的发生,乃至中国近代的政治军事上的失败,对中国文学在德国传播的兴衰起伏、发展变化,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可谓语约意精,字字珠玑,尤见功力。如论者所言,那些看似“很空虚”的“评语”,则非有“深切的认识和透彻的感悟”与“天才的灵通和学问的练达”,不能“见解及此”。值得一提的是,陈铨还将雅各布的中国灯影戏研究,作了专节介绍,为“国人著作中所仅见者”[57]。
其次,《中德文学研究》在方法论上,具有开拓性的示范意义。中国古代文论重兴味体验,多神思感悟,只可意会,不好言传。王国维曾说:“我中国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足以见抽象与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而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Selfconsciousness)之地位也”,而“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言语之多,自然之理也”[58]。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西洋新科学、新名词、新方法传到中国,开启了研究方法的现代性。中国古典文论虽自有传统和优长,但讲究证据编排、逻辑思辨、规范严谨的西洋研究方法,不仅是大势所趋,对中国文论也不无启发意义。
陈铨从清华时期开始尝试文化比较研究,留学美欧,操练多年,逐渐学得西洋文学研究方法,并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首先精选论题,抓住研究对象特质,建立一个恰当的理论体系,然后爬梳整理资料,作全面精审、条分缕析的阐发解释,最后形成结论。《中德文学研究》从框架体例、资料收集、文献综述、征引文献、参考书目等,整套学术规范悉备俱全,著中所列“参考英法德三国的书籍,有二百八十余种”[59]。此外,德语原版《中德文学研究》还有“附录”《常见翻译错误简介》,指出德国翻译中错误原因和具体表现,为正文作例证和补充。
西洋文学研究方法,在当时中国并不多见。1933年,朱光潜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完成的英文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但是该著五十年后才译成中文与中国读者见面。而陈铨及时发表和出版了《中德文学研究》,无疑起到模范引领作用。当时有评论道: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著者治文学史的方法,似乎是德国学者治精神科学的方法。他的目的,不单是在收集一些干燥无味的材料,给它一种事实的叙述,他还要从这一些历史的事实中间,探讨两种不同文化接触后精神影响变化的途径步骤。这样一来干枯的事实,都变成有趣味的活动,死的历史,变成活的精神了。[60]
陈铨曾说道:“凡治学问,重点在方法,未学得方法,是不易进门的。留学就是学教授治学的方法。能考起博士就是教授承认你已学得治学的方法,可以独立治学了。并不是得了博士学问已经很好,而是研究学问才起头。”[61]表明了他在治学方法上有了自觉的现代意识。当世学者称誉道,“《中德文学研究》1930年代问世,而今‘书龄’已逾古稀。虽然时过境迁,但其资料搜罗的广泛、排比考订的精审、比较方法使用的纯熟依旧为人折服,是中德文学关系研究史上嘉惠学林的杰作”,是“中德比较文学领域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部著作”,“至今仍是一个难以逾越的标高”[62],可谓恰如其分。
《中德文学研究》的瑕疵,在于中文参考文献不足,少数文献、史实有错讹舛误,厉啸桐、毕树棠、卫茂平等均有指正。这主要是因为作者“远在海外”,对“小说戏剧的新资料”,“没得机会采用”。不过这些都是“实无大关系”的“枝节”问题,所谓“小疵”“不足为大醇之累”,“全书并不因此减少丝毫价值”[63]。此外,可能为了简约方便,陈铨将其译作“中德文学研究”,与德文原著的意思也不大贴合。
《中德文学研究》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中国文学在德国的传播中,居然有那么多错讹、偏差和误导,而陈铨正本清源的研究,不仅向外邦传播了真正的中国文学,同时也从学术上弘扬了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陈铨曾在《歌德与中国小说》(1932)中写道:“中国民族对小说之最大贡献不见知于世界,而第二流、三流作品乃风行一时,冠履倒置,珠玉沉埋,与中国国运同一可叹!”[64]自传性小说《死灰》(1935)中,也借人物之口说道:“你应当替中国的学术界文艺界争一口气,使中国在国际的地位,无形中提高,别人不会看不起我,说我们是劣等民族,永远没有出息,应该供人欺负蹂躏。”
以此看来,《中德文学研究》无疑对陈铨具有双重意义——不仅是学术研究,也是其学术救国的理想抱负和民族情怀的一次实现。论者有言:“作者学养识见,并至超卓,驳正德人译著误处,往往令人解颐。”[65]大约也是对学术之外的隐义有所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