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显庆三年的一个残午,暮云黑沉,夕阳隐匿。虽然大火炉内的木炭熊熊燃烧,长安府万年县的衙署里却如同冰窟一般阴冷。万年县县令狄仁杰大人紧了紧身上的厚重皮衣,在书斋内简陋的书案前批阅万年县所辖十三里坊的公文。白驹过隙,这已是狄公谪贬于万年县的第二个年头。狄公深知,长安府乃御辇之下,不同于地方,官场既敏感又复杂,便多了几分勤勉。上任后,他事必躬亲,绝不敢行事孟浪、草率处置。
夜已深沉,衙署内的谯楼早就起了更。书案前还有最后一批公文,狄公抽出来细细阅读。第一卷是兴元湖里坊所报。公文上写道,在东郊王顺山,数十名猎户发现有一只怪异大鸟出现,其身体通红,拖曳着长达数丈的蓝色尾羽,飞行时更是带着熊熊燃烧的赤焰。狄公皱眉,这燃烧的鸟儿如何能飞翔在空中?定是有人误将雨后光晕看成火焰,诌出这诡谲之事,博取酒后谈资。狄公大儒出身,向来不信鬼神。再说这大鸟并没在王顺山犯下伤人之事,所以狄公意欲在除夕之后登上王顺山,会会这些猎户所谓的“火凤凰”。
狄公略加批示,放下这卷公文,拿起另外一张刑狱案卷,却是令每一位县令头疼的案件——飞龙会偷运烟花爆竹案。今岁除夕,狄公重任在肩——今秋苏定方大将军攻灭高丽国,生擒高丽国王等王室之人,并献俘于太宗墓前。显庆皇帝龙心大悦,要在除夕之夜于大明宫的太极殿宴请文武百官、各番邦酋长和来访使节,与万民普天同庆这太平盛世,并告慰太宗之灵。太宗在墓中等了三年,终于看到高丽国亡于儿子手中。狄公的上峰是长安府京兆尹沐大人。此人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狄公不敢怠慢,他要力保万年县的安全,不能出半点差错,引起京畿岌岌。
狄公起疑,长安府乃天子脚下,这飞龙会乃一黑帮,如何会悄然做大,垄断了长安的数个行业?这其中,京师所用爆竹烟花十有八九都是出自飞龙会之手,只有一鳞半爪来源于官府正规渠道。飞龙会势力之大,连官府都奈何不得。据狄公所知,飞龙会竟然还打通关节,垄断了皇宫里的柴薪用度。民间传言,前任京兆尹武惟良,也就是后宫权势通天的武媚娘的堂兄,是飞龙会的靠山。在武惟良被迫致仕后,吴王李恪又成为其白道后台。长安府各种利益、关系错杂交织,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狄公叹了一口气,如今京师安全重任在身,官府若不加以查察,这劣质烟花爆竹极易容易引发火灾。在这万蛮参加我天朝除夕大典之夜,狄公恐怕不得不深入虎穴,将其一网打尽。
“吱吖”一声,狄公的亲随干办李元芳轻轻迈入书斋,亲自端来饭食。“大人,您在书斋端坐一天了,”狄公被贬为万年县令时,元芳自辞了检校千牛卫之职,跟随狄公来到万年县做了首席捕快,忠心侍奉在狄公左右,“我怕您身体吃不消。”
狄公用手指梳了梳蓬乱的鬓须,“你我二人到万年不过一年之久,万年又乃帝都重要之所。我唯有克尽厥职,方能上报天子之恩,下慰黎民之苦。”
元芳则愤愤不平:“大人,您在中央做大理寺丞,断滞狱万千,无一人喊冤,声名鹊起,又与刑部僚属过往甚密,最为投契,人皆钦佩,无一人在您背后嚼舌。此时正是大人您得意之时,却被一纸调令从长安北城(大明宫)调到这万年县。这万年县虽然也在长安,官位却从中枢变成了边陲。大人,元芳实在看不过。”
听完元芳的抱怨,狄公只是微笑。他放下手中吃完一半的胡饼,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元芳啊,大理寺那些文案终是纸上官司,还要周旋于各衙门之间,时常还有皇帝和媚娘的掣肘,办起事来极不爽利,哪像现在的万年县?我虽只是七品官,但也是专擅一方的官员。此间断案,却正是我的志向哩。”狄公捋须微笑,“再说,元芳,为官之道,不在这谪贬迁升,而在于扪心自问,是否对得住辖下的万千子民。”
元芳笑道:“大人说得对。为官之道,不在于这官袍和品级。”
狄公故意回道:“元芳,你总是后知后觉。要不然,你为何放弃了四品的检校千牛卫之职,来到万年做一个小小的捕快哩?!”两人大笑。
狄公吃完焦脆的胡饼,喝了一口热粥。“还有,元芳,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显庆帝新立,朝廷中三位顾命大臣以长孙无忌为首,独揽大权,鞅掌王事。长孙无忌乃三朝元老,更是皇帝的亲舅舅。显庆帝念及情分,又惧于长孙无忌的权势,不愿出面对抗,只能唯其马首是瞻。而新上位的武媚娘则招兵买马,异军突起,渐渐和长孙无忌抗衡。只是长孙无忌在朝中经营多年,皇帝和武媚娘想要撼动他,谈何容易?就连刚刚夺得的高丽大捷,这不世的功业也未能撼动长孙无忌半分。在朝中,江山社稷的权力之争已到图穷匕见之时。这时候,你我能从中央这个大漩涡中抽身,岂不正是避祸?”
元芳心服,笑道:“大人说得极是。再说,我们虽然离开了中央,但并没离开长安。如此太平盛世,在这万年县,我们少了拘管,可以好好享受下京师的繁华富庶、居息便利,岂不妙哉!”
狄公笑道:“你以为万年县静如止水、一片盛世?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咱们俩这一番万年经历定会是一番坎坷。”狄公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元芳:“元芳,你又去那座野庙拜祭了?”
元芳咧嘴笑了:“大人,说起来您还别不信。我听女巫说,如果心诚,在狐仙神像面前虔诚地说出心愿,或者心仪女子的长相,她当晚便会在梦中与你相会哩!我所许的两份心愿都已经实现了。这座野庙里的神仙极灵。明日,我还要再去祭拜哩!”
狄公重新坐回书案前,笑道:“元芳,你可当心被骗了钱财去。”
“大人,来野庙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说许愿之后非常灵验。那些求女人签的,当晚就有心爱之人在梦中出现,这难道不是一片虔诚之心感动了狐仙吗?”元芳的脸上充满神采,“再说,女巫只收二十文的香火钱,并不图财。明天我就要去,让罗娜(元芳过世的未过门妻子)与我在梦中相会哩。”
狄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由元芳去了。
第二日早上升堂后,狄公断完一桩田产纠纷,拿起惊堂木刚要退堂,忽见一老妇人拄着斑驳皲裂的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上大堂,对着狄公跪倒。“青天大老爷,民妇有诉状!”
这位老妇人衣着整洁,身材瘦若纸片,风吹即倒,一头雪白的华发被紧紧扎起。她容长脸上的皱纹如皮革一般深刻,左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半月形伤疤。她来到大堂上,由于激动,脸上肌肉颤抖,疤痕分开,面容十分恐怖。阅人无数的狄公轻轻放下惊堂木,心中泛起一片涟漪——这夫人虽然外貌惨淡,气质却冰清贞静。
县丞高岚极为不耐烦,连忙安排两个衙役将老人架起,要将其架出衙门。
狄公怒道:“停!为何将告状之人赶出衙门?”
高岚凑到狄公耳边:“狄公,这疯婆子来了县衙数次,说有天大的案件要呈给老爷,可是每次下官都没见到她的诉状。问她问题,她也口齿不清,说话语无伦次。下官心想,她怕是犯了心疯。”
狄公冷笑一声,并未答话。他仔细端详堂下跪着的老妇人。这女人虽然面容可怖,但神态自若,古井般的眼睛中透出一股磐石般的坚毅。狄公站起,吩咐衙役李贵取来一把椅子,亲自将老妇人扶到椅子前坐下。“老夫人,你有何冤屈,尽管告诉本官,本官定为你做主。”
老妇人激动地流下热泪。她站起身给狄公叩拜,全身抽动。“民妇徐周氏,今年四十一岁,长安万年县人。我来是为家主王银新——”老妇人悲痛过度,轻声抽咽起来。
狄公诧异,这徐周氏看起来老态龙钟,年龄却只有四十一岁,这得是多沉重的经历才能将她压榨至如此形容?狄公暗暗叹息,命李贵将徐周氏扶回座椅上,并递给她一杯香茗。“徐夫人,无须着急,你且缓缓道来。”
徐夫人喝了一口浓茶方才回过神色,将状纸递给狄公。这状纸虽然焦黄不堪,已然有了岁月,但状纸上面的瘦金楷体刚劲有力,明显出自内里行家之手。
阅读完状纸,又听完徐夫人断断续续的解释,狄公终于明白了此案的来龙去脉。这案卷上写的是十八年前徐夫人的家主王银新一家百余口被害始末。狄公当即在大堂上呆住,半晌没有说话,周遭百姓议论出声。高岚扯了扯狄公的衣袖,狄公方才回过神来。如此惊天案件,狄公知道这案子在万年县衙必定有卷宗,所以他命令县丞高岚前去查找,没想到高岚竟在大堂上左右推诿,不愿前去。狄公发怒后,高岚才勉强和元芳一起去了档案馆,将卷宗取了来。
狄公看到盛放卷宗的公文箱上满是灰土霉迹,上面写着“长安府万年县王氏灭门案”,落款的确写着十八年前的日期。狄公质问县丞:“十八年来,难道没有一个县令调查此案?”
高岚皱眉道:“大人,此案乃陈年旧案,早已经过了追溯期。并且王家人都已死绝,没了苦主。上头下的命令,将案卷封存。八年前,县衙按例要销毁这些卷宗,被京兆尹沐大人按住了,所以留了下来。要不然,您连这份卷宗都看不到。谁也不曾想,王家人今天又出现了。”
狄公心里愕然。这惊天灭门案,十八年来竟然无人过问,还被束之高阁。庶民之事从来无小事,更何况是惊天灭门案?!狄公用衣袖抹去簿册上的灰尘,展开案卷细细研读了一遍,上面的记录和徐老太所诉几无差别。
案卷中记载,这王家乃是丝绸行业的翘楚,虽不是长安城的豪门望族,却也是万年县第一富户。户主王银新有一个庶出的妹妹被选入宫中,但王银新并未倚势敛财,而是靠自己的兢兢业业和奋发图强慢慢积累财富。他重信守义,持家有方,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他有一子一女,长子王辉也是勤俭之人。他继承父亲家业,励精图治,使家族生意更上一层楼,产业愈发庞大,还育有两子。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则在十六岁时嫁入长安城一户破落的名门世家。这户人家虽是世代书香之第,但家道中殂,经济吃紧,不得已便应承了这桩婚事。王蕊在嫁给这户人家男主人的长子两年后,并未生得一男半女。
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在王银新含饴弄孙之际,儿子王辉在转运丝绸时,在半道竟然遭遇匪徒。王辉和铺子里的伙计哪里是凶恶土匪的对手,在与黑帮匪徒恶战时,王辉不幸被害,被残忍的匪徒吊死,并被割下头颅,所运丝绸和钱财更是被洗劫一空。在案牍中,狄公看到,从作案手法和现场遗留武器来看,飞龙会和这番盗抢有着直接的关联。
王银新痛失唯一的儿子,悲痛自然难以言表。而儿媳曹氏和王辉更是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她悲痛过度,在给公公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后便上吊自尽,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贤惠的儿媳逝去,王银新遭受的打击甚至大过儿子的横死。他忍住晚年丧子的巨大悲痛,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丝绸产业,接连办了儿子和儿媳的丧事。对于那些跟着儿子被飞龙会所害的伙计们,他拿出血本补偿了他们的遗孀。自此,王家产业十停丢掉九停。再加上王银新的妹妹在宫中失宠,得了暴病而亡,王家可谓雪上加霜。那年流年不利,王银新的最后一份古董产业也被官府无故查抄,还莫名被官府重罚。王银新被迫变卖了祖宅,几乎到了流落街头的境地。
嫁出去的王蕊听到兄嫂逝世的噩耗,发慌起来,一面联系娘家亲朋好友资助,一面乞求夫君动用官府关系,为了两家的血缘情谊,出手资助王银新,希冀度过这泼天之祸。但不知为何,王蕊的夫君并未做出任何举动,只是任由王家滑入深渊。
由于王银新平时乐善好施,多周济王氏族人,所以见他遭受如此大的变故,王氏族人都全力资助。王银新还有两个孙子可以传承香火,所以老人又挺着年迈身躯重新出山。还好王银新在行业内名声斐然,朋友也多有相助,王家生意死灰复燃,渐渐缓过气来。王银新一面照顾、管教两个孙子,一面独立支撑王家的门庭。
王银新呕心沥血,终日劳累,终于有所回报。在王蕊的帮助下,王银新在万年县重新置办了一处房产,和两个孙子安居此地,失散的家仆们也渐渐回到老主人家中。他们憧憬着平静的生活。谁知道,刚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王银新一家再次遭到飞龙会洗劫。在一片火光血影中,王银新、两个孙子、儿媳曹氏的父母及姐弟,还有几十名家仆,悉数被害。行凶后,匪徒还一把火点燃了宅子,将它烧成一片瓦砾。院里着火之人互相施救,却皆没入火中,哀号不止。场面血腥,惨不忍睹。听到这惨绝噩耗后,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
长安城内发生如此杀人放火巨案,长安府辖下的万年县衙不敢怠慢,很快便缉拿了飞龙会的九名匪徒。这些人也很快被砍头示众,众怨稍平。但根据匪首的供词,这桩巨案的真正匪首并未被缉拿归案。而此次徐夫人所告之人,正是飞龙会的匪首——吴孝天。据徐夫人的控词来看,吴孝天正是将王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狄公闭上眼睛,心中暗暗掂量这桩悬案的分量。天子脚下,这些匪徒竟然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袭杀王银新,灭其家人,之后竟然又逃出法网!这实在让人禁不住拍案而起,又让人颇为忌惮。
狄公沉重地摇了摇头。除了一些王氏远亲,王家人早已死绝。十八年后的现在,这桩巨案的线索、证据更是匮乏,已然成了无头公案。想要勘破,谈何容易?再加上吴孝天背后所站之人,狄公不禁思忖连连。
狄公将案卷合上,问道:“徐夫人,你不是王家人?”
徐夫人以棍击地面,语调激昂:“我夫君和王辉是挚友,在转运丝绸的路上被匪徒一起害死了。家母听到消息后绝望自杀。民妇的小叔子要把我卖到窑子中,是王银新老爷找到我小叔子,当时王老爷的生意刚刚起色,硬是花了五百两银子,从我小叔子手中买下我,把我接到家中当成亲生女儿养育。”徐夫人眼中的热泪滚滚流出,“他曾对我说:‘你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夫君,不能再让你失去家庭。’飞龙会纵火之日,我恰巧在店中当值,由此躲过一劫。”
徐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亢声控诉:“狄大人,杀害我家主人一家的凶手就是飞龙会。他们犯下此等滔天罪恶,却并没受到真正的惩罚。十八年来,飞龙会仍然横行于天子脚下,作恶多端!”
狄公知道飞龙会身后背景惊人,另有五大高手助阵,更是如虎添翼,一般人绝不敢惹。就是官府,遇到他们也会尽量避开。关于飞龙会的五大高手,元芳尚在探查中。元芳曾经见过其中四人,分别为龙爪、虎烈、蟒吞、朱雀。最后一人也是最神秘的一个——盈蛇,连元芳也从未见过。狄公更知道,天子脚下,王室、大臣等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接下这张状纸,不管哪股相关势力随便动动手指头,都可以将他一个小小的县令碾得粉身碎骨。
狄公问道:“徐夫人,如果这状纸所述真实,唯独缺乏指证飞龙会吴孝天为罪魁的证据。”
徐夫人朗声说道:“狄大人,只要大人收下我的状纸,民妇就会将我保存多年的证据呈上。”
狄公没注意到,站在右侧的县丞高岚已是急赤白脸,脸上滴下汗来。他再次凑到狄公耳边,语气已不是劝告,而是警告:“狄大人,接下此状,你我性命、妻小不保!”
狄公陷入两难之中,关于吴孝天背后的势力,狄公很清楚。他知道一旦自己接下这诉状,前方的断案之路必定凶险万分。但是,他二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万千生活如蝼蚁的百姓吗?如果他望而生畏,贪生怕死,作为区区大丈夫,作为七尺高的血性男儿,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狄公猛然睁开眼睛,看着堂下百姓的期盼眼神,他眼中发出无比坚定的光来。他狄仁杰本来就是为民而生、为民而死的。再说,即使要死,也要把这些毫无人性的罪恶势力一起拉入地狱。
狄公睥视高岚一眼,之后将目光转向徐夫人。狄公对瘦弱的徐夫人点点头说:“徐夫人,你的状子本官接了。”
“啊——”高岚后退几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狄公向徐夫人许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飞龙会背后的黑暗势力是谁,他定会将幕后黑手挖出,还世间以正义,还王家和徐夫人以迟到的正义。
徐夫人全身战栗,痛哭流涕,热泪像断线珠子般落下。她的嘴唇上下龛合,良久才发出声来:“……狄大人……谢谢您……我现在就去……将证据取来。狄大人,民妇恳请您护送我将证据取回。”
狄公指着元芳说:“这是我的亲随干办李元芳。有他护送,你尽管放心。”
元芳扶着徐夫人离开大堂,狄公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脸上现出一丝愁容。随即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退堂!”
直到傍晚时分,元芳和徐夫人才回到内厅。徐夫人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块黄色绸缎交给狄公,“大人,这就是王家灭门案的证据!”
狄公接过绸缎,那绸缎手感柔滑,一看就是用宫中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狄公的心扑腾扑腾直跳。他不安地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冰冷的字:除恶务尽。笔迹虽然内秀,但隐藏不住雄浑和杀气,其力更是直透纸背,如银钩铁划,似要斩下一个人的头颅来。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皱紧了双眉。
这块绫锦似乎勾起了徐夫人的满腔悲愤,她扭曲、苍白的脸异常吓人。“大人,在大堂上民妇不敢明言,诉状中更不敢申明。大人,飞龙会只是打手,而这副手书的作者才是幕后黑手!我就是要上告此人,望青天大老爷给民妇主持正义!”
过了良久,狄公问道:“徐夫人,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嫁给了哪户人家?”
这个问题仿佛一记晴天霹雳,让徐夫人脸色苍白。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仿佛在吞咽一辈子经历的痛苦、冤屈。她泪如雨下,嘴唇上下打战,过了好长时间才吐出一个字:“为——为——”
徐夫人过于激动,竟然晕厥。
狄公亲自将徐夫人安置于后院,并叫来医师诊治。一切安排妥当后,狄公、元芳和高岚来到前厅。
狄公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高岚和元芳,问道:“高大人,元芳,你们怎么看这个案件?”
元芳刚翻完卷宗,忙道:“大人,王银新的儿子王辉被吊死后又被割下头颅,王银新和他的两个孙子,还有家人、仆役,前后等百余人都被害死,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王银新的女儿也上吊自尽——这案子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狄公点头:“这当真是血海深仇。怪不得徐夫人虽为王银新的养女,却也要立誓为主报仇。”
狄公问高岚:“高大人,徐夫人所居何处?”
高岚仍然在为狄公接下诉状而神不守舍。听到狄公的问询,他才回道:“出了城墙东门的双泉村。半年前,这徐夫人每日都来告状,一跪就跪半天,直到晕倒为止。”
狄公发怒:“而你不经过我的同意,竟然敢将她拒之门外?”
高岚叫道:“大人,这真心怨不得我!您也知道飞龙会在帝都经营许久,帮会中的五大高手无人能敌。首领吴孝天不光心狠手辣,还本领通天,就是因为他有无人敢敌的后台。大人,在长安无人敢惹他们啊!”
“哦?”狄公故意问道,“这后台是谁?”
高岚脸色苍白。“坊中传言,吴孝天似乎是吴王李恪的家奴,从李恪家出来后和武惟良狼狈为奸。武惟良致仕后,李恪被封为长安的吴王,吴孝天利用主仆关系,又攀上旧日家主——吴王。”
元芳在一旁道:“这个虽无从查证,但吴孝天的下人在长安城尤其是万年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却是事实。”
狄公捋须,吴王李恪是皇帝李治的同胞弟弟,最受皇帝和武媚娘信任,怪不得县丞如此惊骇。再说,那个关键的证物绫锦,狄公一看便知来自宫中。这案件牵涉的人物或许是宫中之人。别说查案,稍一卷入,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这诉状的分量太重,似乎要将狄公压塌。过了良久,狄公的心结渐渐解开。为官之道,系于民,为民死,想到此,恐惧便消匿不见。
高岚在一旁悄声说道:“狄大人,飞龙会背后的势力足以碾死你我。为了妻小,咱们现在仍然可以将诉状退回。如果您同意,下官可以马上将徐夫人安置妥当,并让她不再发声。您看如何?”
狄公转过脸来,冷冷地注视高岚的眼睛,竟让高岚后退了两步。“高大人,休要再言退回之语。本官已经决定,无论谁是幕后黑手,要经历多少鲜血,都定会追查到底!”狄公呵斥高岚,“高大人,王银新全族灭门案发生时,你就已经是万年县的书办了。你将你所知道的实情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高岚无奈地垂下了头。“狄大人,我所知的情况都已经写在案卷里了。其他信息,下官一无所知。”
狄公审视着高岚的眼睛。“王辉被劫匪所杀,难道也没有结果?”
高岚摊开双手。“当时并没有寻获案犯。后来,王银新一家人被烧死后,我随同当时的县令柳如是大人、长安府京兆尹武惟良大人,抓获了飞龙会的一帮匪徒。他们都痛快地承认了罪行,上达天听后,被武大人、柳大人责令处斩。”
狄公问道:“柳大人现在何处?”
高岚回道:“柳大人于去年殁了。”
狄公接着问道:“处斩匪徒之后,就再也没有追查下去?稍微有点常识就会明白,飞龙会的几个匪徒敢在帝都御辇之下犯下滔天罪恶,肯定不是元凶,只不过是些替罪羊而已。”
高岚焦躁地答道:“大人,王家人都已死绝,再往上调查于事无补。在万年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高大人,”狄公打断高岚,冷冷回道,“你不要再说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高岚弯腰对狄公一鞠,退出后堂。
元芳对高岚多有不满。“大人,我才不相信这个老东西说的话。”
狄公点头:“关于王银新案,他亲身经历过,但并不愿意提及。看来,他至少对咱们有所隐瞒。”
元芳道:“县丞大人享受生活得紧哩!我听说,去年他的原配去世后,仅仅过了三天,他便从平康里找来一个烟花女子给扶正了。他着急离去,说不定正是要和这位年轻夫人小红寻欢哩。”
狄公皱眉:“元芳,多猜测无意。眼下我们已有人证、物证。医师说徐夫人昏厥是因为怒急攻心,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待徐夫人醒后,我会问明王蕊的夫君是谁,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王蕊的夫君并没有对岳丈家伸出援手,委实可疑。这是我们解开这件巨案的一个入口。”
之后,狄公又仔细观察了王家灭门案的唯一证物——绫锦。狄公暗自思忖,难道飞龙会痛下杀手是来自宫中的指示?如果是这样,王银新作为一名商人,是如何得罪了宫里人的?难道和他入宫的妹妹有关?难道这块绫锦就出自宫中那位敌人之手?
狄公暗暗觉得此案异常棘手,而这证物万分关键,定要好好保存。狄公虽来万年县已有一年,但总觉身边无可信任之人。他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证物放于寝室之中,思虑再三,便让元芳将绫锦贴身保存。
“这绫锦是重要证据,你一定要将它保存好,不得有失。”狄公谆谆嘱托。
元芳欣然领命。